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月正中天,如银的月光洒在玄冷的铠甲上,恍若镀上了一层清霜。
云越站在阶梯上,阶前残雪未融。
“卫夫子,主公与玄首有要事相商,夫子直接闯入,玄首面前,怕也是不妥罢。”
卫宛凝眉。
云越又道:“要不这样,卫夫子稍候,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卫宛觉得也有道理:“也可。有劳云副将。”
“夫子不可,他这是缓兵之计,蓄意拖延。”苏钰挤开几名弟子上前,急促道,“他这是要去通风报信,夫子不可上当!”
卫宛听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蹙眉道:“怀玉,你想说什么?”
苏钰心绪不宁,强压下激忿,环顾了一圈周围,面色变得有些复杂:“夫子,可否容我趋近说几句话。”
卫宛本不喜低眉附耳地说话,但看周围人多眼杂,苏钰言辞闪烁颇有隐晦之意,只有勉强点头。
苏钰戒备地看了眼云越,走上前在卫宛跟前低声说了几句。
卫宛闻言脸色骤变,低斥道:“不可胡言!”
苏钰道:“坊间早有传闻,只是不敢告知夫子。”
卫宛看向云越身后的寝居,隔着几枝寒梅,隐隐透出暗昧的灯火来,不由得心中疑窦渐生。
他冷肃的目光掠向云越,“看来今晚这扇门,我是非进去不可了!”
***
“没有我的军令,云越谁都不会放进来。”萧暥单手将几缕被薄汗洇湿的青丝拨到他耳后。
温热的气息细细拂过谢映之颈侧,他凝着水雾的睫毛微微翕动。掀开眼帘,就见幽幽烛光里,那人眸光流丽,明采逼人,“外面我留的十几名锐士都是沙场百战之人。”
提及他的锐士,萧暥语气飞扬,活像一个抢到了压寨夫人的山大王,“即使是卫夫子亲自来,也只能止步于阶前。”
他虽然表面上镇定地一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当然不能让卫宛进来!
这事儿若被卫宛知道了,要找他拼命的,他的求生欲可是非常强的!
“先生放心,三炷香之内,不会有人进来搅扰。”即使卫宛用玄法,但是三炷香他们必定能撑得住的。他想着小心思,眼梢又不自觉地撩起,天生魅质。
谢映之立即偏开脸去,长眉紧蹙,气息声已愈加难抑。
庭院里,
卫宛严声吩咐众弟子道,“你们留在此地,任何人不许跟来。”
说罢他一步步走上台阶。
“夫子!”苏钰正要跟上去。
“包括你。”卫宛头也不回道。
云越手按剑柄,神色若定,“若卫夫子若执意近前,末将就只有得罪了!”
随即他一声令下,十数支长戟交错组成了森然的剑戟丛林,月光下寒芒闪烁,拦住了卫宛的去路。
卫宛目光冷然扫过,从宽大的袍袖下抬起手来,瞬息间,中庭席卷起一股劲风,向那片剑戟丛林腾空惯去,庭中顿时残梅零落,阶前碎雪飞扬。
前排的锐士只觉得一股强力排山而来,他们脚跟死死抵住,咬牙握紧兵戈,脖颈手背暴起青筋一片,半步不退。
卫宛没想到这些士兵竟如此顽强,正想再加紧一把力道,忽然间,刚才被劲风卷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又飘回到了枝头,紧接着院中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潺潺从众人脚边流过,残冬空落的枝头上,梨花与海棠相继盛开,月光皎皎,清辉满院,穿花蝴蝶翩翩飞过。竟是熏风扑面,乱花迷人眼,俨然是一派暮春的美景良辰。
所有人一时间都看得沉醉其中,不知身在何处。
卫宛心中猛地一沉,水镜花月阵!
他立即回头望向那寝居,隔着纷繁的海棠花枝,阑珊的灯火从窗户里漫漶出来,照着屋檐下寒彻的冰棱和窗沿上的皑皑积雪。
一边是严冬,一边是暮春,泾渭分明。
这是一种很温柔的警告。谢映之用委婉的方式,告诉他们,不要再靠近了。
他们是走不出水境花月阵的。
“映之……”卫宛眉头紧锁。
***
“先生!”萧暥扶着他的腰,此刻谢映之仿佛受伤坠下云端的白鹄清鹤,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冰肌仙骨,玉质云心,一揽入怀。隔着薄衫,萧暥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清瘦匀秀的骨骼。
中了美人误,又勉力使用水镜花月阵,耗去了他仅余的精力,也失去了最后与美人误抗衡的余力。
烛火幽幽,罗帐昏昏,谢映之颀长如玉的颈项柔顺地倚在萧暥的肩头,薄汗浸透的丝袍紧贴在身上,氤湿的长发如浓云流墨般铺洒满背。
刚才歪打正着后,萧暥也算是懵懵懂懂地掌握点力度和诀窍了,他握着谢映之的手,十指相扣,渐渐由缓入急,由轻到重地滑动。
谢映之双目微阖,凝着水汽的睫毛阵阵轻颤,两颊霞色渐染,如朝云带雨。
萧暥身上凛冽的金戈之气包围着他,清而烈,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和着那人眉间无边风月,眼底流光逼人,竟成了最劲烈撩人的情\药。
谢映之秀美的眉紧蹙,如春山濛着雨雾,伴随着一波波如夜潮带雨般的激荡,红尘烟火在脑中相继炸开。他不禁绷紧起腰身,在那人掌间无力地轻颤,松敞的丝袍下若隐若现修长的腿。
灯烛萦照中,他仰起下颌,一双清透无尘的眼眸望着烛光暗昧的帐顶,眼神既愉悦又痛苦,既欢欣又悲怅。
……
帐间沉香漫漫,烛火绰绰,萧暥感到指间滢润似含香带露,一只清凉的手悄然按在他的手背上,几近温柔。
谢映之轻声道:“可以了。”
“但你还没……”萧暥看着他一副清忍的神情,下半句话吞了下去。
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理了理他鬓边的发丝,一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难为你了。”
随即,他长身而起,依旧是倾世的风华。
案头,三炷奇南香已经燃尽,果然,谢映之的时间掐算得很准,只要熬过三炷香,药性就退下去了。
他打开门走出去,寝居外值守的锐士立即分两侧退开,院中等候的玄门弟子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月光下,谢映之白衣似雪,神容风仪,不可轻渎。
卫宛心中的疑虑顿消,严厉地看了眼苏钰,对众弟子摆手道:“都回去罢,今日之事,不许妄言。”
之后的几天,萧暥隐约地觉得,好像谢先生看他的目光里多少有一点不同以往的意味。
萧暥心里又胡乱寻思开了,其实军队里这种事多了去了,都是男人,有啥看不开的。
他决定跟谢映之谈谈。
谁知他还没开口,谢映之便坦然道:“前日之事,还是要感谢将军。”
萧暥一愣,他这不是挺看得开么,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啊。
“将军今日为此前来,是我让将军为难了。”谢映之通透的眼眸仿佛看穿一切。
萧暥又不过脑子了,“不为难,先生有需要,全大梁的人都愿意效力。”
谢映之闻言怔了一下,脸色微变,告辞而去。
“怎么回事啊?”萧暥后知后觉地感到:他好像有点生气了?
云越刚好送来这几天的军报,借着将军报交给他之际,小声提醒道:“主公,你刚才在调戏他。”
萧暥愕然:啥?
云越:“我知道主公是想说,谢先生来大梁,那么受人欢迎,他若有什么难处,大家都愿意效力。”
萧暥:当然了,谢玄首一到大梁,万人空巷地夹道围观。
云越:“我在旁听着,主公这意思像是在说,大梁城里多少人排着队想……想……”
萧暥:“想什么想,说话利索点。”
云越:“想上他。”
萧暥一口老血。
“我没上他!不是,我没这意思,我是说……”
萧暥头疼:怎么老得罪他?
云越低声道:“我也相信主公没这胆。”
萧暥:“嗯!”
等等……
他反应过来,“你小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没胆?”
“我一直很尊重先生。”他一本正经纠正,“而且,我心里有人了。”
云越幽声道:“何人?”
萧暥一脸你管得着吗?
云越低声嘀咕:“军中连只母鸡都没有。”
萧暥不服了,看不起他啊?
萧暥扬声道:“那是我从小订的亲事,我青梅竹马,永安城第一美人!”
隔着几丛白梅,谢映之脚步微微一顿,风拂起碎雪飞扬,细霰在他眉间。
***
烛光下,谢映之神思微微一霎,前尘往事如烟云过眼。他不由心中暗惊,那天马车上被他截断的前世片段,竟然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衔接上了。
可是溯回地里的前世往事,早就被他封闭在记忆中了。
谢映之抬手有意无意地抚上左肩,看来还是因为潜龙局上负的伤。之后,他没有调养,便夙兴夜寐地开始布局,备战北伐,期间诸多事情,皆无巨细地亲自处理,终究是有些疲累了。这才会让那些早就被封闭的前尘旧事,再度浮现在识海中。
萧暥见他眸光微凝,若有所思,心道:他怎么了?不就是摸了一下他的手,呜,连手都不能碰的吗?
谢映之又不是姑娘,都是男人,他在意这个干什么?
等等……好像还有件事。自己刚才还叫了他映之,而不是恭恭敬敬地叫先生。
萧暥以为吧,他们都那么熟悉了,既然是如师如友如知己,都是朋友,他也可以叫来着……
他有点心虚了,果然,还是不可以的吗?只有卫夫子和他的齐师姐才能叫他映之吗?
萧暥心里委屈巴巴:原来他不配跟大佬做朋友……
他老老实实道,“先生。”
轻轻两个字打断了谢映之的思绪,他蓦地看向萧暥,这么快又改口了?真是心变得比翻书还快。
不过,倒更有意思了……
他倏然起身,不动声色地移开书案上的茶盏和糕点。
萧暥更心虚了:唔,不给吃了……
紧接着眼前光影一荡,萧暥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他抵在了书案上一片文书简牍间。
谢映之随即俯下身,如云的乌发从肩头滑落,隔断了烛光。他的容颜也沉在逆光的阴影中,清皎幽柔,如月华般让人目眩神迷,看得人心跳都落下几拍,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映之刚才移开茶水糕点是怕打翻在书卷上。
“我没想到。”谢映之似笑非笑,目光意味不明,“主公以前懂得倒是挺多的。”
萧暥一诧,以前,莫非是原主对他做过什么?
怎么觉得他有点报复意味啊?
萧暥心中大感不妙:这架势,感觉好像是渣了他……
“先生,那不是我。”他赶紧甩着狐狸尾巴不认账,“我是萧宇,不是萧暥。”
“是么。”谢映之倾身压近,清浅的眸中似有遐思。
他身上的兵气不再像以往那么寒烈,贴近了,倒是有丝缕含着清甜果味的淡香,唇角的蜜糖都没揩干净,眼梢时不时撩起,魅质天成,像只乖俏的小狐狸。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萧暥这回乖乖躺平,他算是清楚了,面对谢映之这样的大佬,他一点余地都没有。谢映之都不稀得跟他用力气。
可紧接着他就不淡定了,谢映之漫不经心地抬手探进了他衣襟内。
萧暥:卧槽!
他赶紧握住那清致的手腕,目光盈盈可怜:“先生,唔……”
谢映之手中是一封帛书,都被某人贴身藏着都捂热了,江南特制的柔软丝锦上是魏西陵刚劲清拔的字迹。
“主公身手不错。”谢映之微笑
萧暥尴尬。
先前,他不小心把那一堆小山的文书卷牍弄翻时,正巧瞥见了这封书信。单是看到那几个笔力清劲的字,他就一时没忍住,藏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魏西陵的消息,没有江南的消息了。
他本想悄悄看完,再给谢映之放回去。
“主公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谢映之收起帛书。
萧暥苦哈哈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叼来的信又被没收了。就看一眼都不行吗?
一年不能收到魏西陵的信,这对他来说太难熬了。
因为他怕,怕此生太短,戎马倥偬,沙场匆忙,来不及相见。尽管是纸上相见,字里行间有那人熟悉的笔迹,哪怕相隔千里,亦是岁月安好。
谢映之心中动容,可是这封信却不能给他看。因为这封信里,魏西陵提到了一件事,西北局势。
由于他们兵力不足,当时从凉州撤军时,留在凉州的锐士只有程牧率领的一万人。而崔平等降将手下的凉州军却有十五万人之众。
凉州位于西境,向来是华夷杂处之地。凉州本来就民风彪悍,再加上凉州军里还有不少的北狄、羌戎等蛮夷,所以凉州军战力很强,又被称为凉州狼。
曹璋性格柔弱,当时谢映之让他担任凉州牧,是因为西征之役刚过,余威尤在。崔平等降将不敢妄动。曹璋担任凉州牧,对于凉州降将来说,可谓是恩威并施之举,可安崔平等人之心,对外,曹璋任凉州牧,也可以让各路诸侯没了争抢凉州的理由。
但是曹璋毕竟性格太弱,他镇守凉州一时可以,但长久来看,他镇不住这十五万如狼似虎的凉州军,尤其是在天下局势动荡之际,曹璋缺乏杀伐决断的魄力。
现在看来,黑袍人是看准了曹璋的性格,也看准了他们在凉州防守薄弱。所以想在他们北伐之际,以曹满之名鼓动崔平等降将,搅乱西北的局势,一旦西境狼烟再起,那么他们就要陷入两线作战的危局。
程牧的一万锐士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相比十五万凉州狼,兵力上实在没有优势可言。更何况朝曲草原上还有收降的扎木托等北狄部落,如果趁着凉州内乱之际降而复叛,那么西境的局面就将不可收拾,西征的战果彻底付诸东流。
可是现在,北伐在即,面对北宫达的七十万大军的压力,他们的兵力本来就不足,不可能分出兵力来镇守西境。而魏西陵向来用兵在精不在多,不仅要驻防江州,还要备战北伐,亦没有兵力遣往凉州。
但魏西陵从来都不会只提出问题,而没有解决方案的。他既然写这封信,就已经做了决定。
他随信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调防。
他以五万江州精锐调往凉州驻防,以撤换去七万凉州军。五万换七万,那是以双方的战力来算的,这撤换下来的七万凉州军将编入江州军中。
如此一来,凉州余下的凉州军就剩下八万人,而魏西陵这五万江州精锐和萧暥的一万锐士,总共六万军队,不仅可以抗衡凉州军,同时镇住塞外投降的北狄人。
但是江州调入七万凉州狼,这若是让萧暥知道了,恐怕要寝食难安了,他留在江州的狐狸窝里怎么可以进狼?
魏西陵做事向来很稳,这一步却不像他的风格。他弄险了。七万凉州狼换防入江州,若在萧暥看来,这是要把太夫人、嘉宁、澈儿他们的安危都赌进去了。
谢映之很清楚,魏西陵既然做出了调防的决定,必是过深思熟虑。那是他治下的江州,这些凉州狼闹不起来。
这是目前对西北局势最好的解决方法了,但魏西陵的这个决定,萧暥若知道,怕是狐狸毛都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