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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185.狂性顿歇即菩提

十世禅 争教销魂 4399 2024-01-26 09:50:45

伏䶮感到自己在下沉,像是肉身沉进了沼泽,四肢灌入了铅,口鼻越来越窒息。

他在这无尽黑暗中放空思绪,脑海里唯余莽莽金辉,金辉之中开着一棵菩提树,树下坐着他的心尖人。

那人手持念珠,禅坐菩提下,对他道:“但愿我能送你一轮明月。”

后来,菩提树开花了,他问那人:“为什么花会开呢?”

那人答他:“菩提花开,许是一场醒觉,许是一场姻缘。”

他笑着调侃:“为什么不是一场姻缘?”

伏䶮一直在地底下沉,上万只手抓着他,密不透风,挠得他浑身满是淤青血痕。他愈发窒息,七窍好似被泥浆堵住了般,身体像是挤在一个灌满淤泥的棺材里,动弹不得,而那棺材也在泥泞里一直向下陷落。

这地底寒意刺骨,百骸麻痹,冻伤肺腑,散发着一股阴暗腐烂的味道。

伏䶮并不在乎这些,他的两眸紧阖,白唇紧闭,与纷扰长绝,兀自陷于故梦之中。

故梦里,他盘在菩提树上,对那人说道,月就是佛性,你说要送我一轮明月,就是要渡我,对不对?那人神色如常,没有否认。于是他贪婪地说,可我还想要你的一颗佛心。

但在这一次的梦里,伏䶮没有骗取一颗佛心,反而化作人身从菩提树下来。落日熔金,余晖落在他们肩上,他盯着那人的眼眸,对那人道。我喜欢你身上的金色,与我的瞳仁是一个颜色。我也喜欢你种的菩提树,平日总是睡在上面。我也很喜欢你,你把月光照在了我身上,我不皈依佛,不皈依法,不皈依僧,但是可以考虑皈依于你……

十三万年的迷梦渐远,伏䶮向下陷落,耳畔的声音混杂不清。

地狱众生的嘈杂之下,他听见孽镜台的审判之音,罪名不胜枚举,侈侈不休,亡灵皆说善魂不必至孽镜,台前无一是好人。他还听见业火焚烧酆都罗山的声音,地狱道众生苦痛呻吟,冥昏毒气喷发,罪鬼死魂漂泊。

渐渐地,这些声音似乎远去了,水声淹了过来,像是恶海,黑如墨汁,泛着腥秽味道。

那水涌得湍急,纵深万里,无边无际,抓着他的那些鬼手皆自顾不暇,逐渐松开了他,他在这恶海中随波逐流,向着阿鼻大城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阿傍罗刹在水中一把抓住了他,将他的两手捆起来,对他道:“这水可真是邪门,你一下来,水就跟着下来了,随我去无间吧。”

伏䶮醒来,睁开眼,望着四周的波涛,问:“这是什么水?”

阿傍罗刹道:“地狱周围就是溟海,海水涌进来了。”

伏䶮问:“为何溟海的水会涌进来?”

阿傍罗刹道:“也许是地狱异动,大地被开,搞得哪里不对劲儿了。上一次溟海的水涌进来,还是在叁拾万年前,不过那可预兆了一件大事……”

伏䶮问:“什么大事?”

阿傍罗刹道:“地狱被清空了。”

伏䶮说:“怎么清空的?”

阿傍罗刹道:“多说无益,跟我走吧,大魔头。”

伏䶮没有再问,也没有反抗,不知为何十殿阎王只派了这一个阿傍罗刹来,许是看他自甘坠入地狱,知他心诚认罪。

溟海的水越涌越高,淹过了整座酆都罗山,连万年不灭的业火都熄了。阿傍罗刹和伏䶮难免行路艰难,那些地狱众生更是满脸惊恐,能逃的就往地势高处逃去,不能逃的只能淹没在溟海里。

伏䶮问:“这海水难道不会把他们淹死?”

阿傍罗刹道:“本就是已死之人,哪儿来的淹死?来自生前的恐惧罢了。”

言语之间,地底忽然疯狂颤动,比地狱众生出涌时颤得还更厉害,比溟海的水淹过来还更凶猛。

阿傍罗刹警惕地停下了,伏䶮亦驻足。

整一座酆都罗山都在颤动,海水忽而从中拨开,推向两岸,叠起百仞之高,黑色水花凌空倒卷。

伏䶮问:“这又是什么情况?”

阿傍罗刹呆了,道:“不知道。”

伏䶮问:“地狱里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阿傍罗刹道:“从来没有。”

那被拨开的溟海海水之间,尤为诡谲地震动不止,周回数十万里,远近皆随着一起狂震,两侧浊浪滔天,当中无端迸射出五色光明,伏䶮往前走了两步,想看个究竟。

阿傍罗刹抓紧了捆着伏䶮的锁链,对他道:“你可别想着趁乱逃跑,这里是地狱。”

伏䶮挑眉,抬了抬被捆的双手,道:“我乖乖的呢。”

没过一会儿,几个阿傍罗刹闻声赶了过来,四殿五官王和六殿卞城王也先后从不远处过来。

阿傍罗刹立刻恭敬道:“二位殿主。”

五官王与卞城王颔首,五官王目光停留在伏䶮脸上。

阿傍罗刹道:“这异动实在奇怪,恐生变故,我先把这魔头送进阿鼻大城再说。”

卞城王正要挥手,五官王却道:“先不急,等等看是什么变故。”

伏䶮更不急,站在原地不走。

阿傍罗刹惊讶,但也听了五官王的话,没有动弹。

那两侧海水不断地向中间淹没,犹如大海涨潮,但又不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汹涌海水拨开,空出中间一隙。整个溟海颠簸得越来越厉害,阿傍罗刹一个不稳,差点儿没有站住,就在他分神之时,海水空出的一隙之间,竟然凭空拔起一座气势恢宏的长桥,喷薄而出,激荡得两侧溟海掀起惊涛骇浪。

但见那一座长桥飞出溟海,飞出酆都罗山,如奔天的一道华彩,气贯长虹,不仅拨开了淹没地狱的溟海,辉映着整座晦暗的酆都罗山,也一举冲开了两万由旬之上的厚土,贯穿了整个凤蛊山。

此一奇桥还接着往上奔,穿透层层叠叠的云雾,向着更高更深之处,直到金辉洒落,传来一道渡世梵音,竟然通向了遥不可及的梵天之境。

伏䶮愕然地瞪着这一幕,惊心骇瞩,遗忘的陈年记忆忽然间全都涌了回来。

他想起第五世的时候,他在邯羌漠地遇见了和尚,与和尚算了一笔前四世的血账。和尚听后对他说,我可以把命还给你。伏䶮说,你的命对我没用。和尚又说,那我就当你的一座桥。他问和尚,那是什么意思?

和尚对他说,意思是,我愿积下累世功德,化身为桥,不管五百年还是五千年,但求一日你踏我而上,渡你修成正果。

伏䶮终于反应过来,蓦地看向地狱之上,原本的那座高山,不久之前还坐在那里的那罗耶,已经不见了,四下无影无踪。

他想起自己在坠入地狱之前,与那罗耶的对话。

“石桥经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修此一禅。”

“是什么禅?”

“等候一个人从它身上渡过的禅。”

只为修此一禅。

等候一个人渡过的禅。

阿傍罗刹望着这座自溟海里飞出的桥,震惊地瞪大了眼,喃喃道:“什么样的一座神桥,竟能通天而架,不塌不倒?”

五官王道:“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是抽佛骨成桥,铺功德为长虹,玲珑心照前途。”

阿傍罗刹又问:“这样是什么意思?”

五官王回答:“渡。”

佛骨架起通往梵天的桥,佛心照亮通往梵天的路,功德如虹灿烂绮丽。地狱半空浮动着无数梵文,流光溢彩,无边无际,躁动不安的地狱众生在这照耀之下,变得安宁平静,仰望着这蔚为壮观的场面。

那座长桥就像那罗耶本人一样,寂静无声,站在汹涌浩瀚的溟海里,屹然不动,沉默地等着一个想渡的人。

伏䶮忽然挣开捆在两手上的枷锁,有如挣断麻绳那般轻而易举,不再像刚才乖乖听话了。

阿傍罗刹立刻着急了,上前一步要制止,被五官王抬手拦住。阿傍罗刹看向五官王,只见五官王摇了摇头。阿傍罗刹只好退了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伏䶮。

伏䶮走向那座桥,脑海中想着五官王的话,抽佛骨成桥,铺功德为长虹,玲珑心照前途。

和尚,疼吗?我们在琊国的时候,在春玉楼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知晓此日将至?

阿傍罗刹盯着伏䶮直看,只见他金眸通红,有泪欲堕,他伫于桥前,两腿挺拔修长,两眸轻垂,目光定在桥上,安静温驯,一点也不像祸世的魔头。

阿傍罗刹问:“五官王,卞城王,他这是要干什么去?”

卞城王挑眉,道:“真佛都把这一座桥都送进地狱了,还能如何?”

阿傍罗刹又问:“那他要是上去了害人呢?”

卞城王道:“被渡的人如果不愿被渡,佛也奈何不了。如果愿意被渡,那就是皈依了,害不害人,也不归我们管了。”

伏䶮在那座桥前伫立良久,回想和尚曾经说过的话,回想十三万年的前尘,和尚在凤蛊前寂灭,却在他下地狱时现身,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那罗耶从一开始就想渡他,却失败了,后来和尚在尘世九转修禅,为的从来不是成佛,而是渡魔,否则干脆沦落红尘,与所爱之人相伴到老,有何不好。

只是这红尘贪爱,终究渡不了一个魔,世间情爱,颂扬成书,多的是为一人负天下,和尚的爱,却是为一人而绝情,为一人而成圣,为一人而普度众生。

伏䶮一脚踏在真佛所化的渡桥上,那一座恢弘渡桥立即浮起金色流光,整座桥都波动起来,连带着整座酆都罗山都随之波动。阿傍罗刹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有些害怕酆都罗山就这么崩裂了。

伏䶮面不改色地踏在上面,一步接着一步,往事如走马灯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他没有轮回九世,却生九尾,又断九尾,在娑婆尘世的数千年中,善恶摇摆,爱恨历尽,修的是感悟蜉蝣微小、止歇狂性杀心的禅。

而佛曰不可说,便是自己负重而往,弃佛身,愿为垫石,愿为草芥,肩挑日月星辰,横越风霜雨雪,转轮入娑婆,站在红尘的肆虐洪水之中,千古如一日,十世如一瞬,修一个长久无望的禅,一个以身渡魔的禅。

波动过后,那金色流光一瞬涌动成金色洪流,速度快如流星,势如离弦之箭,直直向着天际而往。

这金色洪流迅猛至极,这一道渡桥漫漫直通梵天,非一步步可追赶得上。

忽而,一声龙吟响彻酆都罗山,斯声惊动地狱万鬼,心皆惶惶,向着声音源处望去。

那个魔头摇身化作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祥雾缭绕,梵文映照,龙身逶迤腾空而上,左右缠绕着那一座渡桥,五爪锋利,声势烜赫,浑然不顾一切,勇猛追逐着桥上汹涌的金色奔流而去。

酆都罗山的殿王一脸惊叹,目送着上古魔龙踏上渡桥,盘旋而飞,渐去渐远,魏然长身融于普照的佛光之中,一路决然追向梵天之境。

阿傍罗刹叹气:“唉。”

五官王问:“你叹什么气?”

阿傍罗刹道:“有真佛以身相渡,就是好啊,背景真硬。”

卞城王笑道:“地狱的差事累着你了?不想干了?”

阿傍罗刹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感慨一下。”

五官王道:“不必叹气,地狱也能歇个假了。”

阿傍罗刹问:“为什么?”

五官王笑了笑,不说话。

伏䶮追着那一座渡桥上的金色奔流,迅疾穿过二万由旬的厚土,从地狱重返人间,从人间一举跃上云端,酣畅淋漓。

漫天不散的云雾再也遮不住他的望眼,缥缈无垠的高天再也迷惘不了他的心,先前围成银墙铁壁的霹雳列缺已然无影无踪,漏了天顶般的寒凉大雨也已经歇了,天空上彩彻区明。

他离那梵天之境近在咫尺,眼看金色奔流猛烈地涌入梵天,奔腾不绝,却在这一步之遥处遽然驻足,久久地凝视着眼前之景,默默无言。

他回望来时十万八千里路,艰难险阻,百转千回,原来他一直都走在归途上,而这归途的尽头,就是那罗耶。

伏䶮的龙身盘踞,金眸收敛桀骜,下颌珠光灿耀,朝着这通往梵天的渡桥,庄重地做了一个伏颈的动作,龙首长叩金流之上。

十世之禅,去日苦多。

红尘悟透,我降伏狂心,皈依于你。

随着伏䶮这一伏颈的动作,那罗耶的身影在桥头显现,尽管那只是幻影,对方真身仍在渡桥之中。

龙的金睛虔诚,凝望着他的佛,那罗耶亦寂静地端量着他,目光沉如往昔。

伏䶮一下化回人身,赤发飞飏,风华无双,站在佛的面前。那罗耶抬起手掌,掌心抚过伏䶮脖颈,尽管不是真的摸到,伏䶮只感到一缕清风从颈间掠过。

他颈间的逆鳞蓦地烫了起来,他兀自扬起脖颈,用指尖轻轻地又抚了一下,在逆鳞上隐约摸出一道莲纹。

那罗耶的影子消散了,梵音漫入佛都,妙法永生极乐。伏䶮足下的渡桥一直凌空高悬,金色洪流在前方指引着他,好似他不入此梵天佛境,那一座通天渡桥就永远不会消失,永远都悬在这里等着他。

伏䶮屏息,一步登入梵天之境。

随着他这一刻踏入梵天,身后的渡桥立即一寸寸塌毁,化为向上的荧火,成千上万,蔚为大观。

他在梵天回身看去,那些荧火在空中逐渐相聚,凝集成一个人的轮廓,身形修长如竹。

光是看此身形,伏䶮就知道,这绝对就是那罗耶,那一座恢弘的渡桥果然也很快就消失不见。

荧火构成那罗耶的轮廓,金光灿然,随着一声“嗡”,荧火融入佛的体内。随着渡桥消失,那罗耶袈裟翩然,凌空而站,单手立掌,掌间挂着一串佛珠。

他的两眸轻阖,唇间低念一语。

此语正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随后,他纵身一跃,如一轮明月,沉入地狱溟海之中。

溟海风浪已平,地狱大门已关。

伏䶮愕然,直盯着此情此景,紧握手指,忆起那罗耶先前对他说的两句话,原来那是两句双关之语,假借一场迟来的安慰,暗藏一个提早的告别。

“别哭,不要难过。”

“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

十三万年前。

那罗耶在须弥之中。

那罗耶道:“回世尊,弟子知那龙的本心洁净,不忍他在罪渊无明而终,愿为他点一盏明灯,望他在迷惘中解脱。”

佛陀道:“那么,你成功了吗?”

那罗耶道:“……没有。”

佛陀道:“往后,你打算怎么做?”

那罗耶道:“弟子愿以十世功德,化身为桥,渡他脱离魔性。”

佛陀道:“可他从你身上踏过,只是一瞬,你在娑婆修此苦禅,却要九世,若是入了地狱,更要苦守数千年。”

那罗耶道:“弟子预见此景,心甘情愿。”

佛陀道:“你入了他的因果,你们之间的业力将相互缠缚,你能承受否?”

那罗耶道:“弟子愿与他共业,代他偿业。”

(正文完,下章接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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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里他们会重逢,一定是HE!

解释一下,为什么最后是那罗耶决定代替伏䶮下地狱,因为伏䶮要下的是无间地狱,真的下了,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出来了。但是那罗耶是佛,如果他把地狱众生全都超度了,还清业债,就能离开无间地狱。那罗耶入轮回已经与伏䶮共业,这个佛陀曾对他说过,所以那罗耶可以帮伏䶮还业。

141章就是对这个结局的暗示,当时第141章没看懂的宝可以回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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