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阵, 是一种江湖暗号。
常见于分茶酒肆、乡村野店,以及某些民间会社的堂口。
前世,顾云秋每日在京城的几条街上混事, 可见过太多这样的:
三教九流、地下黑|道,都喜欢坐在某个酒楼、茶铺里摆上一道。
眼前, 庆顺堂这大叔摆的茶碗阵有两重:
第一重,是壶嘴对着茶杯把儿,问的是身份背景,用江湖黑|话来说, 就是“盘道儿”。
壶嘴对杯把儿, 还不方便拿取, 便是问来客——
你是门外门里?是否自家人。
顾云秋从容不迫, 挽袖子将三只满溢的茶杯摆正, 以杯口正对壶嘴, 杯把都朝外, 意思是——
嘴对嘴,口对口, 都是一家人。
那大叔挑挑眉,看向顾云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外。
而后, 便是第二重。
大叔用紫砂壶高注水,用三只茶杯排出品字形,这便是第二问:
来此目的何为?
即便刚才小陶下车时, 已讲明了他们是来讨要紫连草入药的, 大叔还是排出忠义阵,试探他们深浅。
忠义阵的三只茶杯呈品字形, 面对着茶壶这造型很像是桃园结义,因此而得名。
顾云秋笑了笑, 径直端起品字形茶碗阵最中间一杯仰头喝下,并示意点心和小陶不要拿。
中与忠谐音,取“中一杯”,自然表的是“忠义”。
待顾云秋放下茶盏,那大叔又坐下来,旁边恭候多时的店小二上前,收掉这一套紫砂壶、茶杯,给重新换上了一套青瓷盖碗:
茶碗止有两个,都放到了大叔那边。
给盖碗注水的壶是个铜制、高粱的提壶,大叔坐着注了一碗,然后盖上盖碗、亲自端起来递给顾云秋。
顾云秋没冒然上手,仔细观察后,发现大叔端茶碗的手势很讲究:
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扣着、三指伸直在上,虚虚浮着碗沿;右手屈了拇指,用四根手指、掌心向上托着茶碗底。
像是衣裳左右衽、拜佛参禅左右手,江湖人的手势同样有此讲究。
左为卑、右为尊。
大叔左手三指代表三老、意指地方,说的是他自己、是庆顺堂,而右手四指代表战国四公子、指代贵公子,指的就是顾云秋。
三老在左,四公子在右,在主人家堂口,这就是自贬。
这茶碗要是接了,那些藤甲兵肯定要和他们拼命。
顾云秋想了想,起身用右手四指托过杯底,左手学着大叔的手势用三指虚虚扶着碗沿,打出暗号:
长幼尊卑有序,还是三老在上为尊。
大叔不说话了,只低头,继续摆弄茶碗。
这回他不用那小二打扮的人来,自己从桌下变戏法般摸出一套软陶小杯,看数量有八九个之多。
这次也不注水,大叔直接将八个小茶杯围成一个半圆,半圆的豁口处摆下茶壶,然后抬头,等顾云秋破阵。
顾云秋挑挑眉,也不惧他,伸手将那八个陶杯摆成人字形的两行,紧跟在那大茶壶的后面。
此阵又叫雁形阵,是兄弟同行、有福同享的意思。
而大叔摆出的那个环形,是虎口阵,有指责抱怨虎口夺食意。
结合之前柳家大嫂和小陶说的那些情况,顾云秋明白大叔是在表达对任家和药商的不满——
他们庆顺堂在杭城日久,收取商道保|护费由来已久、理所当然。
怎么旁人都能接受,那药商一个外来人,却要唱反调。
对此,顾云秋用雁形阵回答,对方也是同行,不如有福同享。
这答案显然不是大叔想要,他轻哼一声,又拨弄那些陶杯分作三杯、五杯两组:
三只放在靠近他的位置,五只环绕在外。
然后那大叔啪地拍了下桌子,将那三只杯子整个倒扣下来,目光尖锐地逼视顾云秋。
拍桌子的动静太大,吓得点心紧张上前,萧副将也警惕地捏紧刀柄。
顾云秋却不慌不忙:
杯子数量上,外圈多、里圈少,意指仗势欺人,大叔拍完桌子后倒扣内圈三只杯子,是告诉顾云秋、逼急了他就鱼死网破。
这倒很像草寇的心思。
这回,顾云秋没着急去拨弄陶杯,而是伸手在自己前襟内掏了掏,从里掏出一沓银票压到那三只杯盏下。
“……以银致歉?”大叔终于开口,凶狠的眼神也消散,“那姓岳的若有你一半懂事儿……”
讲到这,大叔啧了一声,又摇摇头否定道:
“那混人懂个屁道义!”
骂完这句,大叔看着顾云秋一点头,介绍自己:
“鲁亮。”
顾云秋一冷,倒没想到庆顺堂的堂主会亲自守山。
他回头示意萧副将收势,顺手扯扯自己交错在一起的外衫,将对襟的旋钮解开两颗:
“云秋。”
鲁亮瞥了眼顾云秋敞开的外衫,也挥手让他那些弟兄退下,他半眯眼睛、从旁摸出一条草烟点燃:
“胸怀坦荡、无所顾忌?小兄弟你懂挺多啊?”
摆弄衣裳也是江湖暗号的一种,对方既是庆顺堂的堂主,顾云秋不在乎多露一手。
他笑笑,拍身边长凳让小陶坐下。
小陶浑浑噩噩,屁|股挨着凳子才如梦初醒,眼睛里写满惊讶。
“紫连草是么?”鲁亮又开口,手指一弹烟灰落到桌面上,打响指叫来俩人,“去给这云兄弟弄一箱。”
披藤甲的手下也不耽误,折返回山上,要不了一刻功夫就拖下来一只二尺来长的桐木箱,箱上涂了道红漆,铜件都全新的。
木箱算不上大,进深一尺不到。
但掀开来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的一摞晒干、晾好的紫连草,小陶还是忍不住捂嘴、闷闷喊了声:“操!”
鲁亮像是没听到,只扬下巴问顾云秋:
“够么?或者你们想要新鲜的?”
顾云秋不懂这个,转头看小陶。
小陶涨红了脸,点头连说了三个够。
这哪是一箱子草药,分明是一箱金子。
听见说够,鲁亮那边的两人便关上箱子、准备帮忙抬到车上。
结果顾云秋却站起来拦他们,“堂主这生意,怕是做亏了吧?”
“自然不白给,”鲁亮叼着草烟,“云兄弟是行内人,这草药算我送给你的。但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今日倒正好向兄弟你请教。”
“请教可不敢当,”顾云秋拱拱手,“堂主面前,我只是后生晚辈。”
客套话说一次就够,鲁亮也不再托这些虚礼,直言问顾云秋。
他们庆顺堂在杭城日久,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收取商道保|护费,也是因为他们确实派出了自己的人员在维系市场。
请打手、养门客,护送生药运输,这些都是成本,要花很多钱。
会社成员的年钱看着是高,但庆顺堂从中的抽头却不多,就挣个辛苦费,这般盘踞山头,也是被逼无奈。
倒不是他们仗着是地头蛇就打压外来的药商,而是那姓岳的办事一点不讲地道。
若不死磕着、给他开了这个先例,那往后谁还服他们庆顺堂?
甭说外来的药商,就连本地那些挨着他们、靠着他们的药铺都要转个心思——会哭的娃儿有奶吃。
人不交会费都能在杭城混,他们又凭什么要供着庆顺堂。
鲁亮隔着长桌踢了一脚那箱子,嘴里抽完最后一口草烟,烟雾朦胧中,他眯起眼睛看顾云秋:
“云兄弟,不是我们不给他活路,是他不想叫我们庆顺堂活啊。”
这道理顾云秋懂。
鲁亮看的是长远、是往后,除了争这一时的长短,他更念着兄弟们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而任家和姓岳的药商要的是现在,是尽快落脚杭城、补回他们前期的投入。
双方僵死,谁也不愿让一步。
顾云秋倒是乐意入局、破局,只看鲁亮敢不敢放手一搏。
“搏?”
顾云秋拍拍那箱药,“这箱药草我们拿走,堂主今日起撤下各处山上的卡口,回杭城就设宴邀请诸同业,任县令和岳先生也要发帖。”
鲁亮眉头微拧,手指或轻或重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语调危险:
“你,让我示弱?”
“堂主莫急,我的话还未说完,”顾云秋指了指身后的萧副将和银甲卫,“宴乐当日,我会让萧叔带上几个人过去,当众送堂主一份礼。”
他顿了顿,声线压低,“不妨告诉堂主,我们来自南仓别院。”
听见这四个字,鲁亮本来沉着的脸一变,眼中精光流转,似乎觉过点儿味儿来——
“云兄弟的意思是……”
“堂主只管设宴,全做是邀同业一聚,也莫提任县令和外来药局之事,只说近日杭城药价起伏、民间怨声载道之类。”
顾云秋顿了顿,眼神明亮,“您主动让一步,会有奇效。”
这回,鲁亮还没开口,倒是一直站在旁边的店小二发话:
“你这不让我们大哥认怂么?!”
顾云秋只笑盈盈看向鲁亮:
“堂主在杭城药行内声望斐然,长期与他们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他一个外来户、大不了收拾铺盖走人,堂主你们却是输不起的。”
鲁亮沉吟不语,那小二也没明白。
顾云秋干脆也不打哑谜了,直敞开来说白话:
“他既想要落脚,堂主让他落就是,天长日久,在杭城里还怕庆顺堂拿捏不了他?何况,说难听些,大锦官制,县令可是三五年要轮调的。”
鲁亮细想片刻后两眼发亮,站起来就与顾云秋拱手:
“幸得云兄弟提点!险些坏我庆顺堂大事!”
顾云秋摆摆手,这才起身招呼点心、小陶搬箱子回去,给药草送上马车后,鲁亮将顾云秋压在杯盏下的一沓银票归还——
随银票递过来的,还有一枚庆顺堂的印信。
“请柬三日后送来,云兄弟往后若有什么事,凭此物到各堂口便是。”
这给旁边的小陶都看傻了,便是萧副将也面带惊疑地看了顾云秋好几眼。
顾云秋笑眯眯,谢过鲁亮后,好好收起来银票和印信钻进马车。
马车顺着来时路,沿山道摇摇晃晃返回玉田村。
日头偏西,却未至黄昏。
萧副将策马守在车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
“公子,刚才那些你都打哪儿学来的?”
鲁亮摆出的茶碗阵,明显是江湖会社的黑|话。
他跟在宁王身边多年,从未见过王爷与会社的人接触。
王妃,便更不可能懂这些。
顾云秋眨眨眼,脸不红心不跳:“书上看来的。”
萧副将半信半疑,江湖会社都是秘密结社。若将黑|话写到书里,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怎么对暗号了?那说黑|话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若不是书……
世子生活在王府,平日出去也就在和宁坊逛逛,萧副将也实找不出顾云秋能学这些东西的地方。
倒不是懂江湖黑|话不好,而是他担心小世子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骗了,或者交上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想了想,萧副将叹道:“刚才您可吓坏我了。”
庆顺堂的鲁亮是盗匪起家,谁知道四方山上到底藏了他多少人。
若是一言不合谈崩了,萧副将都准备好要与他们拼命了——
没想,顾云秋三言两语,就消弭了一场剑拔弩张。
比起萧副将的担忧,回过神来的小陶,却是一改之前倨傲态度,红着脸扯顾云秋衣袖:
“你……刚才打什么哑谜呢?能给讲讲么?”
顾云秋当然痛快答应,待细枝末节讲明,马车也正好停到小陶家门口。
小陶的父亲还没回,倒是邻家姐姐一直等在门口,一边剥毛豆、一边向小路上张望,生怕小陶回不来。
顾云秋让银甲卫帮忙小陶给箱子端进去,然后约定了之后来取生肌膏的时间,放下定金就匆匆离开了。
直到车上铜铃声渐远,小陶坐在那口木箱上,狠狠捏自己脸颊一把,才终于找回些实感:
天呢,他这是,遇上贵人了!
之后三日,四月十六,庆顺堂往南仓别院送来了请柬。
鲁亮精明,碎金红折本内根本没有写明宴请之人的姓名。
只说是庆顺堂攒局、摆宴人是他鲁亮,地点在西湖边的楼外楼,时间是十八日下午,其他的一概没写。
不过这倒正方便了顾云秋去邀人。
将请帖转送与别院总管,推说是前些日子请人来南仓看诊结下的缘。庆顺堂在江南有名,料必那总管也不好拒绝。
说回来,顾云秋让鲁亮摆宴,其实是应了《道德经》上一句话:
见微知著,守柔处弱。
庆顺堂和岳家药局相争这事儿,杭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谁先往前走一步,反而能破局——
顾云秋让鲁亮示弱、迎岳家药局进来,一是为缓和药局和庆顺堂的矛盾、着意民生,二则是让任家和岳家都看看、庆顺堂在江南的实力。
岳家药局既想分杭城生药一杯羹,又不想缴纳商道保|护费。
那倒不如干脆大气些,如了他们所愿。
水满则溢,月满而亏。
岳家药局既然也是在南岭做药材生意的,应当很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任县令和姐夫岳老板两个收到请柬也是心里打鼓,咬牙横心去到楼外楼,却发现庆顺堂众人待他们很客气,一顿饭下来只字不提相争之事。
反倒是宴会间隙里,江南大营的守将专程派人给庆顺堂送来一份大礼,南仓别院的管事更是亲自登门——
一边给庆顺堂主鲁亮送礼,一边抱歉说他们将军实在有事来不了。
那熟稔的态度,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议论——
“庆顺堂还认得江南大营的将军?”
“那送礼的老人家可是南仓别院的管事,南仓士兵独属于五军都督府……这么算起来,他们可是能越过浙府衙门的存在!”
“庆顺堂路子原来这么广??”
“哎哎哎,你看那些披银甲的!那是不是传说中的银甲卫?!”
锦朝兵制,只有一支队伍的士兵能在平日里披银铠。
庆顺堂在杭城的关系网丰富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
银甲卫,这不是宁王的私兵么?!
庆顺堂原来还和宁王这样的皇亲国戚有瓜葛?
莫说是任县令和岳老板两个惊讶,其他杭城做生药的老板心里也七上八下。
至于庆顺堂几间核心药铺的老板,虽然面上不显,照旧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可几个眼神交换,都是在问鲁亮——他什么时候搭上的大船。
鲁亮也不答,只将那南仓管事和奉顾云秋之命前来的银甲卫奉为上宾,全程言笑晏晏与大家吃酒,说的也多是和药行、商道无关的事。
到后半程,他甚至与那南仓管事聊起了育儿经,老人家讲自家孙子,他说自己新得的小儿子。
其他人靠近两人敬酒,听一句都是:虎头鞋、百家姓。
任县令这顿饭吃的心里打鼓,坐在他身边的姐夫岳老板也不是滋味。
等后来鲁亮请的画舫歌姬唱罢了曲,众人齐聚看完一场焰火后,他们才跟着众人浑浑噩噩起身,没想走到楼梯口,却被鲁亮拦住。
任县令和岳老板心中咯噔一声,戒备地看向他。
没想鲁亮当众弯腰拱手,给二人做揖后,直言杭城生药皆是同业,先前是他想差了:
“二位,多有得罪,往后和气生财、咱们和气生财!”
说着,鲁亮招呼人抬上来一只药匣,打开里面全是他们庆顺堂包下来的山上独生的几种药材。
他笑盈盈双手递上匣子,“往后,还要请岳老板多指教。”
岳老板战战兢兢接了,实不知他闹这一出是为什么。
直到跟着任县令上车、出城,顺利返回家中,两人一身冷汗,实算不准鲁亮葫芦里卖的药。
后来过了几日,经由一位中立的同业掌柜一点,才明白其中门道:
“人鲁堂主是念着杭城百姓,从大局出发,要和你们化干戈为玉帛,不愿继续相争了。”
“而且庆顺堂仁义,明明认得那么多大人物,都没有仗势欺人与你们撕破脸,没用兵马权势来压你们,你们就偷着乐吧——”
任县令想了想,发觉确实是这么回事。
无论是江南大营、南仓还是宁王,都是他招惹不起的。
而那岳老板坐在一旁沉默半晌,最终站起来,带着药匣子、银票登门,郑重其事找了鲁亮致歉——
是他一时鲁莽,是他目光短浅。
如此,这场纷争以最后岳家药局如数缴纳会费进入庆顺堂告罄,而庆顺堂也开放了所有被他们包下的山,照旧派人稳定着杭城的药价。
顾云秋没要鲁亮送来的谢礼,只全部转到玉田村给小陶。
小陶给的回报,是将那一箱子紫连草都做成了生肌膏,然后整整齐齐塞了棉布和稻草,请人从青松乡一路送来南仓。
顾云秋点了点,总数正好是一百九十九瓶。
分了大数给在南仓避难的万松书院师生,他自己留了五十瓶。
小陶说过,一瓶淡化疤痕,两瓶能祛疤除皱,三瓶抹下去就能令肌肤光洁如新,但也不能用多,太多了也会辣伤新长出来的皮肤。
李从舟后背的伤痕复杂,顾云秋的打算是用掉三十瓶左右,剩下二十瓶全当他这一番忙碌的赚头。
小陶不是也说,这生肌膏能放到杭城卖一二两银子么?
来回净赚二十余两,也不算他白折腾那些茶碗。
……
这些事,萧副将都原原本本报给了宁王。
他一直不知顾云秋房中藏着人,只当小世子是替万松书院的师生抱不平,才会辗转牵系到庆顺堂和杭城的药行。
宁王收着信函时,正是下朝、从丽正坊往外走。
同知将军段岩碰巧路过,当笑话与他说了几句近来京城的事——
“王爷听过‘四大元’这种说法么?就城里四家名号里有‘元’字的钱庄,近日,以正元钱庄为首,提出来要组建钱业行会呢。”
“行会?”宁王听了,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信,“巧了,我也正好听人提到杭城药行的行会。”
说着,他炫耀似的将信中内容简短讲给段岩听。
反正老婆还在报国寺里,他也没别人好分享——他家乖宝的厉害。
那些江湖黑|话什么的段岩也听不懂,品来品去就领会到一点:
宁王这是跟他炫娃来了。
他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得了得了打住!知道你疼儿子,你就不怕他这是跟什么江湖上的朋友学坏了!”
宁王哼了一声,语气却十分坚定:“秋秋不会。”
段岩年近三十尚未婚配,不想同宁王继续这种儿孙的话题,绕了两回没绕开,只能主动聊起来西北的战况——
粮饷还在继续运,征兵也不能停。
西戎的荷娜王妃来势汹汹,也不知这场战要打到什么时候。
两人一路说着,从丽正门出来后分道扬镳。
宁王径直回府,倒是段岩绕了一段路,走上聚宝街买了两挂卤肉。
路过云琜钱庄门口,意外看见钱庄中坐着几个同僚。
去问过,才知道他们是被人介绍来的,说朝廷里有好多官员都上这新开的钱庄存钱,几个省府也将官银放到了此处。
段岩没多想,与同僚作别后就转身回龚家。
倒是坐在雪瑞街分茶酒肆的几个人,远远盯着段岩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走进云琜钱庄,这才像放了心一般。
其中一人起身,蹬蹬跑进二层一个雅间:
“大少爷,同知将军没存银。”
斜倚在雅间里侧、腿上坐着个舞姬的男人,便是正元钱庄的大少爷刘金财,他搂着舞姬的腰、脸颊喝得通红,醉醺醺打了个酒嗝:
“是么?那便好,继续给我盯……盯着。”
等前来禀报的人走了,一直陪在一旁的小厮才忍不住问道:
“大爷,小的不懂,您再伤心也罢,老爷就算将副会长的名号给了二爷,您也不能……气得上头就挖自家生意呐?”
刘金财嘿嘿一笑,咬了枚葡萄与坐在身上的舞姬黏糊糊分了,才指着小厮骂一句:
“你、你懂个屁……”
前日,正元钱庄的刘老爷牵头,召集京城里的各家钱庄、银号在双凤楼摆酒,宣布要从“四大元”开始做成钱业行会。
刘老爷作为倡议人,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行会会长。
但副会长的名号,却并未如外人预料、分给他的嫡长子刘金财,而是转手就指了次子刘银财。
这件事,在刘家内外都闹了不小的风波:
刘夫人与刘老爷闹了一回,两人关起门来大吵一架,后来刘夫人以死相逼、头都撞破了,刘老爷也没改口。
刘夫人闹得个没脸,从主屋出来后就闭门、再不见任何人。
外面和刘家合作的各种商行,也是借口庆祝行会成立,千方百计约刘金财——
跟他关系近的,是想问要不要联合起来收拾刘银财;跟他关系一般的,则是想看看这刘家大少爷还当不当事,要不要转头奔老二。
刘金财不慌不忙、来者不拒,甚至找上门几场生意,都被他做人情送出去,说有钱就给存到——云琜钱庄。
知情的,都跟小厮一样以为他是疯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刘金财这是认真在帮着父亲推钱业联合。
总之,从正元钱庄提出来要建立钱业行会后,刘金财已弄了四五笔省院的官银存到云琜钱庄,数量算起来,少说也有几万两。
刘金财饮罢最后一杯酒,拍拍舞姬的屁|股让她出去,“老地方等爷。”
等舞姬走远,他才丢了酒杯,似醉非醉地给小厮解释道:
“你就……看见我,介绍人去存云琜钱庄。但你怎么不想想……我介绍的这几家,他们存的都是……嗝儿……官款?”
小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门外。
官款是各省院的存银,并不独属于某一家、某一人,可能是某军的军饷,也可能是修缮宫闱需要的工费款。
这笔银子数量不小,刘金财已找了门路往西北打听。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什么时候要提调银子。
他现在只需要找个由头悄悄煽动,让众人以为云琜钱庄陷入了什么提不出银子的危机,就能让那些和他关系密切的官员前往挤兑。
而且因为是官款的缘故,这回兑不出来银子,就不仅仅是关门清盘的事了,还有可能吃上官司。
刘金财眸色狠毒,远远透过窗扇看了二层小楼一眼:
“呵,跟我斗……?”
无论是这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还是刘银财那个小杂种,他都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
顾云秋又在南仓别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到六月杭城落雨,李从舟反反复复的伤也终于大好。
碰巧,万松书院的最后一个师生,也在这日离开南仓。
林瑕等不了这么久,与众人商议后,由他亲自写了封家书送到京城给沈中丞,沈中丞再辗转找到宁王。
由宁王调拨银甲卫,亲自在上个月送了林瑕和一部分伤情较轻的师生上京,皇帝知道后,单独接林瑕入宫密谈了一个下午。
之后,林瑕和万松书院的书生就被送到了京北栖凰山,住在皇城司内,由皇城司守护、默写编纂青红二册。
其余伤重痊愈的师生,也在这个月里、陆陆续续由银甲卫接到京城。
顾云秋谨遵小陶大夫的医嘱,生肌膏每日就涂三道,除了几处被炸得很深的伤口还留有坑洼——
李从舟这后背,总体来说,算是恢复如初。
乌影来送过两趟僧袍,也告诉李从舟径山寺的韦陀佛诞办得很顺畅。
顾云秋看见李从舟僧袍,也不藏他在房间了、直接拉他找到萧副将,给他介绍这是报国寺的僧明济、是他小时候的玩伴。
李从舟配合他作戏,恭恭敬敬见礼后,介绍了一道前因。
“啊,原来径山寺的佛会是你们过来帮忙的么?”
蒙在鼓里的萧副将一脸惊讶,倒很高兴世子在他乡还能见着故友。
“小师傅今夜就留下别走了,我吩咐厨房去备斋,别院后山有个温汤您去看过没?若不然留下泡过再走?”
萧副将热忱,顾云秋却看向李从舟满脸揶揄。
李从舟咳了一声,最终没拒绝。
他被小纨绔“锁”在房中一个半月,说是为着他好疗伤、治伤,但却从来只是打热水给他擦身、端盆到床边帮忙洗头。
即便顾云秋不嫌他,李从舟都觉得自己要腌入味儿了。
浑身上下皆是那生肌膏的药香,心里总觉得背上黏黏痒痒,很需要泡一池水,洗个舒舒服服的澡。
见他答应,顾云秋也高兴。
小和尚伤好,他也是时候返回京城。
蒋叔前日给点心写了信,说是朱信礼找过来,告知四大元以正元钱庄为首、成立了钱业行会。
朱信礼和荣伯商量后,都没有冒然加入。
毕竟他们和正元钱庄的刘金财有过冲突,虽说钱行的会长是刘老爷、副会长是刘家近日来风头正盛的二少爷刘银财,但……
他们都觉得此时局势不明,还是不要过早加入得好。
蒋叔的信上还提了陈石头,说两个哥哥进城后,他就变得懂事许多,每日跟陈槿一块儿读书都专心不少,看来是想好好用功。
刘金财蠢蠢欲动,还不知要对钱庄下什么黑手。
顾云秋要回去防备,别叫他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这般想着,也算是泡个热汤和江南之行好好作别。
知道小世子来了朋友,南仓别院的总管很热情,着人专门准备了盥洗需用的:沐衣、皂角、熏香和收集好晒干的一叠千层楼。
千层楼是雅称,借用了药典、药志中名。
说白了就是晒干的丝瓜瓤,泡在热水里能洁面、清洁身体。
总管还给李从舟找了名小厮,让小厮端个大木盆装上这些东西、领着他到西苑汤泉边。
汤泉入口两边,盖了一溜弧形的备间、直房。
直房是小厮们烧水、备水,准备沐巾、换洗衣物的地方,直房外还有柴房、灶房,再远,就是藏在两株新植桃花后的茅房。
李从舟自己一个人惯了,也从不要人伺候。
他谢过小厮,再三拒绝了他的帮忙,自己端木盆进备间,用准备好的热水仔细涮洗了三道,千层楼都用掉两三个,才感觉身上清爽了。
备间门口有铜镜,半人来高。
李从舟洗好准备披沐衣时,却鬼使神差般走过去背对镜子看了看——
除了左肩胛骨上那块为了救四皇子留下的箭伤,后背上猩红一片的惨烈烫伤竟奇迹般消失了,只有几块刚长出来的嫩肉还有些偏粉。
李从舟看着镜中光滑的后背,最终摇摇头,踏步走入汤泉内。
算上前世,他紧绷了少说二十年。
也只有跟小纨绔在一起这么短短两个月时间里,能偷得半日闲。
李从舟放松自己闭上眼睛,将脑袋枕到池壁上:
只有在顾云秋这里——
他可以当个沉默寡言、平静安适的小和尚。
夏日桃花开尽,林中唯余簌簌风声。
李从舟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那阵阵风声里夹杂了一连串不成调的小曲,像江南小调,又像京城里戏台上的咿咿呀呀。
他陡然睁眼,却撞见抱着小木盆、伸脚在池边试水温的小纨绔。
哗啦一声水响,李从舟径直坐起身。
“怎么样?还泡得惯不?”
顾云秋放下小木盆,两截白皙的小腿直插|入水,他晃悠两下水花,就将身上的沐衣脱下来甩上木施,然后嘶溜一声滑入池内。
晃浪的水波纹从池边一气儿晃悠到李从舟胸口,没等他顺过一口气,顾云秋就小鸭戏水般从水里冒出个脑袋,擦一把脸冲他傻乐:
“呼——好久没这么舒服的泡水啦!”
李从舟的目光直了一瞬,然后不自然地错开,只盯着左侧的青石看。
顾云秋习惯了他不说话,自己起起伏伏凫了会儿水,就又划拉两水返回池边去找他的小木盆。
李从舟动了动,想起身离开。
结果才半蹲着挪了一步,眼前的水面上就被丢了个千层楼。
“正好你在,”顾云秋找了块较高的青石趴上去,脑袋一侧、长长的墨发顺到一边,“帮我擦个背?”
说完,他还怕李从舟不答应,眨巴着眼睛补充道:
“待会儿我也帮你擦!”
李从舟:“……”
他实在是,没法拒绝顾云秋那亮晶晶的眼睛。
暗叹一口气,李从舟捏住丝瓜瓤,闭上眼念了一道清心普善咒才淌水过去,趴到顾云秋身侧、给小纨绔搓背。
顾云秋肤白,乖乖伏在青石上,像青碧色丝绢上铺着块美玉。
且这美玉里还藏着红玛瑙,他稍微用点儿力,就能给顾云秋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偏顾云秋这儿趴着还捧呢——
“你们,哈啊……习武之人就是不一样!小、点心……来嗷,就……没你搓的舒服唔嗯——”
清亮的嗓音被水雾挂上黏腻沙哑,听得李从舟的手顿了顿。
他深吸一口气、别扭地并拢双腿跪坐,眸色渐浓、声音陡沉:
“闭嘴!别说话。”
被平白凶了一句,顾云秋撅噘嘴,却还是乖乖不说话。
但小和尚搓的真好,力道适中,不像点心总是太轻怕弄疼他。
搓澡嘛,就是要用力。
顾云秋抱了双臂做枕头垫脑门,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埋了整张脸进去。
李从舟上下顺脊椎骨搓,两道之后又顺着肩颈左右来。
被搓得太舒服,顾云秋忍不住哼哼。
“唔嗯……”尾音湿润黏腻,还有点喘。
“……”李从舟捏紧瓜瓤、咬牙,“别哼哼!”
顾云秋恼了:小和尚,怎么搓个澡也这么事儿呐?
他趴着没说什么,却在李从舟最后拧干瓜瓤说出一声好了时,突然翻身跳起来,一下扑倒小和尚并顺势将他推回水里:
“嘿嘿!看招——”
他这下来的猝不及防,李从舟跪坐着重心不稳、自然扑通一声落水。
热汤挖得不深,李从舟踩着池底站直、水只能没过他肩膀。
即便闭气及时,他也呛咳了几声。
等再从水中冒出来,伸手抹干净脸,却见小纨绔笑嘻嘻坐在池边,冲他扬下巴:
“让你凶我!”
李从舟眯起眼,也不知是哪位菩萨动意俯身,竟让他抬起手、推了一掌水泼向顾云秋。
顾云秋被扬起的水浪洒了一头一脸,怔愣片刻后,看李从舟的表情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小和尚竟会和他开玩笑?
喜的是——那是不是证明小和尚心里也认为他是朋友了!
是朋友,那简直就是大功告成!
值得庆祝。
很值得庆祝!
顾云秋来了兴致,高呼一声“好哇”,然后扑下水去,直同李从舟闹成一团。
汤泉里的热水晃浪,蒸腾起白茫茫一大片水雾。
而守在汤泉外面的点心、银甲卫,还有别院的小厮,都听见了顾云秋咯咯咯咯笑个不停的欢快声音。
如此闹了一场,顾云秋累了、也笑够了。
他个子矮,站在水中只能垫着脚。
打打闹闹熟起来后,顾云秋更不悚小和尚了。
他直攀李从舟脖子、面对面盘到他腰上:
“嘿嘿,带我上岸。”
李从舟挑挑眉,扯他手臂,“自己走。”
顾云秋摇头,还撒赖地收紧手臂、脑袋贴到他肩膀,“不下来!下来我踩不着底。”
李从舟:“……”
行,他实在没了脾气。
只能闭上眼,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典故——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山下的小纨绔是土豆,怀里抱着个大土豆……
然而他这儿好不容易给自己诓好了,托着软乎乎面团的双掌没那么烫了,窝他怀里的小纨绔却一点不安分——
顾云秋扭了扭,忽然皱眉、疑惑发问:
“明济,你洗澡也要带刀啊?”
李从舟:“……”
“什么东西戳着我尾椎骨,怪硌得慌的……”
顾云秋眨眨眼,扭头似乎想看,后来又觉着他们这姿势他也看不着,于是只能继续询问地看李从舟。
而李从舟沉默半晌后,忽然看着他冷笑一声: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