伏䶮如约给这个叫暴丰茂的人置办了痴海城中最大的府宅,暴丰茂一天到晚都乐得合不拢嘴。
尔后,伏䶮在痴海城的一家酒楼里住下,每日喝酒打发日子,这里有桂酒椒浆、山珍海胥,他想吃什么都能吃到,却没有无上伽蓝的生活让他惬意。
他住在酒楼最高的一层,能望到无上伽蓝所在的那座山,因为那座山很高很高,高得遮云蔽日。他每次喝酒时,就会不知不觉地望着它,出神很久。
就这样,他在酒楼里打发日子。
那暴丰茂发达以后确实招摇,正事儿不干,成天到处喝酒,调戏美人纳小妾,还总来这酒楼说要请伏䶮饮酒,伏䶮对他置之不理。
才四五个月的光景,整个痴海城的人都识得黄丰茂了,管他黄老板黄老板的叫,背地里也都骂他,觉得他这人行事龌龊,人品下流。
两个多月前,黄丰茂还新娶了一个勾栏女子,虽然没人见过这女子是何模样,但是都听说倾国倾城。美天鹅掉进了癞蛤蟆嘴里,城中百姓听了皆唏嘘不已。
伏䶮瞧着时机差不多,便买通了好几个小厮和陪酒的娼妓,让他们往外散布谣言。这些谣言假假真真,跟黄丰茂本人很是贴合,听过的人少有怀疑,就连往外散布的都误以为这些是真事儿,议论纷纷。
说完伏䶮,再说无上伽蓝那头,自从平夙愿下了山,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伽蓝里的另外两个僧人在五年后终于回来了,无尽才知道,他们二人在化缘的过程中遇上喜欢的人,动了俗念,已是各自成家了。
无上伽蓝中清冷寂寥,梧桐苍苍,成了僧人无尽自己的道场。
他的日子依旧如常,晨起时起香、坐禅、诵经,午时吃斋饭,下午开静,在静谧中,十年如一日地重复这些事情。
这夜,僧人无尽在解衣入睡之前,落眼又看到平夙愿留下的那首诗,那张纸就摆在窗前。
无尽知道,她改了《北青萝》的最后一句话。
原诗写的是,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平夙愿写的却是,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如何能宁息,平夙愿从没想过宁息,这一句诗,不过是一语带有不甘的诘问。
这些日子以来,无尽坐禅的心并不平静。
他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平夙愿的声音笑貌,浮现她的眉梢眼角,再接着,就是平夙愿在窗前朝他脱衣的模样,剥落一层红纱,坠落一条玉腰带。
无尽对抗着这些念头,额角沁出汗意,越对抗却是越多,他蓦地睁开眼,四处静谧,仍是陋室模样,那些扰他心神的画面逐渐散去。但是,只要他一闭上眼,平夙愿就还会回到他的心上。
这一日,从山下爬上来了一个小姑娘,是来求姻缘的,希望两家人能把她和她的心上人许配到一起。
小姑娘拜完佛,又来缠着无尽,撒娇个没完,要大师说她的姻缘能不能成。
无尽不答,这不是他能妄断的事。
小姑娘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她与她的良人青梅竹马,只是良人迟迟不说娶她,叫她好生担忧,怕自己没来得及嫁给良人,就先被城里姓黄的那个恶霸给污了清白。
僧人听到她的话,冷淡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让她讲讲那个恶霸。
小姑娘是个健谈的,对僧人讲道,这个姓黄的,开了一家大染坊,有着整个痴海城里最大的府邸,上百家丁,贪财好色,已是纳了二十多个妾了,皇上都没他这么夸张。
僧人浅淡地皱起眉,不语听着,小姑娘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
“还有啊!听说勾栏有个姐姐,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一个多月前也被这个黄富商给强行娶走了,婚事办得奢华张扬,满个痴海城都能听到他家的喜乐。唉,可惜姐姐长得那么漂亮,却是命不由己。”
小姑娘满脸的惋惜,却看到僧人忽然紧紧地注视着她,问她:“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解地看着僧人,答道:“不知道叫什么,勾栏女子都不用真名姓的,无尽大师,难道你认识她?”
“大师?…大师?”小姑娘又接连叫了几声,僧人都没有回应她。
僧人只是看着伽蓝东边,向来静如深潭的两眸,好似此时并不平静。
“唉,也不理人,真不知道怎么了。”小姑娘自言自语着,离开了无上伽蓝。
僧人注视着东边房子,仿佛平夙愿还在里面,可是他很快就忆起平夙愿离开时的模样。
她身着红衣,站在伽蓝里,眼中是悲苦,问他,你想让我嫁给富商?
原来,她下山后,当真就嫁人了。
她因为不想嫁给讨厌的人才逃上山来,在山上躲了五年,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嫁给了讨厌的人。
她曾经无数次希冀地问他,大师,你要不要娶我?十次百次地没有收到回应,就又百次千次地问。
直到临走时,仍然不甘心地问他,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她遭受了无数苦厄,半生如浮萍,遇见了他这个僧人,想让他渡她,他却不能渡她。
无尽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抓碎了,坐立不安,此情无计可消,只会越扎越深。
夜里,月光跃进,烛火摇曳。
一本翻过的《楞严经》摆在案上,那摊开的一页,写着这样几句话。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以是因缘。
业果相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