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年, 到承和九年春三月。
顾云秋种在后院的小树苗已长到三四尺高,在杂役的帮忙下间苗,留下的榆树苗笔直挺拔、枝繁叶茂, 远远看上去郁郁葱葱一片。
李从舟抱经卷回来时,顾云秋和点心正坐在地上捆那些疏下来的枝条。
见他进来, 顾云秋扬声道:“屋里有给你留的桃花酥。”
李从舟却挑眉,看着他用手指了下脸。
“唔?”顾云秋一愣,而后嘿嘿笑着明白过来,抬手蹭掉脸颊上沾的泥。
李从舟这才进屋, 放下经卷:
小纨绔给他留的桃花酥搁在圆桌上, 旁边还有盏凉好的苦刺茶。这东西清热凉血却并不名贵, 祭龙山上遍地都是。
疫病横行半年有余, 京城近乎封闭, 许多物资奇缺, 寺里为了俭省, 便采苦刺心炒过,作茶饮子的代用品。
一开始, 寺监还担心这位“声名在外”的宁王世子喝不惯,偷偷找李从舟问了顾云秋习惯, 考虑是否单独给小世子加些芝麻、花生进去。
李从舟想了想,摇头告诉寺监不用,顾云秋其实并没世人想的那般骄矜。
他偏爱华服美物不假, 但也会和杂役小厮一起玩泥巴、种地。虽然多数时候是在添乱, 但那些脏活累活他能做的也从不推辞。
见寺监还犹疑,李从舟难得开口:“他不会, 您放心。”
寺监这才成了定心丸,给全寺都换上了苦刺茶。
李从舟坐到桌边, 端起茶押下一口。
同时,顾云秋也捆好了整一担小树苗。
不得不说,小纨绔的眼光不错,山下柴薪紧俏,这么一担挑下去,每捆都能卖钱二三十枚。
这一担少说百来捆,每日都能有一二两银子入账。
顾云秋送了点心和杂役大叔出去,他点过数量,这一担里合共一百二十三捆,折合银子是二两四百六十钱,他让点心最后带回来二两四百文就成。
定价他不管,只按一开始的二十枚一捆算。
按着京中如今的情势,柴薪的价格只会涨不会跌,多卖的,都算点心和杂役大叔的赏钱。
仔细交待完,顾云秋蹬蹬跑进屋洗手擦脸,见桌上的桃花酥一口没动,他当即睁大了眼看李从舟。
李从舟瞥他一眼,拿起一块后把碟子推过去,“不用给我留这么多。”
顾云秋喔了一声没多想,高高兴兴抓起来吃,顺便给自己也倒了盏茶,边喝边给李从舟算他今日又赚了多少多少。
李从舟听着好笑,实不明白堂堂王府世子赚钱做什么,还赚得这般高兴。
“嗐,你不懂,”顾云秋神秘兮兮地挤挤眼睛,“钱多不压身嘛。”
李从舟:“……”
见碟中剩下三枚桃花酥被小纨绔风卷残云,他摇摇头,又将手中捏着的那块放了回去。
顾云秋鼓着腮帮,讶异地唔了一声。
“太甜,”李从舟推过去,“你吃。”
这,很甜吗……
顾云秋迷茫地砸吧两下嘴:
不是说御膳坊做出来的点心用料都很精准,不会过甜过腻么?
“还有,”李从舟起身,摇摇头纠正道:“是‘艺多不压人,技多不压身’。”
——哪有钱多不压身这说法。
“……?”看他一本正经,顾云秋忍不住要逗他:“好好好,技技技,叽叽叽叽叽!”
李从舟挑挑眉。
顾云秋立刻收声,一本正经坐直。
两人正闹着,报国寺内的铜钟却忽然撞撞而鸣。
眼下不是清晨也不是饭点儿,报国寺却在这个时候敲钟……
顾云秋和李从舟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担忧的表情。
没过多久,院外就隐约传来哭声,伴随哭声而来的,还有僧人们聚在一起洪亮的诵经声。
嬷嬷在片刻后带着几套素裳上山,哀戚地告诉他们——
皇后娘娘,崩逝了。
顾云秋抿抿嘴,在心中慨叹了一声。
皇后文氏出生高门,是陛下的发妻,她性子恬静、待人宽和,合宫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陛下哀恸欲绝,已数度昏迷,太子东宫也是伤痛不起,疫病未去,贵妃娘娘吩咐保重,也叫我们谨言慎行,接下来,恐怕要守三年国丧。”
国丧悼哀,禁一切宴乐、婚嫁。
有的国丧只守一年,但顾云秋重生而来,知道皇帝陛下深爱发妻,缓过神后,诏命一下就是三年。
宫中适龄的三皇子、四公主和五公主,都因此被耽误了婚期,以至后来两位公主只能远嫁和亲,四公主还因水土不服死在了送亲路上。
“贵妃还叮嘱,守丧期间千万不要惹事,宫中人心不明,别落下把柄叫人挑错挑拨,尤其别和文家、和太子青宫发生什么冲突。”
嬷嬷口中的贵妃,是宁王妃的长姊,封号惠。她与王妃全然不同,未嫁前还能披挂上阵杀敌,个性直率、明艳如火。
当年陛下根基不稳,权衡利弊后,决定迎定国公的长女入府为侧妃。
得知消息后,文家的嬷嬷、门客都曾深深地替文皇后捏过一把汗,认为这武将女一定会仗着父兄的关系,不敬嫡妻、跋扈争宠。
没想徐密入府后,一直敬文氏如亲姊。
多年来协理后宫也是事事以文皇后为先,她的几个儿子虽得宠,也一直被教育要敬重嫡子、谨记为臣本分。
以至后来,文皇后的父亲——老宰相过世前,也赞了徐惠妃为人,说她聪颖□□、甚识大体。
如今皇后崩逝,文家式微,他们徐家手里却还握着重兵。
就算贵妃无此意、四皇子无此心,那些钻营权柄的朝臣们,难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生出异心。
嬷嬷说得很隐晦,但顾云秋明白其中道理,自不会惹事。
他点点头换上緦麻服,表示自己晓得的。
至于李从舟,他也很快被寺里的僧人叫走——
报国寺是国寺,国母过世自然要开护法渡灵的道场,僧人们都要聚到大雄宝殿前广场上诵往生经、念大悲咒,还要手抄真言焚化祝祷。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宫中传出消息——
说襄平侯敬献古方一张,按方煎药后,几个重症的老太妃竟奇迹般痊愈,而后药方就被送到济民坊大量熬制、煎煮,纷发给城中百姓。
顾云秋不太认得襄平侯,只依稀知道他从前也是皇族,后来不知为何自请改姓、出了皇族谱牒,离京、远赴西南。
记忆里,那是个不良于行、坐在轮椅上的精瘦大叔。
不知他与皇室到底有什么矛盾,但疫病能被控制总算是好事,顾云秋舒了一口气,“那还蛮好。”
闻言,旁边收拾行李的小和尚却一反常态冷嗤一声:“道貌岸然,狼子野心。”
李从舟话少,也鲜少骂人。
顾云秋眨眨眼,觉得新鲜的同时,也不免觉得他这话刻薄。
“怎么这样说?”
“既有良方,却不早出,偏偏等到此刻……”李从舟哼笑一声,再不开口。方侯爷这些下作手段,他前世早就见识过。
“或许是因为西南路远呀……”
李从舟睨他一眼,没再解释什么。
小纨绔心怀明月,毫无城府。
既然他看这世间只见繁花,他又何必塞给人泥泞和枯骨。
顾云秋等了一会儿,见李从舟不说话,心下讷讷,转眼却看见小和尚从匣子中取出了一把……月琴。
在京中疫病退散后,西北名寺兴善寺给圆空大师发来名帖,欲邀他往西北一聚,正好他们迎了藏区一位喇嘛来佛会。
圆空大师手中还有几卷经文要译,他在天竺求学时的恩师,也给他写信说几日后会到访中土。
大师分身乏术,便决定让圆净禅师带明义、明济几人远赴西北,也算是给这些弟子们开开眼界。
只是,顾云秋没想到李从舟去西北佛会,行李中竟还要带一把月琴。
——现在佛会,这么厉害的么。
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李从舟叹了一口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
李从舟停下动作,看顾云秋一眼后,怀抱月琴、慢慢坐下来:
“这是我娘的遗物。”
“遗……!”顾云秋的声音陡然变高,而后,他又飞快捂住嘴,只眨巴眼看那琴。
他还从不知道,还、还有遗物。
李从舟的娘……
那其实是,其实是他的娘亲?
顾云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蹭了一步,接触到李从舟目光,又有些讷讷不敢上前。
这感觉很怪,但又说不出原因。
李从舟怀里的月琴并不名贵,用料是一般的酸枝,音梁上还缺脱了个音柱,但看得出来这些年保养得很好:
琴身重新涂过丹漆,琴头上的贝母贴片被擦拭得很亮,琴颈琴弦也都润着油。
见小纨绔站在三步外,想靠近又不敢,李从舟垂眸,眼中难得闪过一抹柔色——
前世,他本不知真假世子案,一直把这月琴的主人当成自己亲娘。
那个雨夜混乱,僧人们要避嫌也没细看。
倒是后来他到蜀中彻查,才听得襄平侯府熟悉她的人提起,说她肤白胜雪、容色姣好、身段婀娜,是当时蜀中最负盛名的舞姬,名唤月娘。
看看小纨绔精致白皙的脸蛋,李从舟暗叹,最终招招手,让顾云秋过去。
得了允许,顾云秋一下就扑到他身边。
月琴源自先汉,魏晋时与阮相似,后来传入蜀中为当地苗彝族喜爱,成了他们重要节庆活动时不可或缺的乐器。
中原多用琵琶、筝,倒少有人弹月琴。
小纨绔看起来真的很好奇,脖子伸得老长,身子也紧紧挨着他,目光直勾勾看着。
此情此景,忽然让李从舟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些零星记忆。
前世,宁王府的人找来时,他的精神其实早处于崩溃的边缘:
师父师兄惨死,视为家园的报国寺灰飞烟灭。
查来查去,背后牵连的线索却纷繁复杂,甚至瓜葛皇室。
他疯病缠身、浑身沉疴、撑着最后一口气没倒下,就是为了将恶首和那西戎王妃押解入京,以慰师父师兄在天之灵。
没想,一帮银甲卫杀出来,告诉他——
他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
简言之,报国寺上下三百余条人命,其实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后来的很多细节……
李从舟其实都记不清了。
他的疯病不是一天两天,有时杀起人来,甚至不分敌我。
他只记得自己知道身世后笑了一下,然后就在乌影的搀扶下回了大帐,而后沾着喷出来的血,将涉事人等的大名、挨个写到了纸上。
他已身处炼狱,这些恶首又凭何安享太平?
他回了京、如愿将那些人聚到一起,也复了仇、逼得襄平侯与他同归于尽。
可……
当时的小纨绔又在哪里?
看着顾云秋亮晶晶的柳叶眼,看着他纤细白嫩没有老茧的手……
李从舟抿唇,感觉心被撞了一下。
他半晌不说话,顾云秋也不敢催,只小心翼翼扯他袖子,声音软软,“所以,你……娘她,叫什么呀?”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半晌后,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发紧:“……月娘。”
月娘?
顾云秋默默记了一道,原来娘亲叫这个。
半晌后,他又看李从舟眨巴眼:
怎么,没有姓?
前世九岁时,佛寺里的孤儿、小小的僧明济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娘亲的名字,更不知她是谁、来自哪里,只将这把月琴好好收着。
重活一世,九岁的李从舟有着后来所有的记忆。
他看着身边唇红齿白、一身绫罗绸缎、每日抱着他笑得傻兮兮的顾云秋,最终,唇齿开合——
“她是,蜀中出名的舞姬,被一位……贵族小姐无意中救下后,就做了那位小姐的陪嫁,嫁到了……某个府上……”
顾云秋认真听着。
虽觉小和尚情绪异样,但也只当他是提起了娘亲有些激动罢了。
月娘出身贫寒,七八岁就到教坊学艺。
后来声名大噪、容貌出挑,一时引得各路富商公子争相求娶,甚至还有个恶霸拦路,想要直接强抢。
襄平侯的第一位夫人、来自乌昭部的白氏,就是在这情况下出手救了月娘。
白氏喜欢月娘,月娘也喜欢乌昭部苗人的单纯善良,两人一见如故,后来月娘更作为白氏的陪嫁,跟着她嫁入了襄平侯府。
在白夫人发现丈夫暗中以活人试蛊前,月娘在侯府过得不错,还结识了侯府一位小账房、一个屡试不第的李姓小书生。
若非后来那些事,月娘和这李生,都已谈婚论嫁。
李从舟说得很慢,隐去了襄平侯、白氏身份,皆用当地大户和贵族小姐替代,也没告诉顾云秋——月娘身在蜀中,为何怀着身孕也要不远千里跑到京城的缘由。
顾云秋听完只是沉默,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后来是王妃身边的嬷嬷上来,打断了堂屋内的沉默——
皇后的丧仪办得隆重,王妃作为命妇,要跟着宁王入宫守灵。
京中疫病既去,宁王也要接妻儿回府:
“公子,该收拾东西回家了。”
顾云秋回过神,哦了一声后,看了看后院的小树苗——这里是王府私产,他以后要过来也方便,只是还得在寺里找个人帮忙浇水。
“会帮你看着的。”
——是小和尚的声音。
顾云秋一愣,发现李从舟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跟他一样,穿过窗户、看向了后院那一排郁郁葱葱的树。
看着小和尚分明的墨眸,顾云秋咬了下唇,突然转身搂住李从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从舟一僵,半晌后摇摇头,也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