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059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 埃熵 9290 2023-12-19 11:31:01

南漕村在京畿东郊的万年县境内, 万年县北部有祭龙山、苍岭山和丰茂山三座高山,其中苍岭山中有泉眼,清澈泉水流淌下来形成多个溪谷。

在众多溪谷中, 又以位于山腹正南边的神泉乡最为出名。此乡是个远近闻名的长寿乡,乡下辖的六个小村落里多得是身体硬朗的耄耋老人。

南漕村就在神泉乡境内, 因其村落位于大运河之南而名。

云秋僵坐在马车内,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点心也傻了,视线在车厢和车顶间反反复复。

第一次见这般大阵仗的小钟,被吓得脸色惨白, 整个人瑟瑟发抖地贴到了车壁上。

外面驾车的车夫早被破开车顶那一声巨响吓晕, 临时控制住受惊的马没让马车翻倒的、是坐在旁边的贺梁。

贺梁吁了两声勒马停车, 回头戒备地看着车上多出来的两人, 问云秋的意思:“公子?”

云秋眨眨眼, 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事。”

他犹豫片刻, 还是挪动上前、将那个掉进车厢里的人翻了个面, 扒拉两下他凌乱的头发、露出脸。

啊,果然。

云秋抬手, 啪地打在脸上、有些无语地捂住眼:

“……是认识的。”

贺梁狐疑地皱皱眉,但既然东家都这般说了, 他也就放下戒心,只指了指车顶上的人,“那——我给他弄下来?”

云秋慢慢放下手, 仰头看了眼车顶上的大洞, 脸上的表情更加无助——也幸亏南漕村口没什么人,不然这一下肯定要闹成轰动十里八乡的大奇闻。

马车里突然天降两个“血人”什么的……

等贺梁爬上车顶, 给身负重伤已经昏迷的乌影弄下来,点心才慢慢回神, 犹豫了半晌,又叫了声公子。

云秋看着乌影被鲜血染红的衣裳,又看看车内那一口泛黑的老血,终于抖抖嘴唇、闭上眼睛呜了一声。

回回搞这么惊心动魄!

怎么他从来不知道——当宁王世子是这么危险的一件事情?

云秋哀怨了一小小会儿,但睁开眼还是迅速做出判断,“贺梁你调转马车,找个最近的驿馆或能住人的野店,然后再请他们去寻个大夫。”

想了想,云秋又拍拍小钟问,“你刚才说的那户人家叫什么来着?”

小钟这才慢慢从车壁上滑下来,目光呆滞地开口,“……是南漕村的陆家,信使说见过老爷子,是村里很出名的一个疯老头,叫陆商。”

云秋哦了一声,正准备凑过去用巾帕擦掉李从舟唇畔的血,反应过来小钟刚刚说了什么后,他突然大声惊呼:

“陆商?!”

小钟不解地点点头。

“贺、贺大哥!”云秋忙叫住准备调转马头的贺梁,“我们不去驿站了!我们、我们先去南漕村!小钟你上前面带路,快!”

小钟咬了下嘴唇,指指车厢内的两人小声道:“东、东家,行上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办……我们要不还是先救人?”

贺梁也点点头,这两人一个内伤严重、一个失血过多,虽然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但延误最佳施救时机总是不好。

云秋却摇摇头,执意要他们去南漕村,“别别别,听我的!我们快走!”

陆商?这不就是杏林陆家最后的医道传人么?这还真是巧了!

杏林陆家医称国手,能活死人、肉白骨,他们这点伤算什么?

云秋心里美滋滋的,一件事情能事半功倍心情总是好。

但他这选择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十分的……难以理解。

贺梁和小钟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按他说的做。

点心嘴上没说什么,可还是忍不住扯了块干净的布给乌影包扎止血。而这一番折腾其实已经转醒的乌影,闭着眼睛翘了翘嘴角——

幸亏李从舟昏着,不然听着这话不知该多伤心。

他家小相好的心里只有事业,可没他一丁点位置。

马车之上铜铃叮咚,入村后因车顶破开的大洞引得不少村民侧目,而当他们终将车停到陆商家门口时,更得一群人驻足围观。

“你们这是……找老疯头啊?”一个端着盆准备去溪边洗衣服的大婶凑上前,好奇地问了一嘴。

云秋点点头,等大婶看见他们马车上的血后,怪叫了一声,周围百姓也惊恐地退了几步,“怎么有血啊你们这?!”

云秋不和村民闲聊,只吩咐贺梁看好车和车上两个伤患,然后他带着点心和小钟上前敲门。

——其实也不用敲,因为陆商家这小院根本就没有门。

土墙围起来的小院里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碎瓦烂衫破罐子,正对院门有三间低矮的平房,房子的门窗都是坏的,里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进院子左手的一片地还算整齐,但上面乱七八糟长满了枯草,也看不出原本是个

喃颩

什么作物。右手方向是灶房和牲畜棚,灶房塌了大半,畜棚里窸窸窣窣隐约传来响动。

点心一看这情况就护在云秋前,而小钟虽害怕,但也逼自己挺直了腰板在前面带路:“陆、陆、陆……先生在家吗?”

听见他喊,畜棚里的声音骤然停了。

然而里面的人却未应声,片刻后响声又继续响起来。

小钟缩了一步,有点不敢上前。

反是云秋绕过他和点心,自己蹬蹬往前两步,垫脚就往畜棚里看。

——里头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身上穿着那件青白狐袄,正蹲地上看一株从墙缝中生出的草。

“这是您新种的药草?”云秋问。

他骤然走近出声,吓了那老头一跳。

老人神经质地转头,眯起眼睛来看云秋一眼,然后嗷地怪叫一声跳起来,“什么药草?!这是仙草!”

“这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赐给我的仙草!等它开花了我吃下去就能成仙!到时候我就是天上的圣君!”

说着,他还捡起了地上一根芦苇杆,学着戏里武将的动作哇呀呀地喊了两嗓,转头就目露凶光瞪着云秋一行:

“专门诛杀你们这些恶鬼!”

小钟害怕地后退两步,小声喊了句:“公子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点心也皱眉,直觉老人是个疯子。

云秋面不改色,迎着老人舞得虎虎生风的芦苇杆反而上前一步,“可您这儿不就是……一株远志么?”

远志安神益智,祛痰开窍,有消散痈肿、养神护心之用,能用来改善失眠多梦、咳嗽痰多、心烦意乱等症候。

是一味以根入药的草植类药材。

老人的动作顿了顿,看向云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审视,片刻后,他又嚷嚷起来,“你个娃儿懂什么?!我说是仙草就是仙草!”

云秋偷乐了一下,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好好好,仙草,您说是就是吧,反正能救人活命的东西,也确实是仙得很。”

老人:“……”

云秋趁着他无话抢先开口:“您和医署局的恩怨我们都清楚,眼下倒有个极好的机会能叫您翻身,您——感兴趣么?”

听见医署局三个字,老人的态度就倏然变了,他鼻翼扇动、脸色忽白忽红,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云秋,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咬人。

他这样激动,云秋心里也终于犯了点儿悚。

但他还是咬牙强撑着,抬手一指门口、飞快吐出最后一句:

“那儿躺着的人是宁王世子,他娘是定国公幼女、宫里有个当贵妃的姨母,西北还有个做正二品大将军的舅舅……可谓权柄滔天、富贵无两,您考虑救是不救?”

“……”老人沉默了比刚才还长的时间,院内就能听见正月里的风声,以及门口那匹拉车老马的呼哧声。

最后,老人绷着的肩膀慢慢放松,双眼中的猩红渐渐褪去,脸上的疯狂也变成了一种无奈和沧桑。

“……抬进来吧。”

点心和小钟面面相觑,倒是云秋笑着握拳,做出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陆商家的正堂黢黑一片,贺梁他们几个抬人背人时,都险些被地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绊倒。

而陆商在屋内摸索半天,最后只点燃了一根指节长的蜡烛,屋子亮起来的一刻,众人才发现屋内别有洞天——

外面一团混乱,这件正房却收拾得很规整:

炕上垫着干草、铺着席子,枕头虽有些破旧,但看上去干干净净的。陆商取用蜡烛的地方立着个药柜,柜上每个小抽屉都打有铜件。

药柜外一张矮几,上面放着闸药刀、药碾、捣药罐子等用物,还有许多晒干的药草放在簸箕里没有拣,几包银针也捆好放在上边。

矮几东侧放着两张竹编的软榻,上面都盖着用来挡灰的布,陆商扯下来两张毡布、空中也没抖落下来多少灰,看得出来主人在经常有打理。

陆商指指两张榻,让云秋他们给人放上去。

然后不用他吩咐,云秋就支使小钟去帮忙烧热水、点心去村上买蜡,贺梁候在院中,以防待会儿有卖力气的活。

陆商看他一眼,这位倒是个厉害的小公子。

云秋接触到他的眼神,还以灿烂一笑,“我叫云秋。”

陆商的目光落在他唇畔梨涡上一瞬,最后摇摇头,转身拿来脉枕,挨个俯身给李从舟和乌影细细看过。

云秋远远看了一眼,实在怕见着太多血晕过去给老人家添乱,就与陆商说了一声后退出去到院子里。

他出来时,贺梁正抱着手臂倚在墙上,眼神审视地环顾着小院。

见他过来,贺梁稍正了正形,先转头指指堂屋,然后又压低声音问云秋,“东家,这老头……有谱没谱?”

云秋瞅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好笑,也跟着压低了声音,“他是泰宁朝的太医院正五品院使,如今医署局的韩局长也曾给他当学徒,你说呢?”

太医院百姓们都熟悉,院使用大白话说就是太医院的头儿,在他之下还有左右院判、御医、吏目、医士和众学徒。

而那医署局,则是泰宁朝、由太医院左院判韩硝提出并主持建立的一个官属的医药行会,专管着审核、复核各处大夫的行医资质。

医署局建立的初衷,是因为泰宁年间,天下冒称自己是大夫、是郎中者繁,干的尽是谋财害命、欺世盗名的勾当。

那左院判提出来,若天下行医的大夫、坐堂医都如官员一般需经考核拣择并在通过后颁凭放证方能行医,那便能彻底杜绝造假此项。

大夫凭证行医,百姓也能放心用药。

此奏获准,当时的左院判韩硝就在如今京城南面的清河坊、药王阁附近,划地建立了医署局,并固定每年二月、四月和六月的十七日为开科考核日。

至于各村上的村医、游医,则由医署局将行医凭引分发到各州郡的府衙内,由府衙出面认定记名,以方便各地的郎中不必远赴京城得凭。

朝廷和当时的百姓,都很欢迎医署局的建立,说左院判韩硝是想民所想、急民所急,是切切实实替百姓办了件好事。

但只有当时太医院的院使陆商十分不同意,为着此事与那韩硝争吵过好多回,甚至发展到在锦廊上对骂,引得同僚惶恐、宫人侧目。

最后甚至惊动了泰宁帝亲自过问此事,而结果却是:陆商愤而辞官、左院判韩硝无奈接手了太医院并全权主持建立了医署局。

泰宁朝不算长,仅有二十二年。

这件事还发生在泰宁二十年后,所以医署局历经了泰宁、建兴两朝,到如今的承和年上,已成为朝廷内设的固定官署。

只是经过这么四十多年,医署局也暴露出来不少问题。

而各州府的医馆、药局,有些地方也渐渐不再理会什么官凭,还是又回归到从前——口口相传的那一套老办法找大夫。

贺梁从小跟着父亲行走江湖,又在晋中府衙做过一年半的外庄管事,对这医署局自然是熟悉得很,一听老人来头竟如此大,他立刻收起不敬的态度。

“东家您……怎么知道他老人家的?”

云秋笑眯眯,“秘密。”

这时候小钟烧好了水,云秋就又和他一并返回了堂屋内,屋内这么一会儿功夫、蜡烛已经熄灭,陆商也正好准备走出来。

他摆摆手示意云秋他们出去说,也让小钟给烧开水的铜壶直接撂地上。

“那位苗人朋友,”陆商指了指乌影,“他受得全是外伤,昏过去也只是因为失血,待会缝上撒点药静养就好了。”

“至于这一位……”陆商指着李从舟顿了顿。

云秋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紧张地看着陆商。

“你说他是宁王世子?”陆商却说话大喘气地话锋一转,反开始确定李从舟的身份,“他挨这一掌,若无深厚的武学功底早死了。”

云秋眨眨眼,隐约觉得陆商要说出一句很了不得的话。

然后果然——

陆商皱眉摸了摸下巴,犹疑道:“我怎么记得……城里人人都说宁王世子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成日惹祸来着?”

云秋:“……”

怎么您老进城赎当,都没留意听着点儿京城传闻么?

不过他转念一想,陆商进城赎当都是今年十一月的事儿了,他们那桩真假世子案都过去了三个月,城里百姓要议论,也是讲敏王世子凌以梁。

无奈之下,云秋只能拉着老人家、议论起他自己的闲话。

半晌后,点心雇了辆小车,拉着香烛、锅碗瓢盆、棉被笤帚等用物回来时,一进门就听见那行迹疑似疯迷的老人家,嗓门极大地喊了一句:

“天呢——你就是那假世子?!”

点心:“……?”

云秋挠挠头,这陆商要是年轻四十岁,他就要扑上去捂他嘴了。

……干什么啊,喊那么大声。

陆商太过惊讶,用了足一刻钟才消化了——宁王府的假世子带着真世子来找他看诊这样一个事实。

他站起来摇晃着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深深看云秋一眼:

“那你人还蛮好的。”

云秋:“……”

陆商走到板车边,半点没当自己是外人,摸出来两根蜡烛进屋点亮,然后才道明了李从舟的伤——

这样的内伤难养,吃内服药也只是帮着调养,恢复最快的法子还是给他下一记猛药助他苏醒,然后再由他自己运功疗伤。

云秋问过陆商不用他们帮忙后,就带着贺梁、小钟和点心三个,帮忙陆商收拾了他凌乱的小院。

地上的杂草、灰尘清理干净,碎瓦片和破罐子都清理出去,那些脏污东西也打了井水了清洗。

等陆商忙完出来,他的小院也焕然一新。老人愣了愣,而后一句话没说地冲向他的牲畜棚。

“您放心——”云秋在后面喊,“没动您的药草。”

陆商听着,脚却已经到了牲畜棚,于是他匆匆瞥了一眼,发现确实如云秋所言——他们甚至都没进这棚子。

“……多谢。”老人看着云秋,神色复杂。

这会儿点心和小钟也都听云秋讲了面前老先生的身份,对着他的态度也改变成恭谨,点心还提起——说他回来时看到村里有个野店。

“这会儿正晌午,陆老先生可否赏脸跟我们一道去用个便饭?”

陆商却撇撇嘴,闷闷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没学徒药童。”

点心没听明白。

云秋却瞬间懂了,他拍拍点心肩膀,“去问问店家,能不能做好了外带?”

李从舟他们还躺在这里,陆老爷子的小院连个院门都没有、房门也形同虚设,他们要是走了,这要是来个人、李从舟他们不是危险?

点心也反应过来,应声去办了,而贺梁主动跟过去,“我一起去,提东西也方便。”

小钟本来也要跟上的,但被云秋叫住,让他留下来帮忙、两人合力抬了块废弃在院中的门板,平放到老人闲置的石磨上,这样就做成了一张临时用的长桌。

等他们这儿收拾好,点心和贺梁也提着四个提篮回来,“店家许外带的,只说我们吃完了要洗好给他还回去。”

点心叫的菜多,除了荤素搭配的十来碟菜和汤,还有一盅白粥和四五个生的大白馒头——是想着李从舟他们要是醒来,上过蒸一溜就能用。

云秋邀了老人坐,家中小杌和凳子不够,贺梁干脆从门口搬回来一块石头坐上头。陆商吃饭快,狼吞虎咽的,一桌子菜大半都被他塞进了肚中。

甚至那几个想留着给李从舟他们吃的馒头,都被老人生啃了。

他的吃相实在凶悍,就连贺梁这般走江湖的,也被他快如疾电的落筷速度骇住,直觉他这是许多年都没吃过饭。

等这一顿吃完,点心他们提着碗碟去溪水边涮完、还给野店店主后,云秋才与陆商说起来他身上那件青白狐袄的来头。

没想老人听完后瞪直了眼,孩子似的把双手一抱,竟开口嚷嚷出一句——“不给!”

云秋:?

小钟:??

陆商大叫:“你们店上拿错的,凭什么找我讨啊?我还从来没过过这么暖和的冬天,我当时也是付了当票和钱的,拿错了就是我的了!”

云秋一噎,小钟和点心几个也没想到老人会突然这般蛮不讲理。

他们都讲明白青白狐袄是胡屠户亡妻留给他的爱物了,寻常人这时候就该答应归还了,而且小钟为着行事方便,还专门找人给老人那脏兮兮的羊皮袄洗干净了带来。

但陆商就是不愿换下身上的青白狐袄,还反反复复嚷嚷着一句——货物离柜概不负责。

这话在解当行里常用,某些钱庄也爱在栏柜上刻上这句。多是用来提醒告诫百姓们清点好钱数和自己的东西,以免生出纠缠和事端。

恒济解当上没有这话,马直也只强调货物进出要甄别持慎。

云秋想了想,直接问老人,如果他们也按着给胡屠户那套法子——三倍赔还给他一两银子呢?

结果陆商还是摇头,很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我要银子做什么?”

“银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烧的,放在手里重、藏在家里怕丢,要那劳什子做什么?不要,我就要这暖和和的袄子!”

云秋想了想,拉过来小钟和贺梁,在他们耳畔低低耳语了一番。

小钟听着不了一会儿就连连摇头,“东家不可!之前胡屠户那一单就已经是赔本买卖了,您要是都这样干,解行会开不下去的!”

贺梁也摇头,觉着云秋这是在助长老人的刁滑气焰——他们都带来了原本的羊皮袄,云秋现在却要叫他们去城里买一件新的狐裘。

云秋见他二人不肯,无奈,只能转向陆商,他拉起老人布满了老茧的手,牵着陆商的手碰到他身上的狐白裘。

“您瞧瞧,我这件衣裳如何?”

陆商也不客气,上手抓捏两把后,点点头,“比我这好。”

“那我用我这件换您身上这件,您看成不成?”陆商的身量瘦,云秋十五六岁孩少年人的衣衫也能给他穿。

这回,陆商还没发话,点心也跟着不干了,他皱眉重重叫了声:“公子!”

云秋身上的狐白裘是所有狐皮里的上品,原本这东西宁心堂的库房里要多少有多少,可云秋离开时什么都没带,这件还是今年新买的。

虽然做不到雪貂裘那般雪落自消、风吹更暖,却也是要十数两银子,价值在那羊皮袄的百倍往上。

云秋瞧瞧他们,也沉下脸来,“陆大夫这儿家徒四壁,正月雪未尽,羊皮袄的保暖效果当然不如青白狐袄,你们上来就要扒人衣裳,没这道理。”

“那、那我们也带回来他的羊皮袄了呀?”小钟不服气。

“带回来人家就一定愿意换么?”云秋打了个比方,“就好似你去鬼市,只花十枚铜板就买得了一方前朝古砚,店家不识货,还觉得自己赚了。等一会儿别人给他点出来,他要用十枚铜板找你买回、你卖是不卖?”

小钟抿抿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那公子你也不能……”点心开口,“用自己身上的衣裳和他换吧?”

云秋笑了笑,“这不是你们不愿帮我去买狐裘么?”

他们说这些时,陆商就那般站在旁边听着,直到云秋说完这句话,他才若有所思地回神,然后收回自己的手拢在一起,评了一句:

“你这小公子,还有点意思。”

云秋回头看他,陆商也终于正色提出自己的要求:

“得了,我不要你的狐裘也不要你的银子,你们人多、有力气的人也多,这会儿去村上帮我请两个工匠回来,让他们给我修修门窗和院子。”

他撇撇嘴别开视线,扯了下领口,“修好了,我就把这袄子还你。”

修院子、换门窗不要几个钱,便是算上木料、工时和工费,一套算下来也就几百钱,比云秋提出的那个三倍赔还一两银子还少许多。

“不过先说好……”陆商摸了摸鼻子,“要是没人来,你们可不得说我是为难你们。”

这下云秋懂了,老人家“疯”名在外,小院弄成这样或许也不是他不愿意修的缘故,而是工匠们不敢来。

贺梁这回明白了,带着小钟出去不到半刻,还真带回来两个工匠,那两人干活的动作也麻利,很快就修好了老人家里的门窗和院门。

只是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工匠议论了一句,“嗐,你们这给人家修好了,过几天他儿子媳妇看见又要来闹,还不如直接给人接走呢。”

儿子媳妇来闹?

云秋嗅到了一丝隐秘的味道,正想凑上去细问,陆商就面色不虞地拎着根笤帚跑过来,看样子是要发疯殴打工匠。

工匠也不敢久留,弯腰拎起自己的工具箱就大步跑远了。

云秋好奇地看了陆商一眼,但老人家却没有展开讲的意思,无奈,云秋只能先让小钟拿着青白狐裘先回城。

然后让贺梁跟车夫去处理马车赔还的事,然后又吩咐点心、去附近驿馆看看有没有车能租的。

听着他这般安排,陆商又怪叫起来,“怎么你就打算给这两人扔我这儿啦?!”

云秋眨眨眼,“不扔您这儿,您怎么攀着宁王府这棵大树呢?”

陆商和韩硝、还有韩硝背后的医署局矛盾重重,当年以他一人之力没法改变现状,但若是榜上了宁王世子和宁王府,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陆商更气了,他拍拍胸脯,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今年六十二岁了!”

云秋:“……?”

“你们好手好脚的,好意思让我一个老人家来伺候两个年轻人穿衣、换药、煮饭洗碗换屎尿桶吗?!”

云秋噎了一下,他倒没想这么多。

偏他不说话,陆商就更以为他是这般想的,气得当场跳起来转了一圈,然后蹬蹬冲进那黑黢黢的房间里,在里面闹出呯呯咚咚很大的噪音。

云秋:???

半晌后,老人头上戴了顶脏兮兮的毡帽、身上裹着他刚换回来的羊皮袄,肩上挎着个巨大的药箱,手上还拎着个打了补丁的布包袱。

“走走走!”陆商翻着白眼,“你家在哪,我上你家!或者你就给我们送王府!反正我不伺候!”

云秋:“……”

这时候,黑黢黢的堂屋内又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他捂着腹部的伤口,远远冲云秋一笑,然后虚弱开口道:

“不能去驿馆,我们就是在哪儿着了埋伏。”

云秋一下惊讶地瞪大眼睛——

小和尚这是又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怎么驿馆里还能有人埋伏行刺宁王世子的?

“去……京城里吧,”乌影想了想,力气耗尽靠着门框滑坐在地,“那里是天子脚下,他们的势力……到不了那里……”

陆商点点头,看着云秋耸肩,那意思是:你看吧?

“顺带一提,”乌影在昏过去失去意识前,还冲着云秋浅浅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你家小和尚的影卫,叫乌影……”

说完,他就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吓得云秋朝那边跑了两步,“哎喂你——!”

“放心没事儿,”陆商头也没回,“失血过多而已,死不了。”

云秋:“……”

于是,等贺梁跟车夫谈完了价钱回来,看见的就是帮忙陆商收拾了大包小包东西、累得气喘吁吁的云秋和点心。

“东家,您这是……?”

“贺大哥,劳烦您,还要帮我去弄辆车,”云秋大口喘着说完这句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是两辆好了。”

一辆坐人、安排两个伤患,另一辆正好拿来安排陆商的那些瓶瓶罐罐。

如此到正月十二,京城里好些铺子还关着门没开张,云琜钱庄门口就停了两辆马车,一种伙计来来回回帮忙,运送下来好多东西。

如没有乌影那几句话,云秋原是想带着他们几个回田庄的。

那里地方大而且有暖阁,陆商一定要移植在瓦罐里带走的几株远志也能放到田里栽植。

但乌影说城外有刺客,进城投宿的话也有诸多不便、住起来花费的银子也多,最后云秋无法,只能给大家都带到了钱庄和解当行。

——他也不愿回王府。

小和尚伤成这样,回王府免不了惊动朝廷上下、皇宫内外,而且王爷王妃见着他,惹出来的风波也不小。

所以,还是回聚宝街两个铺子上比较妥当。

好在陈家兄弟两个和曹娘子都还在家过年、荣伯他们也能在京城家中安排得开,所以云秋就暂借了院里的两间房给陆商和乌影,安排李从舟跟他住楼上。

倒不是他要区别对待乌影,而是他伤在腹部来回搬动爬楼不易,直接跟小邱说好、抬进他的房间才是最方便的。

本来云秋是要借陈二郎的房间给陆商,但老爷子进门看见楼梯下那间茶水间,二话不说就就给自己的药箱放进去。

任是谁劝也不听,说急眼了还拖动桌子过来从里侧顶上了门。

云秋实在无奈,只能由了他。

安顿好众人后,云秋算了算时间——云琜钱庄定的是正月二十复工开业,恒济解当晚三天,定在了廿四日。

所以,从今天开始算起,他们有八天时间……

“点心!”

“哎公子,什么事儿?”

“你往对街的分茶酒店定上八天的早晚饭,打量够我们五六个人吃的份,请他们做好了送个外带,价钱上也让人家一点,毕竟还在年里。”

点心挠挠头,想说做饭而已,他也能做。

然而云秋却看出了他的心思,摇摇头道:“不用你做饭,这几天照料伤患,肯定还有其他好多事情要你忙呢。”

点心领命去办,回来还得着老板额外送他们的一兜汤圆。

吃住都安排好,云秋伸展手脚、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要点心烧了热水,替李从舟擦身后、他才洗漱好扑到床上。

他这奔波了一天真是累极了,尤其是陆商老爷爷那一堆东西:爬上爬下,有几个要紧的匣子竟然分别藏在柜子顶上和床底下。

云秋双手扯过枕头来抱着侧躺下,眼睛看着躺在软榻上的李从舟缓缓眨巴眨巴,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

“唉,你好淘神呀……”

又是高热昏迷、又是浑身是血,算起来都多少次了!

他的意识昏昏沉沉,也分不清楚是宁王世子难当,还是小和尚本事太大、所以才要承担更多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按着陆商的方子抓药煎服,两日后乌影就能下地走路。

虽然脸色还很差、做不得太剧烈的动作,但已经能跟人正常交流,吃饭喝药都能自理,还与云秋说了许多李从舟在西北的事。

“他每回收着你的信都稀罕得跟什么似的,他不说,但西北大营的士兵们都知道,你是没瞧见过——他那张冰霜一样的脸、只有听着‘有京城来的信’这六个字,才会冰雪消融露出点暖。”

云秋没听出乌影话中的揶揄,只为他讲的那些险境:什么李从舟被西戎武士偷袭、险些深陷流沙,什么被狼群包围、险些命丧月下的……狠狠捏了把汗。

他实在不敢深想,好怕小和尚就这样死在战场。

越听他的心越怦怦跳,云秋实在不敢继续听下去,就突兀地站起来,“我、我去看看他的药——”

乌影愣了愣,看着云秋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闷闷发笑:

好羡慕啊。

笑了半晌后,他又捂住腹部的伤口摇摇头——眼前的小公子虽然不开窍,可他眼里心里行动上都关心着你。

李从舟,你真是好福气啊。

想到这,乌影又叹一口气靠着石桌不想动、干脆靠在院里晒太阳。

早春雪消,岁初暖阳。

正月里的阳光不刺眼,还挺暖,乌影靠了一会儿,见云秋端着个木托盘,小心翼翼走上楼——

李从舟还没醒,但陆商说不用急,就这一两天,猛药下多了反而伤身,顺其自然为上。

云秋端药上去,李从舟还没醒,尤其是听完乌影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就一直酸酸涨涨的。

放下托盘后,云秋忍不住一点点挪到李从舟旁边、轻轻坐到榻上。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勾了下他的指尖。

才几个月不见,李从舟手上的皮肤就黑了一截,指尖的肌肤粗糙、指甲盖后生出许多倒刺,食指的骨节上还有一道刚愈合的泛红刀疤。

云秋吸吸鼻子,手又挪了挪,攥住他两根指头。

“明明答应我要平安……”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鼻腔里也闷闷的,所以这句话说了一半,云秋就选择闭口、不说了。

——小和尚一点儿也不懂得爱惜自己。

云秋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恼火地用手指在李从舟虎口上重重掐出个浅白色月牙。

这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然而沉睡中的人无知无觉,既没有漆黑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也没有那声标志性的冷笑。

云秋盯着李从舟看了半晌,最终挫败地撇撇嘴,起身去端那碗药,却根本没注意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李从舟的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药碗摸起来还很烫,云秋先吹了吹,然后又拿起汤匙来搅了搅,等掌心感觉到的温度没那么高了,才舀起一勺喂李从舟。

这两日的药都是他在喂,应该说每次李从舟人事不省,最后都是他来喂药。

点心当然也帮过几回,但后来云秋看点心又要烧水又要煎药的,就主动揽下这个与他来说稍简单些的活。

一回生二回熟,云秋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技巧——再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喂一半洒一半,恨不得给李从舟的下巴、颈项和胸脯都涂满。

将碗放在一边,伸手扒拉下巴拉开一线唇缝,然后再给药灌进去。

这套流程云秋是很熟悉了,但不知为何今日扒开那道缝儿后,药液却没如愿灌进去,反而顺着嘴角往下滑。

连试了两次都这样,云秋一边用帕子擦掉那些多余的药液,一边皱眉思考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一直盯着李从舟,目光也就渐渐垂落到那对唇瓣上。

好像还挺软。

鬼使神差地,云秋伸手戳了一下,然后又勾起嘴角来,又戳一下。

李从舟的唇缘弓饱满,唇形不厚、薄似小舟,被药液润过以后亮晶晶、水润润的,有点像绯红色的樱桃糖。

想到糖,云秋眨眨眼,竟似着迷般缓缓闭上眼俯下身:

……

真的好软!

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时,云秋一个激灵弹起来,更呯地一声撞翻了药碗,他整个人烧起来,像看见什么怪物般连连后退。

最后蹬蹬迈着极重的脚步跑下楼,直跑向石桌旁、抱住正在给乌影诊脉的陆商:

“陆陆陆陆陆大夫!”

“干什么?”陆商态度敷衍,“别结巴了我听见了,不就一碗药嘛?打翻就打翻了,再请人煎一碗就是,别嚎丧。”

“不,”云秋脸上艳红一片,他却眯着眼摇头,一边摇头还一边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不是。”

陆商转过身疑惑地看他。

而云秋拿过脉枕给自己手放上去,目光诚挚而认真:

“陆大夫,我有问题。”

“而且,问题很大。”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