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淳星设宴的位置是在白帝城的星云楼, 据说原本的名字是摘星楼,但肖夫人觉着有纣王妲己的旧故意头不好,就给改成了星云二字。
宴会设的是分席宴, 即:
每人身前有一张矮几,大家跪坐骑上, 然后每样菜都是小份地送上来,桌席后面还有侍女捧香、侍酒。
这是前唐旧汉时候宫宴的规矩,自从有了高足家具后,这样跪坐分席的聚会倒是少见。
云秋不爱自己一个人坐着, 所以干脆命点心帮忙抬起来桌案, 直接跟李从舟那张拼在一起。
然后, 在众人的注视下自己挪了挪小垫子, 高高兴兴挨着李从舟坐下。
被众人目光注视他也不臊, 反而嘿嘿一乐, 笑着靠到李从舟肩膀上。
府衙知道这是宁王世子和他未来的世子妃后, 态度是十二万分的恭谨,要不是云秋说他不会喝酒, 府衙很像是想要上来敬十盏。
而公孙淳星瞧着他们,想到肖氏和自己不亲近, 那个纳氏又是个轻浮算计人,倒多少有点怀念自己的原配发妻。
别人都是端正跪坐,就云秋盘腿扭在垫子上, 李从舟也不说什么, 就这么纵着他。
侍女想要上前倒酒,李从舟也替云秋挡了拒绝, 布菜也是他亲手,根本用不上别人帮忙。
周承乐瞧着觉得有趣, 本来想开口打趣两句,说世子这样只怕将来要被云秋拿捏死。
结果下一瞬,就看见云秋拿起筷子,旁若无人地夹了个虾米递到李从舟嘴边。
周承乐:“……”
便是他跟妻子新婚如胶似漆时,也不见这么腻歪的,他微微红了脖子,转头去与一旁的曲怀文说话。
曲怀文见得多,他在西南倒还见过甜哥哥、蜜妹妹,嘴对嘴喂着吃东西的。
云秋他们这样,不过情之所至。
两人这边旁若无人地吃喝、小声谈天,那边白帝城主和府衙也聊得很畅快。
肖夫人素来话少,这种宴会上也多是赔笑,她是陪席在老夫人身边,偶尔也听着老夫人说两句。
公孙叡吃饭很乖,可心里总是惦记着乌影说的好戏,等了一会儿看不着,乌影他们又坐得远,便频频回头看自己大哥。
云秋挪席后,公孙叡像是受到了启发,他等了好久没看到二哥来赴宴,便也悄悄爬过去挨到了公孙贤身边。
“大哥。”
“……少主?”
公孙贤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公孙淳星的方向,发现义父并未说什么,便也吩咐人给小公子的席位挪过来。
挨挤到亲切的大哥身边,公孙叡也渐渐没了坐像,他拉着公孙贤问东问西,总好奇好戏是什么。
不问还好,公孙贤的身体明显僵了僵,沉眉看旁边空出来的坐席时,眼里明显闪过一抹厉色。
开宴前,时间仓促,李从舟未能详细说明,但却要他无论如何护好城主的家眷。
如今看着刘银财这东西半天不来赴宴,只怕所谓的意外,就是应在他和纳氏身上。
不等公孙叡追问“戏班的人”什么时候来,那边刘银财就带着一群回鹘打扮的异域舞姬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才一登堂,公孙老夫人的脸上就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肖氏看了一眼,也略微侧过身去。
倒是公孙叡拍了拍手,还脆生生叫了句二哥。
刘银财朝他微微笑了笑,然后才带着这群回鹘舞姬走进来,他躬身拱手对着公孙淳星拜了拜,“父亲。”
公孙淳星与府衙相谈甚欢,端着酒杯笑盈盈转过头来,“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听闻父亲在星云楼设宴款待上宾,孩儿特带了一支歌舞前来给众位助兴。”
“这歌舞是由娘亲亲自编排,刚才儿子也是因为去准备这个所以来的晚了,还请祖母和父亲不要见怪。”
说完,他还礼数周全地拜见了肖氏、府衙,然后是公孙贤、公孙叡和一众宾客。
公孙贤根本懒得搭理他,哼了一声别开眼。
倒是云秋靠在李从舟怀里,手里捏着个剥好的蟹腿,一点不见恼色地与他挥挥手:“刘二少爷,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真是好巧呀。”
刘银财看看他,又给视线挪动到他身后的李从舟脸上,然后颌线动了动,还是做出个笑,“云老板、世子。”
公孙淳星大约是对刘银财的身世有些忌讳在意,本想出言说些什么,却到底碍着云秋身份,没能开口。
于是刘银财只能在他目光的逼视下,自己介绍纠正道:
“云老板,今日宴会上大家都高兴,京中旧事……就不要提了吧?如今我复姓公孙。”
云秋耸耸肩,他刚才根本就是故意的。
周承乐怕两厢生事,还是出来递一句话做了和事佬,“那——‘公孙’二少爷,您刚才说准备了歌舞?”
刘银财这才继续介绍他和他娘一起准备的这场歌舞,回鹘女子都戴着头纱,后面还跟着一班乐队。
公孙淳星看了很是赞许,“二郎有心。”
刘银财便对那些回鹘女子点点头,让开一步请她们上殿,等那些舞女们上殿后,正摆好了造型准备跳,公孙淳星却忽然皱起眉,沉声喝了一声:
“等等——!”
“……父亲?”刘银财躬身拱手。
公孙淳星搁下酒碗、眯起眼睛从主桌上起身下来,他一直走到最后那班乐队面前,突然伸手扯掉了中间一个抱琴女子的头巾。
那女子生得貌美,明眸善睐、唇红齿白,额心还描着一朵金莲花钿,她抱着琴略欠了欠身,“城主。”
肖氏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眼睛,公孙老夫人却啧了一声搁下筷子,“纳氏?你来做什么?”
公孙淳星亦板着脸转身,呵斥刘银财道:
“怎么安排你娘在此弹琴?这成何体统?!”
刘银财还没说话,那边纳氏就先开了口,她的声音确实好听,像是淙淙清泉、又如高山鸟语,清脆空灵。
“淳郎,你别怪异儿,这是我的,主意。”
因为坐席排布的关系,云秋靠在李从舟肩膀上正好能瞧见纳氏的全部动作表情。
她看上去瘦瘦小小、柔柔弱弱的,一句话说得极慢,也不哭,但是眼睛、身段、收势,一点没落下。
云秋手里捏着个软炸的卤鸡脚,也跟着捻起手指比划了两下,惹得李从舟在后面捶了他。
李从舟瞪他:小混蛋,怎么心这么大?
云秋笑嘻嘻:这不是有你在嘛?
星云楼那边暗潮汹涌,他们俩这却推推搡搡、眼神暧昧,看得对面的曲怀文、周承乐直摇头。
纳氏虽然是故作姿态、拿腔拿调,但偏生公孙淳星就持她这一套,或者说——许多男人都吃。
“今日是你和夫人宴客,我也想为了家里尽一份力,贱妾没有别的才能,就会唱点回鹘小曲,也算——给贵客们助助兴吧?”
公孙老夫人看不惯她这作风,摆了筷子推说自己不舒服,拉起肖氏的手,“来,陪我回去。”
公孙淳星到底是一城之主,还是想要维护自己这点面子,于是好说歹说给母亲劝着留下来:
“娘,您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呢?犯不上跟她置气不是,您就当她是家里会响的一架琴、一只鹦鹉,全当解闷儿,成不?”
公孙老夫人翻白眼瞪他,而后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刘银财,不甘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人会认鹦鹉当儿子。
公孙淳星只当没听见,还是劝了母亲坐下。
这时候,纳氏也重新戴好了自己的头纱,开始拨弦弹奏他们回鹘的古乐。
前面的舞女摇起手鼓,叮铃声音作响,宴会上又热闹起来,公孙淳星抱歉地冲府衙点点头,然后大家又举杯庆了一盏。
众人里,唯有公孙叡最是失望,他趴在公孙贤的手臂上,“原来就是歌舞啊……”
他是小孩子看不出,但在场的大人都看得很真切。在一段乐曲后,纳氏和刘银财的面色明显有异。
尤其是纳氏,她的眼睛一直在朝那府衙和府衙带来的人身上瞟,有时候明显露骨得脸公孙淳星都发现了。
本来听曲子的节奏像是还有两段才奏完,这时候公孙淳星忽然涨红了脸站起来——
他两个疾步就跨到纳氏跟前,然后飞起一脚踹她肩上,“贱人,你看什么呢?!”
他这一脚用了十力,纳氏捂着肩膀,用了老半天才爬起来,张口欲言,却先呛咳出一口血。
“淳郎,我没有……你冤枉我了……”
公孙淳星却蹲下身,一下捏着她的领口给人提起来,伸手就撤掉了她头上的头巾。
“贱人,你今日这般做派,我倒是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你也是这般勾搭了京城来的那个富商。”
“后来——”公孙淳星扭头看着刘银财,“就有了这个孽障!”
刘银财挑挑眉,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惊慌,倒更像是意外,他疑惑地看看母亲,然后也跟着去看府衙和那群府衙士兵。
府衙觉得自己莫名处于风暴中心,连连起身相劝,“兄弟莫恼、莫恼,犯不上动这么大的气。”
“这歌舞不喜欢,换一个就是了,没必要大动肝火,还有这么多客人在呢不是?”
公孙淳星压了压怒火,先是对众人拱手作揖抱歉,“家门不幸……让各位见笑了。”
然后才看向刘银财,“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扶你娘下去,以后办事之前想清楚后果!”
他又想到前几日这两个儿子相争,便也迁怒地横了眼公孙贤,“一个个都不省心!”
他自负手转手,大踏步往主座上走。
一直盯着这边的李从舟却忽然神色一凛,手中的杯盏直接朝他掷了过来。
公孙淳星经年走江湖的人,下意识就往旁一躲,眼看杯盏掉落在地毯上,他一脸震惊,抬头正想向李从舟发作,结果却又感觉到身后传来阵阵凉风。
这回,是曲怀文、周承乐也跟着站起来,喊了句,“城主小心——!”
公孙淳星疾步撤身,回头就看见身后的刘银财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抽了一把软剑。
刚才若不是李从舟掷杯提醒,那软剑就已经扎进了他的后背。
“孽子!你这是做什么?!”
刘银财看也没看他,只是走过去看了纳氏一眼,“娘,我就说你那些蛊啊、毒啊的东西靠不住。”
纳氏眼珠转了转,沉默没说话。
公孙淳星还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无视过,他高呼一声来人,指着刘银财,“给我把他拿下!”
结果那些人乌泱泱围上殿,却是长|枪持弓地对着公孙淳星。
“你们、你们……”公孙淳星后退两大步,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们反了你们!”
为首领兵的一个舵主看着他,脸上表情似乎还有些悚公孙淳星,但却捏着长|枪壮胆道:
“二、二爷说的对!你作为城主不能明辨是非、喜怒无常,不过就是个莽撞武夫,不配为白帝城主!”
公孙淳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人,“你们……你们……你们都疯了吗?!”
刘银财笑了笑,转身过来持剑站到他对面,也不再叫他父亲,而是称呼了“城主”:
“这就叫天命所在、众望所归,城主你华而不实、天命不佑,早该让贤,而不是空占着宝地!”
他举了举手中剑,冷凝着公孙淳星道:
“都给我拿下!”
那些叛变的白帝城士兵应声而上,却不是扑向公孙淳星,而是直取他的老母亲、夫人和小儿子。
但公孙叡被公孙贤护着,士兵们一时近身不得。
可公孙贤分身乏术,眼看士兵们就要扑到两位女眷身旁——
老夫人面不改色、肖氏也只冷冷地看了一眼逼近自己的刀刃,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等了半晌,肖氏没感觉到身上什么地方疼,疑惑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什么时候降下一人。
这人脑后编着鞭子,耳畔戴着一只大大的银耳环,身上一席蓝染,一瞧就是苗人装扮。
他手臂上盘着一条青紫色的小蛇,脚边还爬有密密麻麻一圈的虫子。
肖氏这回是真有点怕了,捏手帕往老夫人身边蹭了蹭。而老夫人一直睁着眼,是明白看着这位苗人少年一把粉末放倒了围上来士兵的。
乌影看着被自己撂倒、一圈躺成圆弧形状的人,拍拍手往公孙叡的方向看了一眼:
“怎么样,小孩,戏法好不好看?”
公孙叡都快被吓哭了,哪里还管什么戏法不戏法。
李从舟搂着云秋叹气,他真是受够了乌影的恶劣。当然,想要靠近他们身后的士兵已经被银甲卫撂倒。
公孙淳星看见自己的老母、妻儿暂时无虞,也是飞身夺剑要与刘银财分个高下。
刘银财哪里会蠢到当真和他一对一地拼杀,往后一退就躲到了人群里,由着前面的舵主、小兵卖命。
那府衙这会儿也觉过味来,忙叫自己带来的手下也跟着去帮助公孙淳星。
一时间,星云楼上兵戈声不止,楼底下,还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在往上赶。
公孙淳星虽然武艺超群,可听着这些声音,他自己心中也难免生出一股悲凉——
他自认待城里面这些人不错,怎么刘银财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才来短短几个月,就能得到这么多人心。
心神一乱,手底下剑招也乱,刘银财还瞅准了时机让弓箭手放箭。
眼看星云楼这场篡权就要变成是白帝城里民兵的火并,李从舟当机立断,让藏在暗处的银甲卫:动手。
银甲卫得了世子号令,早早埋伏好的两百人整齐出动。他们是正规军,素日身经百战,很快就给攻上楼的人打退。
这时候,刘银财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惊慌,他躲在人群中,着急地看向纳氏:
“娘,你不是说你的蛊术能保万无一失吗?!你快催动啊?你、你这不是害儿子吗?!”
这回,公孙淳星终于听明白了,他持剑往那边靠了一下,“蛊、术?!”
刘银财捂住嘴,自知失言。
他这么一动作,公孙淳星立刻明白了什么,他逼视着一直瘫坐在地上的纳氏,“你不是回鹘人!”
事已至此,纳氏却还是委屈地一扭身,眼泪是说来就来、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淳郎,你莫要听他胡说,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蛊术……”
公孙淳星瞪着她,这时候才回过劲来,觉着这女人满嘴谎言,根本不可信。
二十多年前,他就是相信了这女人的话,才会一时高兴给她送给了那个刘姓客商。
纳氏低低啜泣着,可手却悄悄在身边摸索着什么。
“纳答霍依姆,茹喏海喈唔?”
听见这声音,纳氏下意识抬了抬头,结果她才一动,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立刻发觉出来自己露馅儿。
乌影笑了笑,又换回了汉人官话,从身上摸出来一只挂着红线的金哨,“我想,您一定是在找这个?”
纳氏一看见那哨子,脸色就白了。
“海布姆涅哦?”
乌影戏谑地拍拍手,又有两个苗人从屋顶一跃而下,中间还架着个白帝城的侍女。
纳氏的脸色更难看。
“刚才,您那般演戏、哭得梨花带雨,”乌影换回中原官话,“想必就是拖延等她吧?”
“不过真是可惜,我这人就喜欢带着我的小可爱们到处乱逛,这不、恰好就看见了这小姑娘正鬼鬼祟祟在几兜子黑|火|药旁乱晃。”
侍女的双脚一落到地上,她就扑通跪倒,哭着爬向公孙淳星,“城主、城主对不起,都是小奶奶她逼我的,是她逼我的——”
“我什么也没、什么也——呃啊!”
公孙淳星听见黑|火药三个字时,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剑,他恼怒至极,一剑结果了这个侍女性命。
再转头,这一回,纳氏才整个人委顿在地、眼神一点点灰败。
“你这贱人!”公孙淳星举起手中剑,“当年你流落至此,是谁可怜你收留你?你、你竟然……”
“不是哦,”乌影从后面探出个脑袋,“纳答氏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您的,城主,你失察了。”
“什么?!”
公孙淳星的脸上像是开了染坊,被欺骗背叛的耻辱以及轻信带来的羞赧,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乌影却被他这声大嗓门吼得头痛,忙后退两步、掏了掏耳朵,“听得见、听得见,您别这么大声。”
偏他这一后退,委顿在地上的纳氏突然站起来,以极快地速度蹿到刘银财身边。
刘银财才欣喜地叫了一声娘,眼前就闪过一道银光,然后,他就被一条银色的小蛇咬住了鼻梁。
“啊啊啊——”他一下惨叫起来,伸手去捉那小蛇,又接连被小蛇在手腕、身上、脖子上咬了好几口。
纳氏看他被咬后,脸上却露出了解脱一般的笑容,她反手拉过旁边没反应过来士兵的刀攮尽自己肚子。
“为……什么?”刘银财抓着自己的脸,痛苦不堪地在地上翻滚着。
而周围士兵早被眼前的一切吓坏,害怕地后退了好几步,竟然反而给刘银财、纳氏身边空出来一个圈。
纳氏看刘银财一眼,却没解释什么,反而双手交叉放到胸前,闭上眼眸仰望着天空,念了很长一段苗语。
而后,她往后仰倒,脸上带着一抹诡异地笑意重重摔在地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剩下刘银财惨叫连连,发疯似地挠着脸、满地打滚,不一会儿他的脸就都烂了。
饶是公孙淳星这般在江湖里打滚多年的,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握着剑,忍不住吞咽两下唾沫:
“这、这是……”
“啊?”乌影走过去,“您问哪一个?”
“您这小老婆临死使的是黑苗祝祷,大概就说要带您这儿子一起走、来世会被黑巫复活。”
“要是问这蛇毒啊?他今天晚上一定死得掉,您也不用着急哈。”
眼看纳氏和刘银财都死了,那群跟着叛乱的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纷纷丢了武器跪下磕头。
而星云楼下,本就不是银甲卫对手的一群人,也终于兵败如山倒,死的死、降的降。
公孙淳星看着这一片狼藉,踉跄后退两步后,扑通一下跌坐在地,手里的宝剑也当啷掉了。
一直被公孙贤护在怀里的公孙叡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呜哇一声哭出来扑到肖氏怀里。
强撑了许久的公孙老太太也终于站不稳,慢慢和肖氏两个相互扶持着坐下来,和公孙叡一起哭作一团。
公孙淳星听着他们的哭声,这才回过神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主座上坐下来,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手扶着额头,目光却是看向李从舟的方向。
李从舟不爱长篇大论地说话,这会儿却也是容不得他不站出来解释。
毕竟不止是公孙淳星,还有公孙贤和乌影,他们俩的目光也是一错不错地盯着李从舟。
公孙贤是好奇李从舟如何料事如神,知道这刘银财和纳氏的布置。
乌影则是单纯想为自己刚才的表现,讨个彩头。
李从舟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慢慢解释。其实他在决定登白帝城时,已经思索过细则:
“您府上这位公孙异,或者说刘银财,与我家这位有些旧怨。在京城刘家出事后,我就一直派人留意。”
“后来见纳氏入了您的白帝城,没几日,您又公开将刘银财记名做自己的二儿子……”
“这件事本来不奇怪,但后来我的人暗中查探,发现纳氏与西川城襄平侯府有来往,所以就紧觉往下查——”
他这些话半真半假,银甲卫听了,会觉着是乌影和苗人们办的,乌影却又觉着是银甲卫查的,总之都会深信不疑。
至于什么纳氏和襄平侯来往,他根本是凭着前世的记忆和噬心蛊为证,也是走了险棋。
不过现在听了纳氏和刘银财刚才那般话,李从舟倒是结合前世的经历给白帝城这一遭民乱补全了——
纳氏出自苗部纳答,本名霍依姆,是纳答部里笃信黑苗武术的一小支,也因此受到了同族的驱逐。
襄平侯制造“苗乱”收集黑苗巫典时,他们这一支也就自然循迹投奔了襄平侯。
纳氏作为方锦弦的暗棋,伪装成回鹘部迁徙流亡的孤女,被救入白帝城后伺机而行。
原本想到利用刘老爷道京城中做出一番大事,可京城的势力错综复杂,襄平侯也只能先按兵不动。
后来又想到白帝城的位置特殊,便叫她使计谋脱身,从刘家带着儿子重新返回到白帝城。
只是今生,刘家和正元钱庄的经营上,出现了云秋和他的云琜钱庄这个变数。
以至于刘银财一门心思和云秋争锋相对,纳氏的那些计谋也只能用来应付刘家后院里的女人。
他这半真半假说了一套,还给襄平侯的谋算——要暗害府衙来激起民乱讲明。
公孙淳星越听越心惊,旁边的府衙也是震怒之下一掌拍碎了案几,“襄平侯、襄平侯竟然……”
他站起身,拱手向李从舟,“世子,此人包藏祸心、蛰伏西南日久,必须上报朝廷!”
李从舟在心底嗤笑,要是上报朝廷有用,这些年也不会在西北枉死那么多人。
他摇摇头,拦住府衙,“襄平侯在陛下那儿有些不同,此事又是纳氏主谋,刘银财活不过今夜,我们没有人证,不能轻举妄动。”
“您这一折子递上去,要经京兆府才能送进京城,中间多少波折不说,还容易打草惊蛇、方便他毁灭证据。”
李从舟摇摇头,建议府衙不要这么做。
谈起朝堂事,李从舟倒是能侃侃而谈,他劝了府衙后,又环顾在场诸位——
曲怀文是稳当人,周承乐顾着商道上的利益也不会乱说话,至于白帝城这帮兵丁……
公孙淳星会有办法叫他们闭嘴,即便真有人要去给襄平侯告密,那也只是增添襄平侯的惶恐罢了。
——会让他以为,自己真查到了什么。
府衙听了他这番话,也终于冷静下来,他点点头,“世子说的是,刚才是下官冲动了。”
李从舟转向公孙淳星,想要他帮忙留意长河上来往动向,也警惕襄平侯再次用蛊埋坛沉水暗害。
正要交待蛊毒解药之事,那公孙淳星却突然站起身来,扑通单膝下跪,抱拳拱手对着李从舟行大礼:
“宁王世子,今日全仰仗您高瞻远瞩、救了我一家老小性命,还请您受小人一拜!小人愿为马前卒、往后您有什么吩咐,但凭调遣——!”
李从舟没承他这情,论起心术,公孙淳星并不是个单纯正派人,往后若还有事端,他难保还是会有称霸心。
所以李从舟只是将人扶起来,“城主太见外了,这说的哪里话,您若真要谢,就谢我家云秋吧。”
云秋一直窝在旁边磕瓜子,还十分认真地给李从舟剥了一小碟子攒着,骤然被点名,他茫然地眨眨眼。
“实不相瞒,若非云秋执意入蜀,今日我与城主您也没有这番相遇。”
李从舟要这江湖路子没有用,往后也不一定要和白帝城来往,但云秋不一样——
小家伙一门心思要赚大钱,蜀锦出蜀北上走水路就要经过长河,能和白帝城搞好关系,确实有大利。
公孙淳星很上道,立刻走过去拜下,感谢的话说了两道后,又拆下腰间一枚铁牌、双手奉上:
“此乃我白帝城城主信物,请云老板敬授,凭此令,便如同见了我本人一样,即便我身死,城外水军也能听君调遣。”
云秋吐了吐舌头,最后在李从舟的鼓励下接过来,他摸摸鼻子,谢过公孙淳星后,又偷偷瞥曲怀文一眼。
曲家帮、白帝城,天呢,他单信物小牌牌就拿了一溜了,难道往后走商身上要“相六国印”么?
云秋瞪李从舟一眼后,却趁着大家不注意,招招手、示意他快点过来吃瓜子。
李从舟忍笑,心想大家都在说正事,唯有云秋本事大,竟然能专心致志一门心思关注着吃。
他又与公孙淳星说了两句,然后就回到了云秋身边坐下。
出了这么大的事,星云楼这场宴会也办不下去了。公孙淳星先派人给云秋他们送到客房内,然后留下公孙贤跟着他一起料理此事。
公孙叡早哭得晕了过去,肖氏给孩子送给乳母照顾,又目送老夫人离开后,深吸一口气走到李从舟和云秋面前,提裙摆福了一礼。
然后,这位肖夫人才匆匆忙忙跟着去看儿子。
人都走光后,公孙淳星看着满地狼藉,面容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他摇摇头、鬓发凌乱。
沉默许久后,才轻轻道出一句:
“贤儿,你若是……”
可他看着公孙贤,又想起来前几日义子和刘银财的那场争吵,他当时斥责公孙贤不懂兄弟情、说他是觊觎城主之位。
如今再开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
最后那句想继承城主之位的话变成了:
“我还是那句话,你来去自由,无论你是想留下,还是想……去找你妹妹,都随你,但——白帝城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公孙贤点点头笑,“是,义父。”
……
白帝城的客房位于孤岛中心最高处,房间是好房间,白天肯定还能看见江心漩涡、波涛汹涌的盛景。
但——
江心风大,白帝城的各栋城楼又巍峨耸立,以至于客房入夜后凉得很。
这里也不是田庄上,能够烧暖阁,而且开春后白帝城就没有烧炭的习惯。
李从舟无奈,只能给管事多要了几床被子,还讨要了一个汤婆子。
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处在兴奋点儿上,云秋窝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
李从舟熄了灯,查探过周围无碍后,才上床躺好就被云秋整个人拱过来贴上。
被汤婆子焐暖的小脚塞到他小腿间,然后人也紧紧贴着他,仿佛他的枕头更好睡一样。
李从舟挪了挪,给汤婆子也挪过来、暖着云秋的小腿肚,手抬起来摸索了他胳膊两下,声音轻轻:
“怎么,睡不着啊?”
“嗯啊,”云秋摇摇头,“我在想一件事……”
李从舟难得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一时觉着新奇——反正明日也不用早起,白帝城这儿肯定还有很多事要了。
而且云秋真的很喜欢白日睡懒觉,他心疼小家伙白白遭这么接连几场战事纷争,便想叫云秋睡饱。
于是他开口问,“什么?”
云秋左右分别瘪了下嘴,然后看他一眼才小声开口道:“……这话只能同你讲,算是床头话,你可不要和别个讲。”
床头话?
李从舟忍笑到险些被呛到,“咳,好好好。”
云秋不满他这样笑,不高兴地扯扯他的头发,然后才继续道:
“我总觉得公孙城主这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或者说,应该叫公孙城主这么一家子,让我觉得……”
“和如今的皇室很像。”
皇帝性子柔、脾气虽然不急,但他处政中庸,虽能弄权,却更爱中道,有点像公孙淳星。
惠贵妃就像是那肖夫人,当然,惠贵妃比肖夫人厉害很多,身后还有徐家。
公孙老夫人稳重的气度也和宫里的冯太后相仿。
李从舟一愣,半晌后却觉云秋这小家伙敏锐:
白帝城的民乱,本就是城主不能平衡义子、次子和幼子之间的矛盾,这才生出许多是非。
若他知人善任、明察秋毫,就会更信重公孙贤而不是刘银财;若他善加决断、不是一味仁善,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收留纳氏。
硬要算起来,纳氏和刘银财,倒是很像前朝的容妃和方锦弦……
“唉……”云秋叹了一声,“虽然这么说皇帝陛下不好,但我觉得朝堂党争之祸,也有他的责任。”
李从舟好笑,刮他鼻子一下,“真是大胆妄言。”
“反正银甲卫是我们家掌管嘛……”云秋才不在乎,“皇帝总不要连臣子夫妻讲床头话也要听吧?”
李从舟不想他理会这些,揉揉他脑袋道:“别想这些了,小心犯愁太多头发掉光了——”
云秋哼哼,却忽然看着李从舟满头的墨发,突然伸出手揪了一把,“小光头!”
李从舟吃痛垂眸,却在黑暗中看见了云秋亮晶晶的眼睛,还有挂在唇畔贼兮兮的笑容。
——小坏蛋。
他俯身凑过去,当场就给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一顿收拾。
唔唔,救命!
云秋扑棱两下,很快就在两重厚被子之下被他亲自拐来的小和尚亲了个头晕目眩、浑身是汗。
李从舟撑在他上方,眸色很沉很沉,像是蛰伏在江底的大鳄鱼——
等六月十二日,洞房花烛夜,你就死定了。
云秋转转眼睛,他才不怕呢。
两人这儿闹了一场,李从舟情绪一直紧绷着,倒是先云秋一步睡了过去。
而云秋窝在李从舟肩头,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在京城里和刘家产生纷争时,李从舟就已经注意刘银财了么?
怎么他记着李从舟之前连刘银财的名字都记不住。
而且,什么纳氏联络襄平侯、什么襄平侯预备让纳氏刺杀夔州府衙的。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的……
小和尚怎么好像未卜先知?
云秋想不透,只能揣着满腹疑惑缓缓睡去。
次日——
公孙淳星重新在白帝城的住院里设了家宴,府衙已经连夜被他送回夔州城里,这会儿就只有云秋一行人。
老夫人受了惊吓,昨夜起了高热,小公孙叡也病倒了,目前都请了大夫由侍从伺候着。
至于刘银财,他确如乌影所言,并没能撑过子夜。死得时候整张脸上的肉都溃烂了,眼珠暴突、七窍流血。
公孙淳星、肖氏和公孙贤三人看上去都很憔悴,但还是笑着撑起来招待了他们。
一顿饭毕,云秋他们就告辞作别了,三人一路给他们送到了渡口码头上。
“这回的事,多亏了云老板和世子爷,我和内子商量过,还准备了一份儿大礼,想要酬谢两位。”
公孙淳星说着,拍拍手,引着众人目光看过去——
只见从远处缓缓划过来一艘宝船,上面的船柱是翡翠玉石,楼船屋顶上是用金纱绷的,窗户上是银框。
外围的一圈栏杆上,还有许多珍珠、珊瑚。
这东西太贵重,云秋忙推拒,李从舟也拒绝,说这船惹眼,他们行舟水上也不大方便。
见他们不要,肖氏上前一步,“此物是外子一意要送我的,但实在贵重奢华,小妇人也不常敢用。”
她腼腆一笑道:
“听拙夫说,二位几月后就要大喜,贵重之物合该配贵人,正好送给两位做个新婚贺礼,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公孙贤也跟着劝,“这是夫人的一番心意,二位就收下吧,至于航船不方便一则——”
“从此境到龚州,附近的水寨都要卖我们白帝城十分面子,两位在船上悬一白龙旗招,便无人敢招惹。”
“到龚州的登临渡,两位可给船直接往那儿一放,我自派人去给运回来,之后再商议送到贵处何地如何?”
曲怀文和周承乐也笑着劝,说宝船罕见,而且新婚贺礼也是好意头。
众人盛情,最后无法,云秋和李从舟只能应了。
由此,乘坐宝船,扬帆官驿的楼船,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夔门,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