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朝的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大朝为每月的首日举行的朝会,常朝为五日一次的朝会。新春开年的朝会自然是大朝。
在盛世时,新春大朝极为隆重,朝臣们夜漏未尽时便提灯等候在宫门外。宫门开后,由谒者引入大殿。
入殿后,群臣先要向皇帝抑首上贺,并依职位尊卑依次向皇帝敬献新春贺礼,也就是相当于给皇帝拜年了。皇帝会赐予众臣羹饭,用早饭后,还要听一刻钟雅乐,听完雅乐,早饭也消化了,之后再进入朝会的议事环节。
到了乱世,就不讲那么多的规矩了。
辰初,含元殿上,桓帝靠在御座间昏昏欲睡,一脸酒色过度被迫早起营业的困乏。
但这新春朝会对他来说当真就像是经营买卖,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御座上,听着曾贤报着礼单。听到金银器皿就叩一下手指,表示满意,听到珠宝古董等就叩两下,表示很满意,但如果听到字画,书简这类不值钱的东西,他就皱眉头。
不要跟他说这字写得有多好,文章含义多深刻,皇帝陛下清楚行情,不是出自书法大家如云渊的手笔,根本卖不出价钱。
每当皇帝皱眉头时,小宦官就会记下来。
因为朝贺献礼后的环节就是赐羹饭。
诸位朝臣这是吃饭、喝粥、还是喝稀粥,就看他们送的礼了。
桓帝不愧是王家的外甥,生意经做到了朝堂上。送的礼厚,吃的饭就实在,送的礼越薄,御粥就越稀。
比如那些没钱的清流官员,送字画、书简的,那粥比施粥铺的都稀,挑着灯捞不起几粒米。
而且新春大朝,朝臣都是漏夜出的门,这会儿早就饿了。吃不饱倒是其次,这大朝会还拖堂,一般要将近两个时辰,到中午才结束。
也就是说,喝了那么大碗的稀汤后,还得憋着尿。这滋味就很不好受了。
但是新春皇帝御赐的粥,不喝,当然不行,还不能剩。硬着头皮也要喝完。
于是就出现了一道奇观,散朝后,一个个道貌俨然的大臣刚跨出宫门,就提着袍服跑得跟兔子似的,急得都快窜上树了,争先恐后地冲向茅房,这也是新春大朝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其实连曾贤也觉得一个皇帝以稀粥要挟,变相向官员索要礼品,颇为让人不齿。
此刻,贺礼已经敬献完毕,进入了赐羹饭的环节。
大殿里铺着锦席,朝臣分坐两边。杨太宰不怀好意地看向坐在下首处的江浔。
只见江浔端坐地脊背笔直,在一群暮气沉沉的朝臣里,显得清肃轩朗,正郑重地接过漆盘上的御粥。
这也是当年他看中江浔的原因,这小竖子模样周正,举止得体,虽是寒门出身,却端的是一副好气派。所以他本来有心栽培江浔,加入盛京系,盛京一系中也要有几个能干事的人。但这小竖子不识抬举,竟在文昌阁策论中狠狠摆了他一道。
一想起这事儿他就恨得牙痒,他今天倒想看看江浔待会儿怎么收场。
江浔当然没有什么宝物朝献给皇帝宝物。这粥自然是一大碗清汤。
杨覆不紧不慢捋着须,虽说江浔年轻,肾功能好,但是这一大碗清汤灌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就要憋得眼前发黑。这个时候,他们再向他发起责难,任凭这小子辩才了得,也禁不住人有三急。说不定到时候,被逼迫急了,顾此失彼,当堂尿了裤子就有好戏看了。
正当他们等着好戏开场时,就见江浔淡定地取出一个清瓷小罐,将余下的粥汤都倒进了小罐里。
杨覆当即斥责道:“江府尹,陛下赐的御粥,你竟敢不喝?”
桓帝没料到竟有人不给他面子,阴阳怪气道:“江浔,朕赐的羹粥不合口味?”
江浔道:“回陛下,昨夜为搜捕铁鹞卫,京兆府中的兵卒府吏皆通宵达旦,比臣辛劳得多。这粥是陛下御赐,臣不敢独饮,想把这半碗粥带回去分于府中上下,让他们也能泽被陛下的恩德。”
桓帝愣了下,这话说得没毛病,这就变成了不是江浔嫌赐的粥稀,而是舍不得喝,特意留下一半分给府中下属。
这话一出,周围那些端着清汤愁眉苦脸的清流们也纷纷表示:“江府尹此举可谓忠君之表率,又兼体恤下属。”“还可以传达陛下一片仁爱之心。”所以,“臣愿效行。”
然后纷纷要求装一些御粥回去,还分给府中上下,以传达皇帝的恩泽。
桓帝有点窝火,你们这些人不给厚礼孝敬,还想逃避喝粥?岂有此理!
但是江浔这话又说得半点毛病都没有,他肚子里窝火,却没法发作,于是摆出一脸吃了只苍蝇的表情,不情不愿地表示,“众臣有此心,朕甚为宽慰。”
另一边,柳尚书面色阴沉,江浔这小子果然难对付。
他不仅自己不喝粥,还帮很多人解决了献礼的难题,不动声色地拉近和一批清流官员的距离。谁知道这小子还藏着什么招数。不能再等了。
他的眼睛瞄向太仆卿吕籍,示意事不宜迟。
吕籍当即起身道:“江府尹既说起铁鹞卫之事,我正好请教一事,大梁城乃是京兆尹所辖,由清察司卫戍,竟能让铁鹞卫轻易潜入,差点劫持陛下,江府尹和陈司长是不是失职?”
江浔顿时明白了,这是冲着京兆府和清察司来的。昨夜大梁一场风雨,为追捕铁鹞卫,安抚百姓,恢复秩序,士兵们彻夜未眠,此刻陈英还在清查街巷。而这些人已经在朝堂上鼓动唇舌,为争权夺利,攻讦发难。
面对吕籍的质询,江浔坦然道:“是我的失职,致使七名铁鹞卫潜入大梁。”
柳尚书见他承认得那么干脆,隐约感到不妙,正想出言提醒,就听江浔道,“所以我更要彻查此事,以堵察疏漏,而且也确实查到了一些端倪。”
“那支射中金吾卫统领董威、引起金吾卫和京兆府兵混战的冷箭,来自朱雀大街旁的宝琼阁,我再深入一查,发现宝琼阁是盛京商会的产业,而更巧的是,当时,容绪先生本人正在宝琼阁上。”
容绪?顿时朝堂上一片哗然。
吕籍是朱璧居的士人,脸色大变,“江浔,你不要胡乱牵扯。”
桓帝脸也拉了下来,虽然他不相信容绪敢把他卖了,但是容绪这商人唯利是图,说不定真有什么暗中利益交易。
桓帝敲着御案道:“江浔,这话给朕讲清楚了。”
“陛下不要听信谗言,这是转移嫁祸!”吕籍急道。
一旁的御史中丞周涣阴声道,“传闻江府尹能言善辩,这委过于人的手段也是高明。”
江浔道:“周中丞既然说我委过于人,那我就要提及两位了。”
周涣脸色陡然一变,甩手冷哼道:“老夫行止周正,你还想栽赃于老夫不成?”
江浔不动声色道:“据我的消息,两位昨晚都在朱璧居罢?”
周涣愕然,和吕籍四目相顾,随即周涣愤道,“江浔,你还派人跟踪老夫不成?”
江浔目光犀利:“周中丞是承认去朱璧居了?”
他不依不饶道,“上元之夜,两位不和家人团聚,却去了朱璧居和容绪先生团聚?”
“江浔你!”
这小竖子词锋犀利咄咄逼人,周涣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恨不得戳到他脸上。
江浔继续道:“周中丞是有要事和容绪先生共商吧?”
“什么共商,说共谋都不为过。”一名清流系官员拍案道。
这话一说,清流系官员中响起了一片喧攘之声。
到了这份上,杨覆也忍不住了,指出道:“江浔,我知你向来善于诛心。”
“是不是诛心,一查便知。”江浔针锋相对道,“据悉昨晚去朱璧居的,还不仅是周中丞吕太仆二位。”
他说着目光掠过殿中众人。
杨覆眼袋微微一颤,昨日他和柳尚书等七人都去了朱璧居。
“还有谁?”“举个名单出来?”众清流哗然道。
眼看双方又要打口水仗。
“诸位。”柳尚书用完了早膳,用棉巾擦拭了嘴角,慢条斯理道:“朝贺之时,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自从杨覆出事被削职之后,朝中政务皆归于尚书台,柳尚书作为朝廷之中枢,权力堪比丞相,还是颇有威信的。他就这一出声,大殿中顿时静了静。
柳尚书环顾四周,道:“昨日之事,萧将军及时救驾,好在圣驾无恙。”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仙弈阁的诸位士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众人一时不解。仙弈阁怎么了?
昨晚仙弈阁事发之时,大梁已封城,到现在都没有解禁,所以皇帝及众臣还没有接到消息。
柳徽也是昨天半夜从容绪那里得到的消息,原本他们弹劾奏疏都写好了,但被容绪昨晚那句‘朝会多看少说’所影响,才一直引而不发。
但现在看来,容绪自己都牵扯不清,他的话也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不用当真。
该出手时瞻前顾后,只会坐失时机。
且这朝堂之上的风向,向来为他们盛京系所掌控。
柳尚书面色深沉道:“尚书台今晨得到的消息,据悉,昨晚三十多名铁鹞卫伏击了仙弈阁,众士人血溅雅集。”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一时间举座骇然,连被吵得头疼昏昏欲睡的桓帝都抬了抬眼皮,他原以为这些个老家伙不来,是想逃避献贺礼。
“什么袭击?柳尚书你从头讲?”
于是柳尚书便把容绪告诉他的情况说了一遍。
“此番除郭侍郎被害外,其他诸公也都受了伤。”
江浔心中暗震,他原以为铁鹞卫只有几人,目的是劫持圣驾,没想到竟然有三十多人。铁鹞卫的战力他是知道的,当时云渊只调派十五名锐士前往仙弈阁护卫。这一战之惨烈,就可想而知了。
但柳徽只提士人伤势之惨重,对锐士营的奋战御敌只字不提。好像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全靠自己脱险。
柳尚书道:“我请问江府尹,三十多名铁鹞卫潜入大梁,你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
江浔俊朗的脸绷紧了。
他想的是另一件事,三十多名铁鹞卫围杀之下,这群文士只有郭怀一人遇害,除了军士们拼死力战,他想不出别的途径,也不知伤亡如何?
也许是为了让他专心处理城内之事,谢映之没给他任何消息。
杨覆好不容易逮住这小子无言以对,赶紧道:“陛下,铁鹞卫潜入京城,江浔身为京兆尹,若一无所知,是失察渎职。若有所知而不备……”
他眼中掠过一丝险恶的冷意,“那就有勾结铁鹞卫之嫌,该立即革职,交廷尉署查办。”
桓帝还在郁闷他今年收的礼少了,江浔断了他一条财路,愁没地方出气,立即道:“杨太宰言之有理。江浔,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江浔薄唇紧抿成一线。
他忽然感到一股厌恶,将士血染黄沙拼死力战,换来这些人朝堂上搬弄是非,尽栽赃陷害之能事。
他想起当年文昌阁里,谢映之是何等胸怀宇量,才能从容周旋其间,在这些人颠倒黑白、群起攻讦之际,泰然自若地应对。他发现比起玄首,他还差得远,他做不到。
“还有一人。”柳尚书接过话,一副老臣谋国之态,“如果说江府尹是入仕的新人难免犯错,那么陈英是老将,他掌管清察司,负责京城卫戍,更是难辞其咎。”
吕籍立即响应道,“这件事一定要彻查严办,还蒙难士人以公道。”
“对,江浔,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若你无话可说,那么就去廷尉署……”
“你们要解释?”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好得很。”
众人齐齐仰首望去,顿时哑然噤声暗抽冷气。
只见殿前耀眼的阳光下,萧暥面容苍俊,紫袍冠带,佩剑上殿,目光寒锐逼人。
“我来解释。”
***
朱璧居
容绪这几天都不打算外出,他的嗅觉向来敏锐。大梁城山雨欲来,朝政格局将有一次翻覆性的变化,在局势未明朗之前,贸然出手,只能被时局席卷。
这几天倒不如闲下来逗猫遛鸟,静观其变。
容绪走出密室,虽然金屋空置,养不到娇人,但养他的猫,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啊——!”廊下传来侍女的惊叫,紧跟着是一阵杯盏落地的清脆碎裂声。
一名身段窈窕的侍女慌忙地捂住裙摆,红着脸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杯盏碎片。
自从昨晚的酒宴后,苏苏钻裙底上了瘾,已经热爱上了跑步这项运动。而且专门挑裙裾纤薄的姑娘们行走时,化作一团旋风卷过。所到之处,无数裙摆如风中盛开的花朵,露出其下修长的腿,搞得朱璧居的侍女们又羞又恼,避之不及。
容绪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冬去春来,过两个月就是暖风熏人的季节了,他要给萧暥制作一件别致的衣衫。
小狐狸个子高挑,腰细腿长,再适合不过了。
片刻后,苏苏蹲在案上,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容绪画设计图稿。一人一猫,同窗共案,无比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