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到了约定的各家商贾考虑完毕表态答复的时候,萧暥带着几个亲随去了宝琼阁。
云越这两天都不在。因为云渊大名士来大梁了。
云渊此来两件事,一来天气寒冷,清平里等里坊的受灾百姓还住在军帐中,于是他从各地调集一些赈济保暖的物资带来京城。
二来,一年一度的冬日雅集就要到了,赏梅作诗饮酒,都是文人名士交流集会的风雅之事。
宛陵云氏作为作为士林风向之一,便来提前来准备雅集的各项事宜。
萧暥并不知道原主和云渊是否有交集,但是看到云越作为原主的副将,云渊也没有反对,说明他对自己并没有反感。
此次又是雪中送炭,萧暥心里颇为感佩。并放了云越的假,让他去陪老父亲。云越很不情愿地‘被放假’了。
萧暥看他无精打采的脸色就知道,这小子秋狩又是跟公主动手,又是给晋王使绊子,回去少不了又要被唠叨一阵。
萧暥心道,你还有老爹唠叨,他这穿越过来举目无亲,原主又是个孤儿,倒是想要有人唠叨唠叨他,都没有。
*** *** ***
到了宝琼阁楼,萧暥是有心理准备会冷场的,这些商贾滑不溜秋的,都不愿意得罪王家,估计这回根本就不会有几个人来了。
不过既然有心理准备,他此番倒是有点好奇了,想看看这老王家在大梁城的商贾间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但当他踱步进楼一看,还是不禁一诧。
冷场他是知道的,但是冷场到如此彻底,冷到如此整齐划一,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宝琼阁的万宾阁雅间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宝琼阁的赵掌柜一脸尴尬地陪坐在那里。见到他来了赶紧站起身相迎。陪笑着谢罪。
萧暥是明白人,知道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赵掌柜拿着一摞柬册道:“这些早上送来的。”
萧暥接过来看了看,心里失笑,怎么跟小学生的请假条一样?
他翻了翻,这内容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忽生急病,什么媳妇生产,什么占卜凶兆不能出行,反正是无所不有脑洞大开。
萧暥翻着翻着倒翻出兴趣来了,琢磨着谁的字写得比较好,谁的理由比较清新脱俗。
这赵掌柜站在他身边陪着,一开始还有点紧张,但是看着看着,发现萧暥神情怡然,根本没有生气的迹象,也没有把这一摞请假条拍在桌上,或者拍他脸上。
赵掌柜倒是也听说了,自从一个月多前,镇压郑国舅兵变,造成京城流血夜皇后被杀这一系列事情之后,萧暥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丧命,这大病之后人就变化了很多,之后身体也一直都不怎么好。
坊间传言,萧暥曾便装南行求医,遇到一神医,告知他这病必须平心静气,好生静养,不可再造杀戮,积怨太重,伤身伤神,活不长久。
所以萧暥此后倒是真的收敛了很多。
听说在秋狩猎场,他还救了北狄的阿迦罗世子和晋王,连以前怼他怼得最起劲的何琰,此后居然也不吭气了。甚至坊间不知哪里冒出的风评,萧暥为人随和大度,随和?大度?萧暥?
赵掌柜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萧暥,萧暥正好看完了最后一张请假条,上面写着,“经水不调,腹中胀痛。”
萧暥啧了声,“有才!”
然后转而问赵掌柜:“你们这楼里有什么特色的酒菜?”
自从小魏瑄给他做了两顿好吃的之后,他好像发现这是越吃越馋啊……
片刻后,一桌色泽诱人的美味佳肴就已经摆在了萧暥面前。
萧暥一看到有醋鱼,夹起一小块尝了尝。
心道:唔,不如小魏瑄的手艺!
接着他一延手,请赵掌柜坐下,“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下,不如掌柜的和我一起吃。”
赵掌柜心道,难道他怀疑饭菜里会做手脚?于是赶紧便坐了下来,陪着萧暥一起吃饭。
两人边吃边闲聊了几句,大抵是这宝琼阁的生意规模如何,每天有多少食客,这大梁城的商行有哪些,那一行业比较有商机之类的话题,赵掌柜也一五一十地都详细解说。
萧暥听得很仔细,兴致勃勃,问题总能切中要害,让赵掌柜不敢怠慢,尽心尽力地答疑解惑。
看起来这萧将军似乎是真的想要学习经商了。
赵掌柜四十多岁了,也带了不少学徒了。见他年纪轻轻,人又长得好看,态度亲和好学。加上萧暥这副清减的病容,说话轻缓柔和,让他无端对这年轻人有了些同情和可惜的意味。所以不由地,说着说着就倾囊相授,连自己年轻的时候起在商行怎么做学徒,又是如何一步步经商,被掌柜发掘,到后来生意做大了,又被现在的东家看中,将宝琼阁这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交给他打理。
萧暥听得入神,那双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赵掌柜。
那原本清夭逼人的眼眸,敛去了锐意后,反倒莫名含着一层温柔的深意。很容易让人坠入这目光的注视中。
赵掌柜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话也就多了,简直问一答三,知无不言。
聊了好一阵子,萧暥基本上对这宝琼阁的生意,大梁城内的商行都摸了个底,然后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掌柜的,再跟我说说王家吧。”
赵掌柜聊的兴起,正在啜着小酒,手中的酒盅陡然一顿。
萧暥的眼梢一撩,微笑不变:“我知道这大梁城里一半以上的商贾都和王家有密切的生意往来,恐怕这这宝琼阁能做得那么大,背后也少不了有盛京王氏的支持吧。”
赵掌柜搁下酒杯,眉头微蹙,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暥道:“掌柜的已经跟我说得很多了,其实我也能猜出个五六成,掌柜不妨再多说一点,这样今后我也会承情照顾掌柜的。”
赵掌柜暗暗吃惊,这年轻人才开始学生意,就开始跟他现学现卖了。
显然刚才他是在套自己的话,把这大梁城里的商行的底子摸得差不多了,再反将一军,问到了要害上——幕后的大东家是谁。
萧暥道:“再退一步说,天下没有永远顺风顺水的船,掌柜的在两边都留一条路,不好吗?”
赵掌柜思索良久,叹了口气,“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机密,既然将军想听,我就说说。”
“盛京王氏开创基业是在两百年前,王氏的先祖王禹,他往来于九州贩运货物,眼光精准,常能预先知道什么会涨价,就买什么,囤积可赚取几倍的差利,王氏的生意就越做越大,渐渐富甲一方,但是真正将王氏推上全盛的是王谋。”
萧暥之前听云越解说过这个王谋,这个人做了一件和吕不韦一样的事情,那就是‘立国之主获利无数。’
王谋出身于大雍景帝时期,这也是大雍朝最强盛的时期,当时大雍荡平海内,驱逐四夷,连善于秘术的苍冥族也被绞杀驱逐。
而王谋最大的投资就是投资了不受景帝看中的五皇子魏浔。他一路金银铺路,砸钱无数,其流程基本上和吕不韦扶持子楚大同小异。
自此之后,王谋就成为了大雍的太师,这一掌权就辅佐了两代国君。
当然这期间王氏的生意是如日中天,风生水起,连原本国家控制的盐铁生意也插手了进去。
王谋在朝堂上大权独揽,满朝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出自他的推荐,或者就是王氏子弟。
九州的商行,大半都是王氏的分号,或者由王氏支持并抽成,各类大宗生意都是王氏幕后垄断,那些没有表示愿意听从王氏,或者任由王氏插手抽成的商贾,渐渐的就越来越做不下去。最后只能远走异地,去西域,下南疆,渡东瀛,甚至还有冒险去北狄求生计的。
商人谋国的缺陷是贪利无度,整个国家成了王谋的赚钱机器。王家的后辈更是仗着家族势力为非作歹,圈占土地,哄抬物价,囤积居奇,榨取百姓膏脂。渐渐地国运凋敝,朝中贪腐成风。
到了幽帝的时期,百姓已经苦不堪言,原主就是出生在这个时候,流落市井,饿得急了就不要命地去偷取附近剿匪的魏淙的军粮,后来被魏淙捡回去,才算吃上了饱饭。
幽帝晚期,大雍朝腐朽地已经摇摇欲坠。
这时北狄呼邪单于联合各蛮族部落发动了兰台之变,势如破竹攻入盛京,当时王氏族长是大司马王戎,他紧急组织抵抗,但是军无战心,瞬间土崩瓦解。
北狄攻入盛京,烧杀掳掠,捣毁京城。
原主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抢先接走皇帝到大梁,狠狠摆了王戎一道。王氏从此失去了对大雍朝廷的控制。
这些其实萧暥听云越说过,但对于商行之事,云越是局外人,讲得远没有赵掌柜透彻。而且就算同样的内容,再听另一个人说起,还可以查漏补缺,补足信息的不全。
比如萧暥此刻就想到了一个问题,王氏失权后怎么办。
一般来说,这种曾经权倾朝野的家族失去权力后,很快就会衰弱下去,但王氏却没有垮下,王氏的商业帝国依旧屹立不倒,在九州众商贾间的影响力,依旧可以堵得他想办个商会都寸步难行。
所以,王氏族中必有能人力挽狂澜。
是谁?
这个人才是王氏的核心。
看来,想要开始他的经商之路,必须要拿下这个人。
萧暥问:“王戎既然是武将出身,这营生的事,他怕是不拿手吧?所以经营这些商行生意的是谁?”
这个人才是手持金钥匙的人。
赵掌柜眉心跳了下。
萧暥紧追不舍道:“是不是王勋?”
赵掌柜叹气,“将军都猜到了,何必再问我。”
萧暥道,“那么跟我说说这个人,我想跟他合作。”
赵掌柜一愕,他没料到萧暥那么直白。
想当年兰台之变,萧暥可是把王家狠狠摆了一道,如今他倒想合作了?
而且,今天一早他就接到了王氏商行的照会,不许和萧暥合作生意,想必其他家商贾也都是一样。
这萧暥倒也出人意料,他干脆直接跳开了他们这些商贾,竟然想和王家谈合作了?
照理说,你当年坑人坑得那么溜,谁愿意再跟你合作?
萧暥看出了赵掌柜脸上的疑虑。
他道:“我有王家想要的东西,他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就可以合作。”
萧暥指的是权力,这两天他仔细想了,他有权力没有钱,照样办不成事,所以他考虑可以让渡一部分权力出来,给王氏族人,比如把一些实权官职让给王氏族人担任,只要王勋愿意让他插手这九州的生意场。
老王要权,他想要钱,各取所需,只要把度控制好,也就是说,绝对不能让老王重新掌握大权挟制自己就行。
所以,他想要知道这王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才能对症下药,一举搞定。
赵掌柜刚犹豫着该怎么说,就在这个时候,雅间的门轻轻扣响了两下,“掌柜的,容绪先生来了。”
赵掌柜脸色一诧,赶紧起身道:“快,请他去观云雅间稍坐,我片刻后就来。”
可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沉蕴的男声:“我来晚了,听说萧将军在此处召集商贾,出资修建尚元城,鄙人很有兴趣,不知是否可以一叙?”
萧暥一诧。
噢!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来嘛!
最后还是有一个人,顶着老王家的压力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