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大梁城内悄悄兴起一种新的娱乐方式,桌球。据说一开始是军中的娱乐活动,结果一群大老粗力气太大,总是把球打飞,军中没有流行起来,倒是在文人仕子圈子里形成一股风潮。
这打马球罢,文人仕子们的体力、马术都不行,搞不好还要受伤。这桌球一出现,顿时风靡了士林,成为时尚。
尚元城开了不少桌球室。除此之外还有大富翁狼人杀等等五花八门的桌游,极大地丰富了大雍士族们茶余饭后的生活,吸引着九州的游客士人们纷纷来尝鲜。
这几天,萧暥收到了东北传来的消息。在北宫梁率先卖地后,引得北宫氏族的家主们纷纷仿效,幽燕两州卖地成风,一时间陷入混乱。
而转手之后的土地,全都大面积地种上了草药香木。
萧暥已经准备好了,尚元城里有九州最新鲜的玩意,那些豪族士绅们种草药香木赚了钱后,都来大梁消费!
某狐狸的小算盘打得飞起。
这几天谢映之在暮苍山指导工程,萧暥在大梁搞经济搞得风生水起。
他还把宵禁的时间都给延迟了,从日落宵禁改为每晚亥时后宵禁。这样就算是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们下了班吃完饭还能来尚元城打一竿子球减减压。虽然萧暥也不知道盛京系那帮子闲官能有什么压力,不过他们玩桌游打牌去了,还可以少花点精力给他整幺蛾子。
萧暥的这一轮新举措,对外美其名曰,是为了弥补前段时间大梁封城,给各商户们造成的经济损失,以及给大梁的纨绔子弟们造成的精神损失。
这一举措立即受到大梁士人们的极大欢迎。也一改萧将军向来冷硬铁血的形象。
他自己也不时地装作萧子衿去玩儿,桌球姿势还特别漂亮,还乐于教人,学费么,买一袋子尚食坊的糯米花投喂即可,搞得云越整天紧张兮兮疑神疑鬼有没有人给他下药图谋不轨。
不光如此,云越发现某人是真的不省心,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驻足观看,徘徊不去。
“腰细胯窄腿长,腰线纤细却有力,臀线紧实却饱满,线条起伏恰到妙处。”一名锦衣士子隔着回廊,颇有意味地观望品评道。
旁边一人啧啧称道:“我看只有常年作战骑马才能有这样的身段啊。”
“看什么?”云越面目不善地撞开两人。
那两人见这小公子衣着考究,端的一副常年看不起人的高傲,又抱着一袋子糯米花,以为是哪家的二世祖要来学桌球,惹不起,只好悻悻离去。
云越穿过游廊,径直走到萧暥身边, “主公,容绪先生把货带来了。”
那么快!这效率可以啊!萧暥精神一振。
在军队里喝过酒打过球就算是兄弟了,兄弟们有需求能不帮助吗?
桌案上放置着御寒的棉服衣帽,还有萧暥特地要求设计的手套。
古代在寒冷地区作战是极为艰苦的,很可能因为严寒而手指麻木握不住兵器,甚至在极端低温下冻伤手脚,乃至截肢。
幽燕苦寒更胜凉州。他和魏西陵的军队都没有在这样严寒地区作战的经验,所以御寒的装备一定要武装到牙齿。他决不允许士兵冻死冻伤在战场上。
容绪道:“这是一些样品,彦昭先过目,若有不足之处,再行改进。”
这一批棉料都是燕州产的,极为厚实,也只有盛京商会能采买到。
容绪挑了一件,细心体贴地披在他肩上:“彦昭要不要换上试试?”
“主公,我来试。”云越很积极地一把截过。
容绪兴味索然地倚在靠椅里,隔着珠帘闲看廊上风景。
萧暥发现,容绪先生不愧是设计师,这些寒衣设计得极为合理,在胸腹、外关节等处都有加厚设计,又在腋下、关节弯曲等处减薄,尽量减少运动的阻力。
容绪等云越穿好了,才悉心介绍道:“这件棉服保暖的同时做了减重设计,以减少士兵行军的负担,穿上这件棉服去楼下跑一圈,出汗但不会气喘。”
他笑容可掬地表示,“云副将不介意演示一下么?”
萧暥觉得可以:跑一个试试?
云越狠狠地掠了容绪一眼,你记着。
云越一下楼拉练,容绪立即从椅子里站起身,不失时机地靠近萧暥,殷切道,“彦昭,还给你准备了手套。”
萧暥早就看到了桌上的手套和耳罩,一看用料就很足。
他刚想拿起来试试,手就被容绪轻轻捉住,“那是普通军士用的。”
他贴近他萧暥耳边神秘兮兮道:“彦昭的,我特地订制了一份。”
接着容绪宠溺地展开他修长的手指,像是雕琢什么艺术品般,无微不至地给他拾掇妥当。
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什么鬼东西?
虽然这设计其实挺科学的,手掌下增加了耐摩和防滑的设计,椭圆形,但看上去就像是什么小动物软乎乎的肉垫,配上一对毛茸茸的耳罩,一言难尽……
萧暥一想到容绪也五十多岁了,就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了一分诡异的慈爱。
这满满的少女风,容老板你是不是想要个闺女啊?
再一看,不仅是手套耳罩,还有围脖,护腰,暖腹贴等等,五花八门。
容绪眼神里流露出老父亲般的关爱,小狐狸要远征,要穿得毛茸茸,暖暖的。
容绪道:“护心甲贵重,我还要再仔细斟酌,慢工出细活,再缓十多天,应该就能制成了。”
那眼神既变态又温暖,看得萧暥心里五味俱全,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会给他设计成个吊带衫吧?
傍晚,谢映之从暮苍山回来。没想到此番出去一阵,萧暥不但没让人拐骗了,还挣了不少家当。
案头放着一堆五花八门的御寒物品,谢映之饶有兴趣拿起一片暖腹贴。
萧暥:“这是不是暖宝宝?”
谢映之微笑,“是女子经血不调时用的。”
萧暥:……
“艾草贴还有活血祛寒之用,主公可以一试。”
萧暥:不必了,不必了。
哪一回容绪不给他夹带点私货,习惯了。
吃完晚饭,华灯初上,大梁城的夜市开始了,街道上车水马龙。
当然谢玄首一回来,萧暥就别想有夜生活了,老老实实地洗洗睡了。
他窝在被褥里,怀抱着半包白天吃剩下的糯米花,没手机,没电脑,睡不着……
谢先生一回来就在处理积压的公务,所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当然不承认他这是孤单寂寞冷了。
窗外华灯烟火映亮大梁的天空。
好久没有江南的消息了……
***
转眼已到了二月底,江南春光烂漫,但师兄弟们都在准备月底的考试,山间静悄悄的。
这几天魏瑄只要有机会就下山,每次陪聊一个时辰,黑袍人就会教他一些千叶冰蓝的种植技巧。
闲聊的内容海阔天空无所不包,魏瑄发现此人知识极为渊博,尤其对于音律匠作等造诣还很精深,一些冷僻的知识都能如数家珍。
魏瑄当然不相信黑袍人是来这里隐居的,他一定有所图谋。他越看似无所事事,与世无争,魏瑄就越觉得他所谋甚大。
牌阵已经搭建完工了。今天阳光明媚,黑袍人让他帮忙把一些书籍搬到草堂前的空地上,趁着日头好晒一晒旧书。
“我修寒渊冥火,不喜阳光。”他站在草堂屋檐下,青苔覆盖的石阶上有斑驳的日光,他似乎都不愿迈足。
穿堂而过的风拂动他的袍摆,魏瑄注意到,他赤足穿着木屐,脚踝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这些书品类很杂,竹简、纸张、帛书都有。
魏瑄把它们翻开摊在草堂外的条石上,大部分都是山海杂谈,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手稿笔记,魏瑄暗暗留意,就发觉上面写的秘术精深诡谲,仅掠一眼就给人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你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黑袍人道。
魏瑄不假思索:“我不想学秘术。”
“那当年无相教你,你怎么就学了呢?”黑袍人轻笑道,“我可比他懂得多了。”
魏瑄道:“不必了。”
“如果是因为那个原因的话。”黑袍人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笃定道,“修炼秘术越强越疯,那你看我疯了么?”
魏瑄心中暗凛。
此人秘术修为深不可测,非但没疯,每次出现都让他有种如临大敌之感。
黑袍人道:“使人癫狂的并非秘术,而是执念,执念成心魔。你心存执念,即使不修秘术,你也得疯。”
“你看世间些痴狂之人,比如孙适,他修秘术了吗?我记得不错的话,他还是玄门弟子罢?”黑袍人颇为讽刺道,“可他却烧了漓雨水榭,谁更疯一些?”
魏瑄道,“那为何说修行秘术越强越疯?”
“如你所知,修玄法和秘术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修玄法要清心寡欲,淡泊无为,日积月累而成。修炼秘术则需要激荡的情感、冲动、执念,强烈的情绪可以使得秘术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魏瑄默默道,“执念,也包括在内。”
“对,执念也是。”黑袍人有些促狭地笑了下,“执念越深,秘术增长越快,修为也越高,然而,执念生痴妄,痴妄成心魔,疯是早晚的事,这就是你们说的越强越疯,就像当年的朔王。”
魏瑄后背一寒,“疯王。”
黑袍人叹息:“若当年朔王没疯,虚瑶子根本没有机会拿下海溟城,是先王他自己最后一把火烧了皇宫,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瑄道:“因为心魔。”
黑袍人道:“因为求而不得。”
阳光下魏瑄手脚冰凉。
“求而不得始成心魔,即使你不修炼秘术,你也会疯。”
黑袍人的话字字穿心,“你是大夏皇族,你身上有朔王的血脉。而你心中的执念,恐怕会比他更深。”
他无声地笑了笑,“你来玄门清修,效果如何?”
魏瑄咬了咬薄唇。
他为化解心魔,修炼玄法,却深感气行滞塞不畅,进展缓慢。
他为放下红尘,清心寡欲,读遍藏书阁里先贤的书,在幽玄深奥之中,唯识寂寞,难得真谛。越想忘记那人,思念却如离离青草,哪怕春风不渡,也弥漫了三千世界。
黑袍人道:“我就直说了吧,当初谢映之提出修行玄法以化解心魔,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只是让你试试对吗?”
“当然他还有一层目的,就是通过修炼玄法,将你困于玄门,以免你干扰他在中原的布局,他做事永远都不止有一层目的。”
魏瑄反问道:“那你又是什么目的?”
“因为我惜才。”黑袍人道,
“苍冥族自从百年前一战后人才凋敝,大夏皇族的子嗣更是所剩无几,族内若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舅公。”
魏瑄一时胸闷,正色道:“我是先帝之子,大雍皇帝之弟。”
黑袍人无所谓道:“承不承认你都是大夏皇族的后裔,我们有着相同的血脉,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看看你现在,你被玄门折腾成什么样了?”
说罢他随手在琴弦上一拂。
一阵水波般的琴声排山倒海而来。
魏瑄猝不及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贯倒在地,动弹不得。越是挣扎,膝盖都陷入了泥地里。
黑袍人步步逼近,“西征的时候,你尚敢和我一战,现在呢?”
林间,乌云遮住了日光,风影飘摇。
当年野虎岭风雪中,那种强烈的威胁感再一次笼罩住了魏瑄,无法战胜,无法躲避,如临大敌,压迫得他动弹不得。
纯黑的袍服如夜色拂过眼底。
黑袍人冷漠道:“现在的你,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
魏瑄下颌磕在硬土上,攥紧的指缝里都是泥灰草屑。
他曾经拼命地想变强,不惜修行秘术,只为在这虎狼环侍的乱世里,守护一个人,但讽刺的是,到头来,他却怕自己真的变强了,成了虎狼。
如果变强就会发疯,会伤害到萧暥,他宁可这辈子都当一个废物。
黑袍人叹道:“世间最困苦的不是天生怯懦,而是强者落难,潜龙在渊。”
他淡淡看了魏瑄一眼,明明刚强,却要伏弱,明明可冲霄凌云,却要自折羽翼,跌到尘埃里。
魏瑄趴在地上,背上如负重峦,压得他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鼻间满是泥土青草的气息,他惨然苦笑。
“西征的时候,月神庙冲霄而起的玄火,那才是你该有的样子!”黑袍人微微提高声调,颇为怒其不争,“这一年来,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暮气沉沉,心事重重,才十七岁就老气横秋。”
黑袍人俯下身,有力的手指扳起他的下巴,“我不想看到大夏皇族的后裔被玄门如此对待。”
他沉声道,“这让我痛心。”
随即一拂袖撤了力,魏瑄顿时觉得背上的千钧重压消失了。
黑袍人慨然道:“晓月清霜,孤灯长夜,暮鼓晨钟,苍颜华发。这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余生,就是你想要的?”
林间松风阵阵,将他的声音拉得悠长。
魏瑄默默站起身,一言不发用手背抹了把脸。
他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那人是他荒寒枯寂一生中,唯一的一抹暖色。
当年变强是为了萧暥,如今守弱也是为他。
前世悔断肝肠,换今生再无后悔!
黑袍人看他这副倔强的样子,倒有些骨气,递给他一块巾帕,“你畏心魔如虎狼到底为什么?”
魏瑄没有接,薄唇紧抿成一线。
“不想说就算了。”黑袍人兴趣缺缺,
“但我告诉你,修玄法治不好你的心魔,就如同洪水泛滥之时,只能疏,不能堵。心魔因欲而起,玄门之法是灭欲,那就是堵。堵不住怎么办?灭不了欲又如何?他们就毫无办法了,最后你就只能在玄门青灯古卷困守一生,像孙适那样。实在迂腐。”
魏瑄心中一沉,他想起墨辞也曾经跟他说过,疏导之类的话。
他不由问:“怎么疏导?”
黑袍人坦言道:“这你不用问我,因为无论是我还是谢映之,都不治好你的心魔,能治好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点了点魏瑄的心口,“追随本心。”
魏瑄心中陡然一震。
黑袍人道:“但我倒可以告诉你,为何修炼秘术越强越疯。”
“修秘术需要激情和欲望,而在欲望得不到满足,情绪得不到纾解时,就会生出执念、心魔。”
“若有所求,便去追寻,有所欲,便去实现,如此,修炼秘术不但不会让你发疯,只会让你愈来愈强。”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追随本心,追求心中所求?
黑袍人字字明犀,“记住,求而不得,才会疯。得偿所愿,便不会疯。”
***
魏瑄回到玄门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
一进门就见墨辞坐在他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摆玩着他那个狐狸面具。这是他来玄门的时候带的唯一的行李。
“这都碎成渣了吧,怎么修好的?看不出你手挺巧的啊?”墨辞好奇道。
魏瑄一把取回那个狐狸面具,拿袖子擦了擦。
“哎?”这小子还嫌弃他了,墨辞道:“别擦了,你那袖子还没有我鞋底干净。”
他手中空空地怪没意思,“你不是下山见相好的了吗?怎么回来一身泥巴,这是下山种地了?”
魏瑄打了桶凉水,认真擦了把脸,觉得头脑都清醒了不少,又把汗巾浸在盆里:“麻烦你回避一下。”
“喂,怎么跟师父说话的?”墨辞偏着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师父?”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但他反应极快,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还说我是下山私会相好的了吗?”
他转身利落地脱了上衫,露出后背干净利落的肌肉线条,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少年的清透感,“我就算真好男风,也不会跟师父相好的。所以,麻烦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墨辞罕见地被怼地一噎,看不出这小子嘴尖利的,一边不情不愿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哦,齐师姐回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魏瑄找了套干净的衣衫换上,拔足而出。
片刻后,魏瑄将黑袍人教他的方式说与齐意初听,齐意初惊异道,“这许是外邦之古法,倒是另辟蹊径,你从哪里得来的?”
魏瑄当然不能说是黑袍人告诉他的,便道,“我西征的时候,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不知道是否可用?”
“此法可行。”齐意初凝思道,“只是你这个方子似乎不全,我需要再细细推敲。”
“我回去也再想想,许还能把下半部分想起来。”魏瑄心里计算着,再去泠雪草堂一两趟,应该就能将整个方法补全了。
只是这期间,他每一天都像行走在悬崖巅。
为了得到这个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他把整个玄门置于了危险之中。
如今,谢映之远在大梁,卫宛又率领一大半破妄以上的弟子在外,玄门此刻是空门大开,门内只有墨辞、齐意初、青锋等和一大群初蒙弟子。
但他又不能把黑袍人在葭风的消息告诉齐意初和墨辞,他们一定会通知卫宛。卫宛知道后必然率众弟子杀回来,围剿泠雪草堂,一场大战不可避免。那么余下部分的千叶冰蓝的栽培方子就没有指望了。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不报,这行为已经和叛徒无异。
虽然,据魏瑄这段时间的观察来判断,黑袍人的目标应该不是玄门,否则他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应该是像前番孙适事件那样,利用玄门内乱,发动出其不意的奇袭。雷戟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黑袍人都没有趁机出手,说明他的目标不是玄门。
所以,魏瑄便赌一把。
但万一他赌输了,那么他只有拼了命守护山门,以死谢罪。
他赌上了玄门的安危和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千叶冰蓝的栽培方法,他必须得到。萧暥拖不了那么久,能早一天让千叶冰蓝开花都是好的。
齐意初见他转身出去时目光幽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齐意初记得魏瑄曾经说,‘他是乱世中的火焰,若燃尽了,便是长夜。’‘我想,留住他。’
齐意初心中微叹,如果那人像寒夜幽窗前的烛火,这孩子就像是奋不顾身扑火的飞蛾。
谢映之让她指导化解魏瑄的心结,怕也是明知无用,却也无奈之举。
这哪里是心魔,这是乱世中的倚赖,是沙场上的生死托付,是那个孩子在这飘摇风雨中,唯一的温暖,甚至是年少初萌的情爱……
齐意初挑亮灯,开始推敲着魏瑄留下的古法。
她秀眉深蹙,她知道这个所谓的古法来路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传当年大夏皇室精通各种奇花异木的栽培……她也看出魏瑄有所隐瞒,但她已不想深究来源,只要是能治好萧暥的噬心咒。
就在这时弟子来报,“师父,青锋师兄来了。”
青锋是卫宛的弟子,卫宛不在时,负责洛云山的大小事务。
青锋这么晚来,齐意初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寻常,“请他进来。”
青锋面色严峻,“齐师叔,玄门中有弟子通敌。”
齐意初不解道:“孙适不是已经自食其果了么。”
青锋道:“并非孙适,事关玄门安危,此事必须立即通知师父。”
***
黯淡的月光照着一片断壁残垣,卫宛带着九名弟子追到了这里。
这几天卫宛率玄门弟子在富春、南野两县连歼了近百苍冥军。最后追着这一股残兵进入了这一片坞堡。
月光从高墙上照下来,巷子尽头一道黑影忽地一闪。卫宛眼疾手快一道符法打了出去,红光急掠而过,正中那影子的后脑,那人便像一根干枯的木桩般直挺挺地倒下。
卫宛上前查看,果然又是一个活僵。难怪最近总有新坟被刨开。
这些活僵经过一定的防腐处理,肌肉还保持着韧性,指关节也没有完全僵硬。这些活僵不像溯回地里那些古尸,有那么强的戾气和攻击力,被符咒法术击中后多半就麻痹不起,卫宛上前一剑断下头颅,以免反扑。
巷子里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追!”卫宛道。
黑暗中寒光闪闪,传来刀剑撞击的激烈声响。
这些苍冥族的士兵,小部分是北狄奴隶,大部分是活僵。这些乌合之众战力不强。
一番厮杀后,这些残兵只剩下一人。
这时,月光埋入云层,在天井里投下一团暗影,坞堡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风中隐隐飘来一缕阴森的铁锈味夹杂着不明的腐朽气息。
“这好像这是个人。”一名玄门弟子道,“正好抓个舌头回去!”
他说罢纵身跃起,长剑凌空挥出。
卫宛忽然注意到这个人和刚才那些残兵有点不同,“等等。”
但是已经晚了,只见那士兵忽然抬起头,赫然露出一双阴瘆瘆的凶眸。
他凌空握住剑刃,连人带剑一把拽近,铁钳般的手掌像掐小鸡似的掰住那弟子的脖颈一折,黑暗中响起清晰的骨骼断裂声。
“师兄!”另一名弟子举剑疾刺而去。
那怪人低吼一声,单手举起具那尸体凌空抛去,长剑刺穿尸体,那弟子半空中对上一张痛苦扭曲的脸,心神震裂。
那怪人桀桀一笑腾身跃起,卫宛一把推开那名弟子,长剑一挥,在空中劈出一道犀利的气流。
但那怪人竟浑然不避,举臂一挡,只听珰的一声,竟发出金铁交鸣的震响,那一条手臂居然是金铁铸成的!
这是什么怪物!
与此同时,坞堡里,窄巷间,又有数十条黑影跃出,从四面八方向包抄而来。
激战中卫宛发现这批苍冥族士兵和前几天遇到的活僵完全不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体格魁梧,力气奇大,迅猛如虎狼,又灵活地犹如猿猴,且不知伤痛,不惧生死,中剑后仍能疯狂反扑撕咬,好像越是受伤越激发出他们的狂性。
很快,他们如一群饿鬼狼群般把卫宛这一小撮人团团包围。
此刻卫宛手下仅有几名刚入破妄的弟子,这几天他们绞杀那些活僵太顺手了,乃至轻敌冒进。
没想到竟中了诱敌之计!
“师尊,怎么办?”一名弟子面色惨然,
卫宛一剑挑开一名敌兵,“结阵!放焰火。”
“可是,离这里最近的是安风县。”
卫宛明白他的意思,安风县没有强兵,那里是个小县城,也就数百乡兵。而那些乡兵根本不知道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
玄门焰火照亮夜空,只能希望附近还有其他的军队。
好在这坞堡墙高壁厚,他们退入一处大堂拒守。
……
大堂外,苍炎军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猛烈的攻击,泥灰瓦砾纷纷砸下。
一名玄门弟子面色惨白:“师尊,这御阵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御阵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大堂的屋顶被一股劲力破开,一道森冷的月光射下来,赫然照见三四道狰狞的黑影。
那铜臂怪人发出一声狼嚎,如巨猿般腾空跃起,带着锯齿的钢刀恶狠狠地斩落。
卫宛拔剑出鞘。
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破风声,那铜臂怪人回头间,一支羽迎面而来,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那怪人晃了晃,莫知莫觉地抬手就去握住箭尾振颤的尾羽,企图拔\\出。卫宛手中的长剑已斜劈出一道锋利的气流,当机立断将他的头颅斩落。庞大的身躯这才轰然倒地。
“师尊,你看!”一名弟子惊叫道。
那头颅的断口处,仿佛有什么黑黢黢东西急速蠕动着爬出,卫宛一道符咒打去,那东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师尊,这是什么?”
卫宛眉峰紧蹙,“邪术。”
这时,大堂上空已是箭如急雨,外面传来战马嘶鸣。
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踏下,黑夜里传来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
激战。
片刻后,数名精锐的骑兵破门而入。
魏西陵跨下马背,长剑入鞘,战袍染血。
“君候!”一名弟子激动道。
卫宛也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魏西陵。
其实魏西陵在安风县新建一营,用于安置和训练第一批进入江南的凉州狼。但这是军事机密,不便透露。
“我看到焰火,就过来了。”魏西陵简短道。
庭院里,满地的断躯残肢,浓烈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刘武大咧咧问。
卫宛道:“是中了苍冥族邪术的人。”
魏西陵凝眉,这些东西和月神庙的尸胎很像,当时萧暥就发现,这些尸胎刺上几轮都死不了。除非削首或斩断肢体,使其丧失进攻性。
他道,“我抓了一个。”
那人已被斩断双足,双臂被反绑住,按在地上,口中塞着木棍以避免他咬人,即便如此,那怪人依旧顽恶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凶光毕露。
“黄志!”卫宛大惊,
魏西陵剑眉一蹙,“夫子认识?”
卫宛心中骇然,道,“此人是正是此处黄家坞堡主的儿子,自幼习武,精通技击,此番玄门扩招,黄志来葭风郡相投。”
黄志虽然悟性天赋平庸,但是和苍冥族大战也没多少年了,得一壮士助阵也是好的。
“这不对啊卫夫子,照你那么说,黄志不是去葭风了吗?怎么又投靠苍冥族了?这不弃明投暗嘛?还变成了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刘武手贱地掰起黄志的下巴,引得后者一阵愤怒的咆哮。
魏西陵道:“举火。”
十几支火把点燃,庭院里顿时亮了起来。
火把一个个照过那些个尸体,卫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其中至少有两人他有印象,而跟在他身边的弟子修明已是面色惨然,今年玄门春招新弟子,他是负责下山接引的,所以这张张面孔都是不久前见过的,如今个个死得面目狰狞。
“师尊,这些人,这些人是……”
卫宛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这些人都是今年玄门要招入门的弟子。无论是体格还是资质都是经过严格遴选的。
但是因为富春县、南野县相继出现诡异的现象,卫宛带弟子下山查看,就将春招的事情搁置了。没想到,竟被人捷足先登。
刘武咕哝道:“难怪这些人武艺不错啊,都让我们费了些劲。”
这些人原本都是青年才俊,如今横死在此,这让卫宛面色黯然。
刘武还不罢休:“卫夫子,敢情你们要招的人,被苍冥族截了胡?”
卫宛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刘武,清理庭院。”魏西陵道。
刘武识相地闭了嘴,默默地去搬尸体了。
“此事要立即通知谢先生。”魏西陵道。
北伐之前,妖风不断,他更担心萧暥。但为了避嫌,他却不能与萧暥联系。
好在大梁有谢映之在旁,希望一切无恙。
等到天色微亮,尸体也清点完了。
修明脸色极为难看:“师尊,这里有五十余人。”
卫宛倒吸一口冷气,今年新招的弟子有三百余人,也就是说还有两百多人很可能被盯上或者变成了这种怪物。
***
葭风郡,泠雪草堂。
庾口兮口湍口√Y
黑袍人浅浅啜了口茶,“我说过,我是个惜才的人。”
“但即使动用了苍炎军,安风县我们还是败了。”呼延低头道。
“小试牛刀而已,而且败给魏西陵,这并不意外。”黑袍人漫不经心道,“恐怕卫宛此刻更不好受吧。他没想到,他耗费心力的玄门今春招新,却替我做了嫁衣。”
呼延钺心道,你就别想着嫁人了,说不定这时卫宛正往回赶。
当然他不敢那么说,谦卑地提醒道:“主君,卫宛知道后一定会警觉,这葭风郡不是久留之地。”
黑袍人静静道:“我还在等一个消息。”
***
三月初,一冬的冰雪已经融化,地上泥泞难行。
北宫皓哪里受过这种罪,一路都在发牢骚。
东方冉道:“世子此去是要开辟疆土成就大事的,再忍一忍,前方就是平壶谷。”
平壶谷在幽州与雍州交界处,依山靠河,正好安营扎寨。
刚入夜,旅途疲惫的众人就已经酣然入睡。
月光照着河滩,忽然河滩边的树丛发出沙沙声响,窜出一条条黑影,他们口中叼着刀,伏低身形,悄悄逼近营地。
为首的将领叫做马孚,半月前,庞将军把他的三千士兵从燕北的雪窝子里调回来,借给了俞先生执行一项任务。据说事后还能得到俞先生的提携。
对于一个被扔在燕北,整天和野蛮人作战的低级武官来说,这无疑是个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寒夜中,他等了很久浑身僵硬,终于看到军营一处的角楼上亮起了幽幽的灯火。
马孚道:“先生已经得手,冲进去——杀——”
一时间,河滩上马声嘶鸣,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健壮的雪原马一跃就翻过了营栅,冲入营中。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马孚当先冲进主帐,长刀挑开榻上被褥,卧榻上空空如也。
他心中一空,不妙!
这时左右也报道,“将军,是座空营!”
马孚顿时傻眼了,不是说里应外合吗?这是唱的哪一出?他一时搞不清楚是东方冉骗了他,还是俞珪骗了他。
“中计了,退!”
但他刚退出主帐,四面火光大起,杀声盈耳,山坡上遍布弓弩手,冰冷的箭对准了他们。
东方冉道:“马将军,价码变了,我给你一个更好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北宫皓手下只有二千士兵,收降马孚三千人后,他们就扩充到五千人了。
对于马孚来说,他只是个下级武官,根本不管那些大人物们在勾心斗角什么,他只要立功封赏。
片刻后,河滩上人声马嘶,大队人马南下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同时,一只渡鸦击翅而起,穿入苍茫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