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
秋已深。
夜色阑珊,青铜灯照着桌案上五花八门的零嘴。
谢映之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拾起一颗的梅子,入口又酸又甜,真不知道萧暥为什么喜欢吃这些。
传闻萧暥小时候有一阵子没吃的,后来又被人说长不高,可能对食物有所执念。也是可怜。
他扮演萧暥其他方面都是得心应手,唯独这一点,可谓格格不入。
谢映之辟谷,某狐狸杂食。
面对着容绪先生期待的目光,谢映之浅淡一笑,无奈违心道,“好吃。”
“彦昭喜欢,我下次再多带些来。”容绪一边绽颜笑道,一边不动声色观察起他。
他隐约觉得萧暥这几天有点变化,但是究竟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谢玄首对世间万物洞如观火,这容绪先生却是察言观色的行家。
一个眼神能看出千回百转,一句话都能辨出人间五味。
若说谢玄首是谪仙,那么容绪先生就是人精。
小狐狸这段时间脾气好多了。不像刚从襄州回来时那么凶,一身匪气动不动就原地炸毛。
他心里寻思着,难道这狐狸的脾气还跟节气有关?
现在的萧暥倒是颇有几分像刚认识他时,有点单纯得可爱。
但隐约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眼前的人一双明眸清可见底,却为什么有种如临深渊的莫测之感。
容绪神色不定左顾右盼,被谢映之尽收眼底。
“先生在找什么?”谢映之问。
“哦,怎么好久没见苏苏了?”容绪顺势答道。
自从谢映之搬进将军府,他就没见过苏苏。
其实是因为,这小猫崽子向来见到谢映之就像见到一面光华照眼的鉴妖镜,吓得不知道逃哪里去当野猫了。
谢映之闲闲道,“自从绿珠来了。苏苏就不见了。”
言外之意,苏苏失宠了。
绿珠就是容绪送给萧暥的鹦鹉,名字是容绪先生取的,用的是前朝一君王宠姬的名字。
这鸟整天一见到萧暥不是‘将军沉鱼落雁国色天香’,就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每天被一只鸟表白,换是萧暥,早就把这从头绿到尾的扁毛妖怪扔出去放飞了,谢映之倒是也不嫌烦,还颇有兴趣。
容绪心道,嗯,这耐心也比以往要好了……
他眼珠子一转,试探道,“彦昭,听说城郊长乐原的菊花开得正好。”
谢映之闻言了然。
这是欺负他家主公不懂士林风尚,以往肯定没少占便宜。
士林那些风花雪月不入流的伎俩,萧暥不懂,谢映之却一清二楚。
所以这容绪只要一摆尾巴,他就知道这人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这十月深秋是秋游的好时节,名士圈流行戴菊花,偕芳侣,置美酒,游于原上,是为佳话。
当然如果赏花喝醉了,相宿相栖彻夜不归,也会成为风流美谈。每年都会出那么几对儿,一时间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我想邀彦昭置酒携游。”容绪瓮声瓮气道。
果然别有居心。
今年何琰的狗仔队已经声势浩大地出动了,为梦栖山辞话第三卷收集情报。萧暥若和容绪外出……
谢映之凝眉一想,“可以。”
容绪顿时大喜过望,觉得有戏,顺势挪近了一点,手关切地抚上了他的后背。
然后眯起眼睛,借机凑近,带着鉴赏的惬意嗅了嗅道,“彦昭用的是什么香,如此怡人心脾。”
谢映之身上自有清雅幽濡的浅香,本是若有若无。偏生容绪先生精于香道,嗅觉比狗鼻子还灵。
谢映之微一凝眉,竟然是疏忽了。
萧暥哪里会用熏香。
容绪边说眼底边偷偷就瞄向他衣襟里去,
谢映之袖子一掩,淡淡道,“这是青溟散的香气。”
容绪那无比自然地挪到他腰间的手顿时就僵住了。
随即犹如被针扎到似得收了回来!
青溟散有幽香,性剧毒,碰到肌肤即腐蚀皮肉,痛痒剜入骨髓可达数月。
容绪脸色骤变,整个人往后跌了几尺,“彦昭为何用此剧毒之物?”
谢映之随意道,“上回在晗泉山庄不慎吸入过多留仙散。谢先生为我调配了此香,所以……”
容绪顿时明白了,传闻青溟散虽为奇毒,却有以毒攻毒之功效。
“先生放心,仅仅一触之间,不至于染上,徐翁,打一盆清水来。”
片刻后,容绪把手在水中洗的快掉了一层皮,才心惊胆战地缩回来。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了。
这小狐狸成刺猬了,以后碰不得了?
那置酒携游……容绪心中抑郁。
送走容绪后,谢映之静静站在窗前。
今天试探不成,容绪断不会就此老实。
看来秋狩将至,各路牛鬼蛇神都开始按耐不住蠢蠢欲动了。
上次秋狩,阿迦罗遇刺,火烧猎场,刺客伏击,萧暥被迫抱着晋王跳崖落水,在山洞里躲避狼群。若不是正好魏西陵来了,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而今年的鹿鸣山,谢映之隐隐觉得这风浪不会比上回小。
因为,北宫达亲自来了。带着浩浩荡荡的两千游猎铁骑来了。
谢映之长眉微敛。
就在这时,一盏信灯飘悠悠落到窗前。
谢映之娴熟取出信笺,一看之下,眸子里掠过一抹忧色。
不妙,武都渡口洪水泛滥。
纵然魏西陵战无不胜,他这一次的敌人却是滔天巨浪,大军无法渡河。
若合围之势不成,主公危险。
而秋狩将至,各路诸侯云集,他这个时候是根本走不开身的。
谢映之略作凝思,道,“请苏先生来。”
片刻后,苏钰匆匆赶到将军府。
谢映之将一封信笺交给他,“这封信用鹞鹰火速发往西北。”
也许,还赶得及。
*** *** ***
萧暥这一觉睡得死沉,早上醒来时,就见床头放着外袍,叠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洗漱用的清水。案台上还有一只小漆盘,盘子里是丁香蕊和着青翠的薄荷叶。
这古代是没有牙膏的,最多就是拿清水和盐漱口,魏瑄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清新爽口。
这真是……比云越还周到。
他懒洋洋地起来穿好衣裳,一出门就见到院子里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滑腻酸爽的酿皮子。
萧暥一愣,这么快学会做了?
塞外天高云淡,他坐在院子里吹着河边拂过来的凉风,吃着酸爽的酿皮子,脑子又开始不着调了。
这会儿大梁正是秋游时节,士林流行携侣同游,他这是游到了塞外了?不过芳侣……晋王做饭是挺香的,如果是个姑娘就好了。
等等,若晋王是个姑娘,他昨晚岂不成了揩油?
揩武帝的油?千刀万剐疼不疼?
他不由嘶了口凉气,就在这时,忽然飘来一股醇美的香气。
就见魏瑄乘了一碗浓香扑鼻的高汤捧到他面前。
“我早上打了只山鹑炖了汤,天冷了,吃点暖的。”
有野味!
萧暥顿时精神一振。
但这一大早就吃大菜,萧暥有点搞不懂,干嘛忽然对他那么好?
这今天什么日子?他生日?不对,他自己都不知生辰什么时候……
难不成昨晚他做了什么事让武帝对他的好感度大幅提升?
那他这算是躺着刷级了吗?
但是睡个觉能做什么?
随即他忽然发现,仔细看下,这魏瑄的眼睛有点红。
萧暥顿时一诧,
莫不是昨夜哭过了?
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
萧暥忽然抽了口凉气,昨晚他好像感觉到似乎脸被摸了一下。
所以……他该不会睡梦中直接拔剑了,把魏瑄吓哭了?
可他明明昨晚睡得跟只死狐狸一样啊。
萧暥心里七上八下,正想试探着问问武帝昨晚自己有没有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听魏瑄淡淡道,“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
萧暥:嗯?
然后魏瑄在旁边坐下来,幽幽道,“梦见我喜欢的人死了。”
接着他凝目看向萧暥,欲言又止。
萧暥一愣,才反应过来。
不是他杀的嗷,不是!
但是这贺紫湄人设都崩成这样了,武帝怎么还念念不忘?
他好心提醒道,“贺紫湄没死。”
魏瑄一诧,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眼神却明显阴郁下来,“此人明华宗余孽,若再遇到,必当拿下永除后患。”
萧暥:啥?
就在这时,忽然见远处的山坡上一个小黑点迅速地移动过来。
萧暥眉头一皱。这会儿来报信,必是紧急军情。
他立即起身步出院篱。
一名游骑报道,“将军,武都渡口连日大雨,洪水泛滥。”
萧暥到抽了口凉气,糟糕。人算不如天算!
“回城!”他立即道。
陇上郡大堂上,气氛压抑凝重,朔风刮过窗隙,发出呜呜的呼嚎
萧暥面色深沉,站在那巨幅的军事地图前。魏瑄云越等人分列在他身后。
“主公,魏将军若不能走武都渡口,那么就只有绕道,即使进军顺利,抵达凉州府,也要七天之后。”云越道,
七天,萧暥等不了。
这一带曹氏的游骑探马往来频繁,别说七天,不出五天,他拿下陇上郡的消息就会传到曹满那里。
如果曹满立即率军反扑陇上郡,他就会陷入被动。
这是典型的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
“主公,魏将军若不能及时接应,将军此番拿下的陇上郡,就成了戈壁滩上的一座孤城,孤城难守啊。”贾奕叹气道。
萧暥明白,是该快刀斩乱麻了。
倘若与魏西陵合围曹满的计划不成,那么拿下陇上郡,也就失去了它的战略意义。
必须迅速决断,撤兵回雁门,再等待时机。
但现在撤兵,让他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萧暥不甘心。
同时,此次合击曹满,若无功而返,就会打草惊蛇,下次想拿下曹满就更难了。
再者,如果他单方面撤兵,魏西陵七天后抵达凉州府,那么就换成魏西陵陷入孤军奋战的窘境了。
魏西陵一诺千金,既答应出兵,就绝不会中途撤兵,纵然万难,他都要拿下凉州的。
此时撤兵,萧暥既不甘,也不义。
想到这里,萧暥一咬牙,断然道,“不撤。”
不就是七天,他能扛下来。
这陇上郡在凉州最北端,和北狄草原毗邻,就算曹满的游骑探到陇上郡失守的消息回报曹满,路上需要两三天,曹满从凉州府发兵,调集大军,直到兵至陇上,还需要数日。
这一来一回间,就给了萧暥在陇上郡部署防御工事的时间。
而且,他此次在陇上郡,驻军三万余准备和魏西陵夹击曹满。
所以,这三万兵力即使用在守城,也能与曹满一战。就算曹满亲率大军压境,胜负尚且未可知。
*** *** ***
凉州府。
大堂上,火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烧着。
曹雄一掌击案,霍地起身,“崔平这厮窝囊,居然把陇上郡丢了!父亲给我一万军队,我这去夺回陇上!”
“站住!”曹满厉声喝道,
他坐在案边,脸色阴郁,不容置喙道,“若论带兵打仗,黑鹜崔平比你强。你给我沉住气了。”
“父亲为何长他人志气……”
“闭嘴。”曹满打断他道,“此人一夜间拿下崔平,收服拓尓图部扎木托,手段利落作风狠辣。你做得到?”
曹雄郁郁地挫了挫后牙。
曹满冷道,“你去了非但打不赢,还要给他捎上几万军队。老子到时候还要腾出手来救你!”
然后他瞥了眼厅堂一角,问,“大梁的探马可有回报?”
火光黝黯处走出一条瘦长的人影。
此人名叫李约,是一名谋士,只见他佝偻着肩背上前道,“大梁细作前几日见萧暥和容绪先生驾车出游。”
“当真?”曹满扬起浓眉,“那么说不会是萧暥?”
接着他摸着下巴上的短须又思忖道,“但是这火中取粟般赌徒式的打法,实在很像萧暥的做派。”
“父亲勿扰,萧暥来了更好,我去陇上郡把那狐狸一起拿下!扒了他的狐狸皮给父亲做佩巾岂不痛快。”
“住嘴,你懂什么。”曹满呵斥道,“他们既敢拿下我的陇上郡,必然会在陇上布兵防御,等我们去反扑。你这是自投罗网。”
“主公所虑甚是,彼方将领能在一夜之间击败崔将军,又旋即直取朝曲草原的北狄大营拿下拓尔图部,实力绝对不容小觑,若主公率大军北上夺回陇上郡,我们分兵多,则凉州府空虚,若分兵少,则战而不得胜。”
曹满点头道,“先生所忧正是我之所虑,此人兵道诡诈,最擅趁虚而入,我若调动大军去夺陇上,凉州府空虚,他迂回袭我后方,该当如何?”
曹雄不甘道,“那父亲就就任萧暥的军队盘踞在陇上?”
曹满面色阴沉,他踱步到案前,附身凝视着地图沉默不语,火光映在一双狡黠的三角眼中,目光变幻莫测。
良久,他忽然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乍现,“我给你一万飞狼骑。”
凉州最精锐之骑兵,称为飞狼骑。
曹雄大喜。父亲居然给他一万飞狼?!
这回他可放开手脚,一举夺回陇上,大出一口胸中闷气!
就听曹满阴沉沉道,“一万兵马你拿下陇上郡尚显不足,但拿下雁门就足够了!”
什么?!
曹雄像被提着脖子的鸭,张嘴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万飞狼骑去打雁门?钟逾那厮经打吗?这不是牛刀砍苍蝇?
这时在一旁侍立的李约起身拍手道,“主公妙计!萧暥大军驻扎陇上,他后方的雁门郡必然空虚。”
曹满阴险地笑了。
不但如此,雁门郡是萧暥囤积粮草和物资之处,也是他雍州大后方的枢纽门户。
拿下雁门郡,就彻底切断了萧暥大军的后路和粮草补给。
严冬将至,陇上郡的存粮和御寒物资怕都不够他大军消耗几天。如果萧暥真的亲自来了军中,那么正好了。
关门,抓狐狸!
秋狩将至,这猎物就送上门来了。
这只毛皮漂亮的小狐狸谁不想抓?
该给他准备一个金丝笼子了。
陇上郡。
天色暗沉,萧暥登上城楼,阴风呼啸间,寒冽的空气吸入肺里,隐隐旧疾又有发作之势。
已经过去两天。魏西陵依旧音讯全无。
朔风中,只有满目枯黄的蒿草,和远处苍茫戈壁。
不行,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必须采取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