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这么说, 苏驰倒也不是真要催着李从舟出来处理什么,大家伙忙碌了一夜,也算是一战告捷。
襄平侯被抓, 只是战斗层面的胜利。
还要想法给他定罪、给乌蒙山上三部的苗人翻案,以及替这些年枉死在方锦弦手上的百姓超度, 令他们的魂灵得到安息。
首恶被捉,乌影也打从心底高兴。
他倒不在乎汉人朝廷如何审判襄平侯,以及怎么走完他们那些又臭又长的规则、秩序和律法。
他只知道,苗人复仇不死不休, 只要汉人皇帝还是昏聩无能给这小子放出来, 他就会亲自动手。
下毒用蛊, 慢慢折磨, 总能叫他往后一生都生不如死, 以解他们族人被屠的心头之恨。
李从舟和车厢外两人心照不宣, 知道他们只是打趣, 并没有真的要诘问什么。
但云秋一点儿不知情,呜了一声后臊红了脸, 直把自己脑袋藏进李从舟怀里。
李从舟拍拍他的后背,本想告诉他外面那两人是使坏逗他的, 但云秋却先蛄蛹两下、更紧地攀住他脖子:
“……你、你抱我出去。”
说完,云秋红着脸,自己给身后的披风盖到头顶上, 然后自己抱着月琴、准备好。
李从舟莞尔, 凑过去隔着披风亲了亲小家伙的头顶,然后依言起身, 给云秋整个整个抱起。
远远瞧见车帘挑起来了,苏驰唷了一声, 而乌影也配合地吹了声口哨。
但看见李从舟是抱着云秋下的车,云秋还被他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没露,那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变了脸色。
苏驰皱了皱眉,上前瞪了李从舟一眼,“你小子,能不能有点人性?!才给人救出来,你……你再着急也不急于这一刻吧?”
他声音压得低,表情很愤懑。
倒是旁边的乌影笑嘻嘻,露出个“本该如此、兄弟你很行”的眼神,“我这就回去叫人备水。”
李从舟:“……”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认了。
而云秋作为始作俑者,却敢躲在披风里倚着他肩膀偷乐,当真是小坏蛋。
李从舟借着往上垫人的力道,警告地掐他一下,结果云秋笑得更欢,连身体都在颤。
无奈,他只能给人径直抱回艮城舵的房间里,曲怀文是个妥帖人,早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床铺和热水。
云秋是一夜没合眼,这会儿看见床铺也当真困了,给月琴好好收起来,坐在床边等擦脸的时候眼睛就闭起来了。
等李从舟端过来水要他抬脚的时候,云秋已经脑袋一点一点地坐在床沿上睡着了。
“秋秋?”李从舟轻声唤他。
云秋却明显已经睡迷糊了,听见声音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微微仰起脸,嘴里咕哝一句:“你擦唔……”
李从舟忍笑,没再继续同他说什么,自己做主给云秋收拾赶紧了,然后换寝衣、裹到被子里。
大约是一直被摆弄,云秋的眉头锁得紧紧的,这会儿脑袋终于沾着枕头,他长舒了一口气,嘴角翘翘。
李从舟摇摇头给他掖好被子,转身正准备给床脚的铜盆端出去,衣摆却被云秋紧紧攥住。
也不知他是醒着还是睡着,眼睛是闭着、可手上的力道很大很大,眉头都皱成一团,语气还很凶:
“不许走!”
李从舟勾了勾唇角,一边扯自己衣摆、一边试图与云秋讲道理,“我就去门口,很快回来。”
“嗯唔……”云秋却闭着眼睛摇摇头,认真重复了一道,“就不许走。”
李从舟算是输给他了,只能认命地给角落那铜盆轻轻踢远些,然后给身上被云秋攥紧的外袍脱下来。
得以脱身后,他再飞快洗漱、收拾倒水,然后翻身上床,给云秋怀里那间外袍抢走、自己顶上。
手里的东西骤然空了,云秋不安地动动眼珠、嘴巴也瘪下来,下一瞬却感觉到自己被裹进了熟悉的怀抱。
他动动鼻翼,嗅到小和尚身上那股熟悉的檀香,皱成一团的脸瞬间又松散开,人也放松下来。
李从舟拍拍他后背,啄吻他发顶后,最后说了句“秋秋好梦”就放下了床边的厚帘帐。
门外,乌影斜倚在门边上,替他们挡下了所有想要来探望的人,包括远津和刚能下地一瘸一拐走路的点心。
“回去好好歇着吧,”乌影轻轻拍了下点心肩膀,“小秋秋醒来也想看着你好好的,你这样,要害他哭鼻子。”
点心看看自己还打着夹板的腿,终于踟蹰起来,他吞了口唾沫,小声询问道:“那……公子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乌影挤眉弄眼,满脸都是蔫坏的笑,“你家公子他可好着呢!”
点心愣了愣,而后一下恍然。
他和远津对视一眼缩缩脖子,然后声音放得更低,“世、世子也在里面?”
乌影嗯啊点头,一脸理所当然,“那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守在这儿?”
点心目光担忧地越过他肩膀,往里看了一眼——这外面的天可都大亮了!
不过公子能平安回来就好,他还是听乌影的话回去好好歇着,养好腿伤、日后才好伺候公子。
乌影这边忙着,曲家众人和苏驰也没闲着。
苏驰和杨参达成了某种协议,杨参愿意作为证人到京城三衙上证明方锦弦多年前对他的威胁,以及对那三个苗寨的加害。
所以,这两人正聚在一间房间里,一起商量着如何上报朝廷,怎么写奏折奏章的事。
至于白帝城,只要没有西南大营的士兵压境,夔州府衙根本每日就是拉着兵丁到江面上逛一圈,公孙淳星和他手下的人照旧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逍遥度日。
公孙贤,或者说尤献,这会儿正在和尤雪两个讲他们兄妹分开来这么多年的事。
之前忙着营救云秋,公孙贤心中有愧,那艘宝船上的情|药分明就是针对他,云秋和李从舟不知情,也是无辜被牵连,才会闹出这么多事。
因此,他和尤雪就匆匆见了一面,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就各自忙碌起来——他继续带人攻打西川城,而尤雪则留下来给手上的士兵诊治。
现在战事歇,尤雪本想去看看云秋,结果瞧见点心和远津两人从回廊上走下来,她便也干脆转头作罢。
兄妹两个在艮城舵的码头坐了会儿,公孙贤讲了他被公孙淳星收养之后的许多事,而尤雪也说了她这些年辗转、收留小铃铛的经历。
“……这么多年,妹妹受苦了”公孙贤抬起手,替妹妹整理了一下鬓发,但父母已故、长兄如父,他便忍不住有些操心,尤其是在听说了小铃铛的事情后——
“小妹,你之前做女冠多年,如今事情都好起来了,有无可意的人家,哥哥可以帮你去……?”
尤雪一愣,反应过来公孙贤在说什么后睨他一眼,“兄长怎么理会起这些事情来了?”
“这不是……担心你,姑娘家家的身边怎么还带个小姑娘……这,这让我怎么说你?”
尤雪摇摇头,“小铃铛聪慧,不是哥哥想的那样,这天下女大夫太少,有些病症只有女子才能与女病患共情,哥哥这样急切催我,怎么,是有可意的嫂子了么?”
公孙贤一下红了脸,“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尤雪反而是哈哈大笑,拍拍兄长肩膀准备回去看看那些伤员,换药、煎药都还需要她。
她站起身,看着艮城舵码头下滚滚东流的长河水,脸上目光坚定,唇角带着一抹笑:
“白帝城离不得哥哥,京城善济堂也不能少了我这个坐堂医,兄长,其实能找着你,我已经很安心了。”
“我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有赏识我的东家、尊敬我的学徒,还有城内那么多需要我的百姓。”
她笑着挥了挥袖子挽了个无量寿福的手势,一如从前在青朝山出家时的模样,“往后只愿兄长平安,万法自然。”
公孙贤想了想,发觉妹妹比他看得开——
他还在想是不是应该离开白帝城,或是让妹妹到白帝城来跟着他,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
甚至都想到了是不是在他们老家鲁郡重新买房置地、邀请妹妹回乡同住一节上。
如今,听完尤雪这么说,他倒是也豁然开朗。
公孙贤也一骨碌从码头的踏板上翻身坐起来,眼神无奈又欣慰地瞪了尤雪一眼,声音有些低哑地骂了句,“臭丫头。”
尤雪却满不在意地拱手一拜,转身挥挥衣袖,丢下一句,“逢年过节记得来京城看我——”
与此同时,救出来云秋之后,银甲卫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往京中递消息,务必让宁王先知晓。
宁王这些年搜集的证据也多,收到银甲卫带来的传讯后,他拍着书房桌子连说了三个好。
“青松,来来来,给本王研墨。”
宁王直接摊开了黄封的奏章给朝廷递折,直言襄平侯这些年的罪状,不过兴奋写完奏疏后,他还是稍微放在案上压了压。
沉吟片刻后,宁王摇摇头,“青松,给本王备马,我这就去相府走一趟。”
方锦弦这些年作恶多,但他狡猾善辩,一直奏章递上去,他那位皇兄多半还是要三衙会审、要他们拿出证据。
人证倒是全,可物证却显得不足。
就怕他们参与的人太多,又多是和宁王府、徐家亲近之人,若被文党、舒党看见寻机做文章——
只怕事情还是要坏。
毕竟他也是先帝曾议储的人选之一,若是让文党、舒党造势起来,借由襄平侯的事情发难,说他一介亲王竟然能够调动这么多人马,是有夺权朋党之嫌。
那到时候,不仅是王府会迎来灭顶之灾,恐怕徐家、四皇子,以及苏驰等人都会受到牵连。
龚相称病多日,从段岩那边探来的口风是说老宰相有告老还乡之念,到时候相位虚悬,只怕又要引发不少纷争。
宁王想去拜见下老宰相,请问他的意思,作为当年那桩丑闻为数不多知情的臣子——
若是换他来,又会如何做?
……
而襄平侯府上还活着的众人都已经被羁押到艮城舵,可惜老管事在出逃的时候被襄平侯灭口。
其余人等,大多是才刚刚被召进侯府的新人,对府上的事情了结不多,唯一一个干了十多年的老花匠,却是又聋又哑还不识字,即便他比划动作出来,旁人也看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可惜府上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证据……”
曲怀文写完了最后的来往文书,谢过三舅他们派兵来援后,又抬头看坐在旁边的父母:
“小瑾那边,除了报平安外,需要知会他什么吗?”
曲帮主想了想,转头看向妻子,江雁摇摇头,“小瑾新婚之喜,让他好好顾着自己的日子就好。”
朝堂纷争,牵涉前朝旧事,曲怀玉根本就没生这根筋,五公主的母家也式微,还是不要牵扯他们进来。
“那我就告诉小瑾我们一切都好,云秋也并无大碍,让他在京中稍安勿躁,我们不日就会启程回来。”
曲家夫妻点点头,曲怀文便落笔写好家书。
如此一番忙碌,等云秋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这一日的黄昏,夕阳金辉洒满了整间屋子,映得屋子四处都明亮得很。
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发现自己怀里不知为何抱了件小和尚的寝衣,而床帘之外,中间圆桌上温着一盏闻上去就很香的甜羹。
云秋想了想,给寝衣叠了两折放到一旁,然后下床踢上睡鞋、披上外衫。
铜盆旁边有放着暖瓶,云秋自己鼓捣出热水洗漱,然后用发带随便扎起长发后,就坐到了圆桌旁。
他这实际上算是睡了一天一夜,肚子早饿扁了,小炉子上温着的甜羹是一碗银耳,里面炖有梨子和山楂。
旁边摆着一个小碟子,里面竟然有桂花糕、雕梅和五香瓜子、炒芸豆。
云秋左右观瞧,发现旁边的高箱子上放着一块叠好的抹布,便拿过来垫着、小心翼翼给羹盏端下来。
正捏着耳垂给手指降温呢,门扇就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先映入眼帘的是李从舟一个背影,而后,云秋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清香。
“小和尚!”
“你醒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李从舟转过身来,云秋看见他手中托盘上摆着两菜一汤,还有一只青白瓷小盅。
李从舟看着云秋,小家伙就穿着一身寝衣,身上胡乱披了件外衫,一张脸都沐浴在阳光里。
——倒不像是日落夕阳,而是他在发光。
李从舟往前走了两步,动作很灵活用脚后跟踢上了门,然后走过来给托盘放到圆桌上。
他看看云秋面前的甜羹,忍不住笑着打商量:
“要不,先吃饭?”
云秋也闷笑,他当然要吃饭,刚才不是因为没有饭吃才感兴趣这碗甜羹么?
他嘿嘿乐了,拽着李从舟手臂,要他作陪。
“不要我给你去找大夫过来瞧瞧?”李从舟倒是依言坐了,“或者,你不想见见点心他们?”
云秋哼哼两声,他先点点头,大夫要看、点心当然那也要见,但是吃饭的时候——
他还是最喜欢对着小和尚。
人都说秀|色可餐,他家李从舟生得好看,光瞧着就好像能吃下三大碗饭。
他给这理由与李从舟讲了,李从舟被他逗笑,摇摇头点了他脑门,“你呀——”
说归说,李从舟还是给云秋布了菜。
饭是乌影专门从蛮国带回来的紫米,他正经去教了曲家的厨娘,往里面加了黄橙橙的露兜子,在西南,也有人管它叫波罗或者黄梨。
菜式很清淡,都是尤雪和江雁两个商量着办的,尤雪是大夫,江雁则有诞育两个儿子的经验。
云秋听着李从舟这般介绍,脸上有点臊,总觉得自己这个“有孕”怪怪的。
他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锦朝开国少说两百年,怕他是第一个怀了崽的男人。
云秋眨眨眼,“我不会被他们当怪物看吧?”
“谁敢?”李从舟皱眉讽了一句,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好,转而又告诉云秋一件事——
“你知道高祖皇帝凌桐么?”
云秋点点头,那是太|祖的长子、锦朝开国建都厚的第二位皇帝。
“那……你知道宁王顾枫么?”
“知道呀,”云秋给一片炖山药塞进嘴里,仔细咀嚼细嚼慢咽后才继续道:“他是第二位宁王,我在祠堂里见过他的牌位。”
这位也是出嗣的,原本他是高祖皇帝的异母弟弟,在宁王先祖病逝后,就由太|祖皇帝主持入了宁王脉。
“这些都是史书上讲的,”李从舟抬手给云秋擦嘴,“但民间也有传言说——凌枫是宁王先祖所出。”
“……啊?”云秋筷子里的青笋啪地掉了。
这话,要是从小邱之流嘴中说出,他倒还真当笑话听听就过,但偏偏——是李从舟说的。
他昨夜还夸小和尚从不打诳语呢!
“什、什么叫宁王先祖所出?”
李从舟也确实不擅长议论家长里短、皇室秘辛,说完这两句话后脸已经涨红成猪肝色。
再被云秋这么一追问,他只能尴尬地别过头,含糊道:“反、反正就是,你不是唯一一个,不用害怕。”
云秋一点儿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好奇极了:
太|祖和宁王顾氏的关系本就惹人臆想,虽说早两年朝廷禁绝民间议论,但三朝往后,民间话本早写遍了——
刚开始还遮遮掩掩说是生死弟兄、情分不同,后来更是干脆戳破了说,说他们就是一对眷侣。
只是那时候锦朝承前制,并不兴迎娶男妻,宁王先祖顾念太|祖的声名,所以终其一生只愿做个王爷。
云秋买那套《艳|春|情》卷伍的时候,可顺带着买了其他不少书,其中就有几卷是讲这个的。
那里头的故事,可比小和尚说得刺激多了。
只是想想,云秋就要小脸一黄的程度。
因为太过震撼,他反而一不小心就给心里话说了出来,“你又没有给我关起来,然后喂孕丹强行……”
李从舟:“……”
云秋:“……唔。”
完了,说漏嘴了。
云秋连忙擦擦嘴角,转过头去突兀地起了个话题,“我、我、我吃好了,你帮我叫点心他们来吧……”
李从舟看着他,没动。
云秋眼神闪躲,重新捧起羹汤来小口小口喝。
瞧他这心虚的样子。
李从舟在心底哼了一声,回京后他真要好好查查,云秋素日里到底都在看什么。
他点了点桌面,然后起身去给云秋找人。
半晌后,尤雪和公孙贤先到。
跟白帝城相关的事情,在云秋昏睡这一日里了结,这回攻打襄平侯府,也全仰赖他们毫无保留、不遗余力。所以李从舟给前事一笔勾销,对着公孙贤也能和颜悦色。
公孙淳星出来的日子久,夔门还有许多生意要他主持,今日吃过午饭,就带人先行离开了。
而公孙贤本欲跟随,但城主让他留下来多陪陪妹妹,也算个中间联络人。
如此,这位白帝城的“大公子”这会儿正殷勤地拎着药箱,跟在尤雪身后做成了一个小药童。
马车内一番彻谈,云秋也知道了铺子里掌柜伙计的心意,瞧着尤雪走进门,他还是心里一暖。
“东家。”
尤雪先拜,还未说话,她身后的公孙贤竟然跟着也拜,给云秋弄得怪不好意思。
尤雪奇怪地看着哥哥,但公孙贤对此却有自己的一番说辞,“若非云公子,我和妹妹这会儿还天各一方呢,说不定此生都见不到了——”
“所以,妹妹的东家,自然也是我的东家。”
尤雪脸上微热、嫌他烦,给他赶到一旁后,才拿出脉枕,给云秋小心切脉——
来之前,她已经去问过柏夫人,苗人当中有不少这样的先例,倒是也有些旧例可循。
只是男子的身体本不适合成孕,尤雪给云秋仔细交待了许多注意事项,其中最关键一条就是:
不许贪吃。
她半是警告、半是恐吓,“吃饱吃好、吃得精细些,每一口都多嚼几十下,要是到时候孩子太大,可就要动刀了。”
云秋脸白了白,连忙放下手中的桂花糕。
李从舟也脸色不好,握住云秋的手紧了紧,然后仔细听尤雪讲。
这方面,两人都是头一回,云秋也难得乖乖坐着,一条一条给尤雪说的努力背起来。
“不过东家你也不用太担心,”尤雪笑了笑,“我们大家都在呢,还有陆老先生,一定会保你们顺利。”
李从舟听着那些双脚会水肿、脏腑会被挤压,腰背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如果……”
尤雪停下来,转头看着他。
云秋却还低头记着那些话,并没注意他。
李从舟自嘲地笑了笑,半晌后才颤声道:“如果落胎呢?”
尤雪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要如何接,旁边的云秋就被唬了一跳,他骇然地抱着肚子往旁边挪了挪,看着李从舟眼睛瞪得老大。
“蛊虫改变的经络落不了胎。”乌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身后是远津扶着的点心。
李从舟一下转头,眼神凌厉。
“你瞪我也没用,”乌影耸耸肩,“除非你要小秋秋死,这孩子生下来,他那被逆转的经脉也才能恢复原样儿,至少——大巫是这么说的。”
李从舟抿抿嘴,最终别过头,面色凝重。
云秋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放下手,重新挨挤过去,扯扯李从舟袖子,趴到他耳边小声道:
“我不会有事的啦。”
李从舟被他呼出的热气呵得一痒,缩缩脖子后转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突然站起身、寒声道了句:
“我去去就回。”
云秋诶了一声,倒是乌影看明白了,他笑嘻嘻给点心、远津让到前面来,并且替李从舟解释:
“这是去找始作俑者算账去了。”
云秋眨眨眼,正想说动用私刑不是犯法,结果抬头就看见点心打了夹板的腿,一下注意力就被引走了。
他一下跳起来,围着点心连绕三圈,急得眼睛都红了,“怎么会这样?点心你的腿怎么了?!谁弄的!”
点心想要拦下云秋,告诉他自己已经没事了。
可他腋下拄着拐,要是放开了双拐肯定会摔跤,只能有点无措地跟着云秋转起来——
“公子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了。”
尤雪和远津看着他们主仆俩觉得好笑,纷纷给人劝下来,让云秋和点心都坐下来。
“东家,我这边要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回去就给你拿个方子先吃药。”
尤雪说着,就推着哥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又想起什么回头、冲着云秋一笑:
“您放心,我记着呢,药一定给您想办法调得不那么苦。”
云秋眨眨眼,笑着谢过尤雪。
等尤家兄妹离开后,他才焦急地看向点心——
前世小杂役那条断掉的腿,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心魔。这辈子点心都无病无灾的,怎么才一个半月没见,点心的腿就……
点心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何如此紧张,犹犹豫豫给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道,然后又笑着安慰云秋:
“都过去了公子,尤大夫也说只要我好好修养,再两三个月就能恢复好,到时候也能跑能跳。”
能跑能跳……
云秋听见这个,忽然忍不住站起来一下抱住点心,然后声音闷闷地说了好几个谢谢。
点心被他这下弄得很无措,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是觉得云秋搂着他的力度很大很大,那一声声中谢谢里又饱含了太多他不明白的感情。
——谢谢你前世不顾性命地救我,谢谢老天爷、这一世让你平安无事、身体健康。
云秋给了点心一个深深的拥抱后,又听着他讲了许多李从舟没告诉他的事——
比如李从舟为了找他好几日未合眼,比如乌影曾经想要自己带人杀入襄平侯府,比如……
点心开口后自己也有点后悔,他不该告诉云秋的。
“都……死了?!”
云秋一点不敢相信,那四个暗卫可谓是个中翘楚,怎么会都……?
点心耷拉下脑袋,错开云秋视线,“遗骸都已经火殓,原地掩埋了。”
暗卫没有亲眷,多数从小被训练的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父母亲人是谁,死后大多连遗骸都没有。
“曲少帮主说会给他们在曲家帮的忠义祠里供奉牌位,公子放心,王爷和大将军都知道这事儿,会去寻访照顾他们的家人——如果有的话。”
云秋垂首看了会儿面前的地面,曲怀文怕他摔着,在上面铺了厚厚的红绒毯。
他忽然也一跃跳起来,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点心愣了愣,忙拄拐和远津狼狈地追上:
“公子你去哪儿?等等我们!”
……
一院之隔,是艮城舵的水牢。
为防方锦弦和他的影卫再次伤人,曲怀文给他们上的都是重枷,手脚都用铁索固定在了墙上。
每间牢房外,都有士兵不间断十二个时辰轮岗换班地坚守,为了确保无虞,曲怀文更是下了严令,禁止士兵与他发生任何交谈,以免方锦弦巧言善变、蛊惑人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从舟绕过回廊、穿过重兵把守的大门,过去后径直闯入襄平侯所在的牢房,还未等襄平侯开口,就直接往他肚子上打。
方锦弦脸上嘲讽的笑容还未散,那句“小侄子你来做什么”才说了一半,胃部就狠狠挨上了一记重拳。
他呕地一声咳出许多口涎,抬头嗤笑一声,刚想说点什么,李从舟又是攥紧了拳头打向他左脸。
咔哒一声,拳头打中下颌骨,他根本没来记得闭合咬紧的齿关在重击下咬着舌头和嘴唇,两枚臼齿也和着鲜血飞了出去。
在剧烈的疼痛下,方锦弦的表情变得扭曲,他终于忍不可忍地瞪向李从舟,“你竟然这样打……呃!”
回应他的,是李从舟反手一拳再次重重落在了他肚子上。
方锦弦剧烈一咳,嘴里鲜血混着口涎染红了下巴,但他缓了一口气后,却还是咯咯怪笑着看向李从舟:
“怎、怎么?知道无法给我定罪,所以……来动用私刑了?”
他桀桀怪笑了片刻,呸地啐出一口血沫。
“来呀?杀了我呗。你倒看看,你们维护的那朝廷,是会鼓励你的伸张正义,还是那群吸血蠹虫闻风而上、通过弹劾你们宁王府,伸张他们所谓的‘正义’?”
李从舟看着他,这人倒是一如前世:非常懂朝堂和官场,即便杀死的是罪大恶极的人,但只要这件事能够被利用,就可以成为党争的养料。
不过他看着襄平侯,缓了一口劲儿后重新捏了捏指骨、动动手腕,阴沉下来的脸上也浮起恶意笑容:
“那您可想错了——”
“我不杀您。”
他慢慢逼近襄平侯,眼里寒光大盛,嘴角扬起的弧度也越来越渗人,就连方锦弦都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
伴随着又一声闷响,方锦弦都感觉李从舟的拳头打穿了他的五脏六腑,直接给他人摁到了墙壁上。
然后李从舟阴冷的声音在他眼冒金星时缓缓落在耳畔:“我这,只是单纯泄愤罢了。”
方锦弦呼吸一窒,忍不住抬头要怒斥,结果李从舟保持着那副令他胆寒的笑意,屈起手肘,毫不客气地搭上他的手臂。
咔嚓一声,方锦弦痛得脸色惨白、浑身冒汗,他都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手臂断裂的声音。
他重重咬了下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牙齿打颤两下,也恶狠狠盯着李从舟:“你……给我……记住。”
李从舟才不怕他这点威胁,要是回去后皇帝陛下还是执迷不悟,那他是一点儿不介意帮着乌影动用私刑。
——再疯一点,国主昏庸,他们又为何不可择明君而立,既然太子党总是担忧四皇子夺嫡、要往徐家和宁王府泼脏水。
逼急了,他索性就做这一回!
总好过现在现在处处被方锦弦这小人威逼得好。
他这正想着,水牢的阴冷的走廊里却传来达达木头敲击地面的声音——
李从舟略回了回神,转头就在长廊上看见了大踏步走来的云秋、身后还跟着点心和远津。
点心和远津皆是满脸焦急,云秋却是微微皱着眉、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
“……”李从舟甩了甩手上的血,下意识就给擦破的拳头藏到身后,然后上前挡住牢门,“你怎么来了?”
云秋看他一眼,又偏头去看了看里面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襄平侯,环顾四周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他冲着点心伸出手:
“点心,借你拐杖一用;远津,替我扶好点心。”
点心为了行动方便,腋下是拄的双拐,这会儿云秋讨要,他倒也没多想,往旁边靠着就给单柺借了出去。
这副拐杖是龚州驿馆的医官命人打造,就是普通的硬木头,材料是不够名贵,但却足够结实耐用。
云秋抄起那拐杖,推开李从舟就冲进牢房内,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扬起拐杖重重打在方锦弦身上。
他的力气不大,但情绪很激动:
“坏东西!让你伤害点心!伤害我的暗卫!让你欺负小和尚!让你害我的爹娘!”
方锦弦一开始还觉得不痛不痒,只是被李从舟打得有些懵,还缓不过来劲儿,但当云秋一下一下敲在同样的地方,而且还是他本就残疾多年的双腿上时——
他也忍无可忍,仰头恶狠狠瞪着云秋,刚想张口说什么,云秋却忽然抬手、用拐棍尖的那一头只朝着他面门扎去。
方锦弦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疯子,吓得慌忙朝旁边一躲,那渐渐的拐杖咄地一声重重敲在墙面上。
“明济哥哥是世子、是朝廷要员,”云秋不闪不避地对上他阴冷又怨毒的眼睛,“但我不是——”
“我不但不是,我还知道好多折磨人的好办法,比如,用小刀在你身上划拉几百道口子,然后涂上蜂蜜、让蚂蚁咬你。”
方锦弦拧眉看向他,一个小老板,就算当了十几年假世子,怎会知道万蚁噬心之法?
“或者你不怕虫咬,我还知道笑刑、水滴刑。”
云秋慢慢给那拐杖取回来,板起脸、超凶:“要是这些你都不怕,那回京这一路上,我就让人给你扒光、然后绑在船头最高的桅杆上。”
心高气傲之人都不允许自己丢脸,像是襄平侯这样双腿残疾还要维持体面的人,自然不喜欢这样。
他胸膛重重起伏两下,牵动被打伤的肺叶和脏腑,方锦弦哀哀哼了两声后,才嘶声瞪着云秋:
“……你够毒。”
云秋耸耸肩,又用拐杖重重戳他肩膀两下:
“比不过你残害苗寨三部百姓、害死西北众多将士以及下蛊殃及江南无辜百姓之毒!”
这会儿,李从舟也终于回过神,他忙上前给云秋手里的拐杖抢回来,还给点心。
然后不再看方锦弦一眼,直给云秋拉着出了水牢,他蹲下来,认真给人检查手上因为用力压出的红痕。
云秋让他看,另一只手却背到身后,身子一扭一扭、眼神东张西望。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抬头,结果还没开口,就被云秋竖起一根手指堵住:
“你答应过不凶我的。”
李从舟笑了,痛打该打之人,他生什么气。
于是他摇摇头,然后顺势拉下云秋的手指放到唇边啄了两口,“下次,我们都不自己动手。”
云秋这才高兴起来,嗯嗯点点头,“就是,下回拍十几个人,重重锤他!”
李从舟终于忍不住,起身搂住他闷闷笑起来。
云秋回搂着李从舟腰,然后仰脸认真看着他,“那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去啦。”
李从舟看着他,经历了这么多风波,小秋秋那双柳叶眼依旧明亮,里面像是有永远不会下山的太阳。
——永远温暖,永远充满希望。
原以为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是要他替师父、师兄复仇。现在想来,重活一世,原来是上天要他遇见云秋,要他冰冷阴暗的心,遇到救赎。
想到这儿,李从舟笑起来,俯身一吻落在云秋唇瓣,“好,我们回家。”
长河上金辉灿烂,龙骧万斛船扬帆启航。
曲家帮、白帝城众护送着云秋他们,带上方锦弦等罪人,走水路返回京城。
送行到夔门,肖夫人知道自己那艘船惹出来那么多风波,没好意思出来见云秋和李从舟,但托丈夫给云秋送上了一份临别赠礼。
公孙淳星将东西递给了小儿子,九岁的小孩红着脸,腼腆地跑过来,举高双手将匣子递给云秋。
云秋接过来,发现是一匣月琴琴谱。
公孙叡偷偷看看他,又看了眼旁边的李从舟,红着脸飞快地说了一句话后,就一溜烟小跑躲回父亲身后。
而公孙淳星长拜叩首,带领白帝城孤岛上下、水面上众多的兵丁跪下,齐声山呼、重复着公孙叡刚才讲的那句话、送着船队开拔。
惊涛拍岸,两岸高山歧视夹峙。
长河三峡壮景,尽在夔门雄关。
层叠山峦起伏,一声声一阵阵山呼海啸,将白帝城众人喊说的话,传出去很远很远——
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直到船行出夔门,云秋才抱着那匣子小心扯了扯李从舟袖子。在他疑惑地挑眉、俯身低头后——
小秋秋声音超小,问得很小心,“他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呀……?”
云秋茫然地摇摇头,眼睛用力眨巴两下:
没听懂,求解答!
而李从舟好笑看他半晌,终于忍不住笑着亲他:
——媳妇儿啥都好,就是胸无点墨,是个傻乎乎的小白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