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曦进来的时候,魏西陵正执着一盏青灯站在舆图前,窗外雨色映着他的身影清拔料峭。
舆图上是九州山河。
江州、楚州、雍州、襄州、燕州、幽州、豫州、巴州、凉州。凉州西北就是广袤的北狄草原戈壁黄沙,越过草原,是西域三十六国,曾经的大夏故地。
魏曦知道,魏西陵心怀家国天下。然这些年中原诸侯割据,山河分崩,战乱不休,百姓流离,他身为大雍宗室,又是所向披靡的战神,何尝没有率军北上,平定乱世,一统河山之志。只是江州的各大家族势力盘踞,诸多掣肘。
江南大族不想卷入战争,他们只想偏安一隅,对中原局势隔岸观火。更何况这些年,中原诸侯混战,百姓苦不堪言,大量流民逃往江州避难。
为了安顿百姓,使民修养,魏西陵一直精兵简政,几乎不向民间征兵,连他闻名天下的飞羽营,都是由世家子弟组成。偌大的江州七十二郡,常备军不超过二十万,其中大半还是魏淙旧部。
比起胸中的抱负,他肩头的责任更重。稳定江州,安顿黎民,安抚旧部,斡旋于各大世族之间。他一直都是沉稳凝定,直到那个人点燃了心底的热焰。
魏曦猜测也许在襄州时,他们已经开始共谋大计,甚至更早,在当年秋狩猎场时,他们就已经约好了,西征凉州,北克蛮夷,平定中原,一统河山。
萧暥少时就行事跳脱,作风偏斜。方宁他们总嫌他惹是生非,可魏曦却隐隐羡慕他,飞扬灼然,就像一簇绚烂的焰火,哪怕魏西陵冷冽如冰,总会有被他点燃心底的热意,终成燎原之时。
西征归来后,魏西陵就开始力排众议布局北伐,整军备战。此番调防,五万江州精锐开赴凉州,七万凉州狼入驻江州,但这样大的动作,恐怕又要激起一番风浪。
“西陵哥,换防之事,谢先生怎么说?”魏曦不无忧虑问。
魏西陵一言不发从桌案上拿起信笺递给他。
这些日子以来,江州军政要务,魏西陵逐步让魏曦参与其中,来往机要也从不回避。
谢映之在回信里,提出了一个建议:此番调防,不仅要调兵,还需要一员大将派往西境。
对于将领的人选,谢映之提出三点:一,忠诚,且其家族皆在江州;二,能征惯战之将;三,具有决绝之心。
魏曦一想便明白了。
前往西境,统帅万军,若不忠诚,那么他在西境拥兵自重,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曹满,所以,谢映之提出此员将领必须是江州人士,举族皆在江州,以为挟制,保他不能反。
其次,凉州华夷杂处,民风彪悍,又和北狄草原接壤,非能征惯战之将,不能镇住群狼,非勇猛强悍之士,不能威慑夷狄。
再者,离开江南富庶之乡,前往西北荒寒之地,此去须有决绝之心,义无反顾之志,方能成为西北之柱石,九州之屏障。
魏曦看完信后道:“谢先生思虑周密,乃谋士之论。”
魏西陵道:“他本就是谋士。”
魏曦凝眉:“但玄首如此提议,岂非为难兄长?”
虽说谋划天下,不能没有手腕,但是……魏曦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复杂之色。
“将军在外征战,而扣其家人为质,不是西陵哥你的做派。”
谢映之是胸怀磊落的君子,提出这种手段,让魏曦有些意外。
“他并非此意。”魏西陵将信笺收入匣中,静静看了魏曦一眼,“他只是不便言明。”
魏曦心中一沉,“莫非先生的意思是……”
他一点就透:“是从宗室中选?”
历来家国有难,宗室责无旁贷。
无论什么时候,只有魏氏宗族,绝不会背叛江州。忠义更是不用说了。由魏氏宗族的人镇守凉州,凉州无忧。
谢映之的建议,果然一箭穿心。他想要的,是不畏艰险,远赴西北的壮士。
但宗室子弟大多都是太夫人的孙儿、外孙,谢映之不便言明,否则多少催逼之意,这句话只能让魏西陵自己体察,去决定。
“西陵哥,我去!”魏曦当即道。
他振色道:“北伐大战之际,西北决不能有失,魏曦愿率军去西北戍防!”
“你不能去。”魏西陵沉声道。
魏曦以为是他历练不够,“我也曾于楚州剿匪杀敌,如果西陵哥仍觉得我缺乏战场历练的话,可再派一员副将和我同去。”
魏西陵道:“凉州战略要地,不可频繁换防,一旦赴任凉州,便是五年,十年。”
魏曦道:“西陵哥,我可以长驻凉州!”
魏西陵静默道:“但我不在时,需要你镇守江州。”
魏曦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他隐隐感觉到这些日子,魏西陵将政务庶务转交给他的深意了。
公侯府这些子弟中,魏曦立身持正,才思敏捷,文武双全。虽然论沙场征伐金戈铁马,使群雄不敢觊觎江州之地,魏曦尚不如他,但魏曦为人温和,心思深沉,行事低调,品性坚韧,和江州各大氏族都关系融洽,他虽不善征战,却是善于守城之人。
更难得的是,魏曦的立场一直很正,哪怕当年满城风雨斥责萧暥忘恩负义害死义父,他也没因此怀疑过萧暥。某种程度上,魏曦和他一样,只是没有表态罢了。
但别说是魏曦,即便魏西陵自己,当年那种情况下,若表态相信萧暥,又拿不出能说服人的证据,只会激怒魏淙军中的旧人,使得军心不稳,若军中的这股怨气被江州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再煽动,利用,就会引发局势动荡,不可收拾。
这些年的流言蜚语正如一面镜子,只有在天下人都不信任萧暥时,依旧相信他的人,那么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也始终会信任他,不会被任何流言左右了判断。就像方澈,魏曦。
这样的人不需要多,但是这样的人,必然是心念坚定,头脑清醒的,他要让他们掌握江州的未来,这其中大概也参杂了他的一点私心。
所以,年前方胤设计谋害他,魏西陵息事宁人,不予计较,以换取方胤的让步,不仅迫使方胤支持扩军,同时也在方氏族中提携方澈这一支。并通过魏曦和方娴联姻,将逐步把方澈推为方氏族长。
如此安排可保万无一失,将来无论他是否在,有魏曦掌公侯府,方澈作为方氏的族长,江州都是萧暥的退路,是他的家。
魏西陵道:“去往西北之将领,我已有人选。”
***
两日后,大朝。
含元殿上,云渊提出春耕、征兵、征发劳力修建暮苍山关城,这开年后的三件大事。
桓帝虽然对这些事情兴趣缺缺,但云渊先生的面子还是要卖的。
他勉为其难摆出了一副胸怀天下的贤君风范,一边耷着耳朵听着枯燥无味的政事,一边带着点幸灾乐祸地从冕珠间不时觑看萧暥。
他发现自从云渊上朝,萧暥老实多了,看来他这嚣张跋扈的日子也到头了。
只见萧暥端坐席上,紫袍冠带,身姿笔挺,肩背线条流畅,让人很想把手贴上去。
桓帝在心底啧了声这身段,看得人怪眼馋的,难怪容绪这老不正经的那么热衷于给他做衣裳。
随即他又想起年前,容绪还说他拔除秦羽之举太过愚蠢,一旦没有秦羽这个中介和缓冲,他就要和萧暥在朝堂上短兵相接,恐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现在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
桓帝沾沾自喜:走了个秦羽,又来了个云渊。云渊谈吐不俗、风度翩翩,哪里是秦羽这种粗人可比。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最重要的是,云渊是士林领袖,有云先生坐镇,量萧暥也不敢跋扈。
此刻,云渊坐而论道,侃侃而论,萧暥这乱臣贼子竟像个太学院的青年学子一般乖巧地静坐听课。他的侧影融在清早的曦光中,绛紫色的朝服,衬得他的颈项白得晃眼,从下颌到唇角的线条分外柔和。
桓帝的手指按捺不住地动了动,就听云渊道:“臣所提之建议,陛下以为如何?”
桓帝这才悻悻收回目光,心里不忘骂一句:盯着这乱臣贼子又看不死他,算了。
想到将来朝堂上,还要仰仗云先生,他赶紧道:“云中书所言皆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其实他根本没听云渊说了什么,遂赶紧把球踢出去:“诸位臣工有什么意见吗?”
唐隶立即起身道:“陛下,春耕屯田,充盈府库,利国利民,臣没有异议,但是,征兵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啊。”
“说甚?征兵?”还十万?要做什么?桓帝如梦初醒。
杨太宰道:“陛下,中书台这纸征兵提案,一上来就要征十万,是否太多了?”
他又含沙射影道:“我知中书台初建,诸公迫切想有一番作为,但也量力而行。”
宋敞起身道:“襄州联通南北,有数十个郡县,征兵十万并不多,且襄州紧邻渑州、豫州,乃四战之地,若无重兵把守,恐为诸侯觊觎。”
柳尚书耷着眼皮道:“萧将军的锐士营精锐也就十五万人,中书台一上来就要扩充襄州军十万人,这是要再建一个锐士营吗?”
一听到锐士营,桓帝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怏怏不悦地看向萧暥,又觉得他即使坐在那里也像一把出鞘的剑。
闻正道:“此番所征之兵,将调配到襄州各郡县的郡司马手中,充作郡兵,并非由中书台掌握。”
然后他冷冷掠了萧暥一眼,正色道:“与将军府更无瓜葛。”
这回全殿上下,都感受到了他义正言辞间浓浓的不屑与某人为伍之意。
萧暥倒是无所谓,只是他坐得腿麻了。
大雍有点类似于汉代那会儿,上朝官员们都是正坐的,正坐其实相当于是跪坐。萧暥虽然有剑履上殿的特权,但还没给自己整出个椅子来,照样得跪坐着,时间久了腿都麻。
这对病号实在太不友好了。
但是另一边,关于征兵十万的讨论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萧暥倒是显得无所事事,谢映之这一手把他摘得干干净净。他成了个旁观者。
但听着听着,他这旁观者也渐渐地听出点滋味了。
这次征兵十万,涉及到兵曹、尉曹等署的诸多要职,在尚书台众人的眼里,中书台要通过征兵之事把势力伸展到兵部。而且募兵训练,之后派遣到襄州各郡府,这就要和各处的郡守司马打交道,可以看做中书台将势力范围向各州郡延伸,尚书台是不能坐视的。
不但如此,这次朝堂论政,也是中书台成立后和尚书台第一次交锋,盛京系的众人绝不甘心首战就落了下风。
第一次朝会落败,会重挫士气,使得己方阵营人心动摇,官员们见风使舵,倒向中书台。
所以杨太宰他们今天是卯足了劲,火力全开,争的不仅是利益,还是一个声势。战斗力极其高昂。
当然闻正宋敞他们战斗力也不低,于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不知不觉间,就争论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是越战越勇。这就苦了他这病号了。
萧暥实在腰酸腿疼坐不住了,抵着唇咳了声。
双方这才想起他来,齐齐看向他。
坐在对面的云渊立即暗示他,不要掺和,朝堂不是他的战场。
而另一边柳尚书等人心中暗喜,萧暥终于沉不住气了。
只要萧暥支持征兵,那么这十万兵,到底是中书台想征,还是他萧暥想借朝廷之手扩充军力,就要议一议了。
萧暥揉着他的老腰:“诸位,既然尚书台的诸公对征兵之事还有争议,那就先搁置罢,下次朝会再议。”
这话一出,云渊都搞不懂他打什么主意了。备战只有一年,征兵迫在眉睫,萧暥这个时候提议搁置是什么意思?他不说话就可以了,怎么还帮起杨太宰等人了?
杨覆柳徽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彻底懵逼了,不知道萧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闻正神色凛然:“国事怎能拖延?”
萧暥:腿麻腰酸,真坐不住了啊。
众人这会儿也都看出来了,今年开春晚,殿外的冰雪还未融化,萧暥身体畏寒,时不时咳嗽,一副柔弱、楚楚可怜,想休息了,但是你们在商议大事,又不好打断的样子……
让一个病号坐那么久,实在强人所难了。
云渊叹了口气,朝闻正轻摇了摇头。
柳尚书虽然心中狐疑,但是毕竟征兵之事被搁置,也算是他们赢了一局。
“陛下,既然萧将军这么说,征兵之事,今后再议论。”
桓帝道:“准了。”
云渊道:“既然陛下已准,诸位,那么我们先说下一个议题,修筑暮苍山关城。”
萧暥心中狂点头,说完赶紧下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