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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1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 埃熵 9123 2023-12-19 11:31:01

三日前, 蜀中。

西川城内承阳大街尽头,是襄平侯方锦弦的府邸。

那是一间三进大院,门庭面阔五间, 白墙青瓦、天然无饰,若非大院正中门头上悬挂有“襄平”二字乌木金匾, 外人很难将这低调小院与襄平侯府联系在一起。

襄平侯不良于行,出入需借助轮椅,所以襄平侯府内没有奇石假山、花台盆景这些可能会挡道的东西,就连地板也多是用平滑青石条铺砌。

侯爷喜钓, 最爱临川观鱼, 所以襄平侯府的后院里有很大一潭活水, 水是从西川城北乐源峰上凿渠引下, 再挖暗沟导入城内蓉河。

因此侯府的莲池内并不似寻常大户人家那般饲养锦鲤、甲鱼, 而是由着乐源峰上的泉水带进来蜀府常见的雅鱼、青鳙和乌白鱼等。

襄平侯平日无事时, 就喜欢坐在这一方莲池后的八角亭内, 面前放着三根青竹钓竿,身后侍婢捧香、弹琴, 池上清风徐徐。

方锦弦这日穿着件淡茧黄地交领大袖,飘逸的袖幅上绣着一只盘桓的虺, 肩膀连通后背的位置上却是一整条腾蛟。

传闻中,虺是一种水中的毒蛇,无足无角, 《述异记》中载:虺五百岁化为蛟, 蛟千年化龙,龙五百年为角龙, 千年为应龙。

而茧黄是一种以蚕茧黄色为实物参照制成的颜色,多用明矾作为媒染剂, 是一种不深的黄色,所谓:“嫩莎经雨如秧绿,小蝶穿花似茧黄”。

这种黄色染料并无定色,像是方锦弦身上这种浅色的茧黄,就更近乎于明黄色,远远一看很像是皇帝皇后可用的正色,近看才能瞧出一些区别。

他的手搭在轮椅的木托上,指尖一下下随着琴声打着节拍。

即便面上不显,侍奉方侯爷多年的两个婢女也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佳——三杆钓竿里,两把都有鱼儿咬钩,可他只是看着水面、动也没动。

虽说方锦弦大部分时间是沉静冷漠的,可前一段时间他的心情明明挺好,甚至还钓了几尾乌白鱼给夫人,请她制成酸菜鱼。

想着这些事情走神,弹琴的婢女一不小心拨错了一根弦。铮地一声,水下咬钩的鱼儿突然发力,竟然连同那根青竹鱼竿也给拽进了水里。

方锦弦点着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了。

那婢女吓破了胆、脸倏然变得雪白,她起身提裙跪下,咚咚对着方锦弦磕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本来方锦弦都轻笑了一声,摆摆手叫她起身了,可那婢女才坐到琴台后,就有一人从西苑急急跑来,“侯爷,夫人她……没同意。”

“……没同意?”方锦弦脸上的笑意登时散了,他沉眉啧了一声,手指忽然咚咚几下、极快地敲击起来,“为何?”

那人脸色惨白地摇摇头,夫人的事儿,他一个下人怎好追问。

这回,方锦弦是真生气了,但他偏是那种越恼反越平静的人,而且还看着那人露出粲然一笑,“你不知道?”

家仆熟悉方锦弦性子,看他这样笑更怕得要死,左右顾盼后觉着自己跑上回廊也出不去侯府,干脆仗着自己水性不错、一猛子扎入荷塘中。

他动作太大,溅起水花一片。

可方锦弦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地笑着,慢慢俯身弯腰伸手捡起了地上的钓竿,突然用巧劲一挥,那细韧的鱼线竟像活了般,直朝着那人飞去。

下人听见身后动作,似乎知道自己逃不过,便铤而走险、深吸一口气往水底下潜去,可才往下游了一段,就感觉自己脖子上传来一阵剧痛。

他抬起手来只摸到一股鱼线缠到了脖子上,然后眼前就浮起大片红雾。

岸上,方锦弦看着荷塘中涌起的大片红色,面色如常地弯腰放回钓竿,“可惜乐源峰上这几种鱼食草,不然,过几日钓上来吃应当很美味。”

两个婢女一句话都不敢应,只静静立在那儿装自己不存在。

可方锦弦盯着水面看了半晌,忽然啧了一声回头,“不成,那颜色看着还是太丑,不如劳你去清扫一二?”

弹琴的婢女见他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她茫然起身,虽然不懂如何清扫水里的血,但侯爷的吩咐她也不敢不应。

怎料,她才应了个好,腕子上就传来一阵钝痛。

锥心刺骨的疼让她再也忍不住地倒地尖叫,双脚挣扎蹬动,一下就给琴台、花架都全部踢翻。

仲尼琴摔在地上发出嗡地一声悲鸣,捧香的那个侍婢才看清楚,地上掉落了一双女人的手,鲜血涌出来,很快染红了八角亭的地面。

她脸色惨白,却捧着香炉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

方锦弦看了看她,眼中露出欣赏,赞了一句:“不错。”

但下一句,这位转瞬间已弄死两个人的方侯爷,却给她布置了一个新任务,“你去请夫人过来。”

婢女腿一软,身体发抖。

若说襄平侯方锦弦只是喜怒无常爱杀人,那位住在西苑的夫人才是更加恐怖——院内爬满毒蛇蜥蜴,据说还有人见过一丈高的大蜘蛛。

虽然贵为夫人,但她身边不要侍婢,仅留了个哑婆婆烧水洒扫,平日府里的人根本不敢靠近西苑。

若不是为了奶奶的药费,她其实根本不愿来襄平侯府,毕竟西川城人人皆知——这襄平侯府看着是清雅素净,但进去的人十个里有八个是没法活着出来的。

婢女悲哀地想,明年今日或许就是她的周年。

被毒蛇蜥蜴咬死,好歹是个全尸,留在这忤逆襄平侯,或许就会和荷塘里那位、地上这位一样: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婢女后背上全是冷汗,但还是慢慢给香炉放下,躬身行了一礼后转身准备朝西苑走。

可她才迈出一步,就远远看见夫人柏氏走了过来。

柏氏年少,听说襄平侯娶她时她仅有十五六岁,可即便年少,从婢女的角度看过去,这位夫人的气度依旧不俗——

她随意挽了个倾髻,分股结椎的乌发以一条暗蓝色的发带倾斜束置于头侧,发髻后簪了银蛇钗,前面戴了远山蓝的绢花。

身上的衣裙是纯黑色的一条齐腰襦裙,外面披着的半臂大袖上也是纹绣了一条长长的堛齕。这东西世所罕见,寻常绣娘根本做不出,是夫人自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堛齕在她们老百姓眼里就是一种生有四足的大蜥蜴,奶奶和村里人一般因其通体带有花朵状的红斑,而管它叫“花儿红”。

这种东西有剧毒,在《难经》和《毒蛇经》中都有记载,说它是一种罕见的毒物,仅生于蜀府往南的滇国。

与其他毒蛇的毒是血毒不同,堛齕的毒是胃毒,被它咬了并不会立刻毙命,可是如果它的毒素蔓延到胃部,人就会陷入昏迷、脉象迟芤。

婢女犹豫再三,还是躬身行礼,唤了一句,“夫人。”

柏氏看都没看她一眼,更好像没看见八角亭内满地的鲜血和死尸,反是面色如常地走到方锦弦身边,眸色冷淡地看向他:

“噬心蛊不是前日才给了您近千份,怎么还要?”

襄平侯微微笑,宠溺地牵住柏氏的手,给人拉到自己身前,“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多少都不够。”

柏氏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方锦弦却依旧笑盈盈的,“再说了,那批宝贝不都送西北去了,夫人应当知道的。”

柏氏挣了挣,“反正这段时间我都不做了,噬心蛊的配方我给您有。”

方锦弦眯了眯眼睛,声音渐渐冷了,“为何?你知道我这回要求的并不仅仅是噬心蛊,还有白骨贮。”

噬心蛊控制人,即便人死了,尸首也能为他所控。

但这种控制人心的方法仅限于他拥有那么多人数的部队,并不能做到天降奇兵、出奇制胜。

白骨贮不同,这是黑苗巫典上最强的蛊术,能令墓冢中的白骨为人驱使,真正的拔地成军、死灵成师。

这本巫典可是他屠戮了三个苗寨得来,之前那位白氏不愿相助,倒是眼前的柏氏很上道、说对黑苗巫术感兴趣,甚至帮他制成了噬心蛊。

所以多年前,方锦弦才会在白氏丧期未满时就迎娶这位柏氏。

可如今,她是否也恃宠生娇了?

方锦弦审视地看向这个小自己十余岁的妻子,“给我个理由,像样儿的理由,否则我很难接受。”

柏氏咬咬牙,最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有孕了。”

方锦弦愣了愣,狭长的凤眸缓缓合拢又重新睁开,半晌后,只牵着柏氏的手确认了一遍,“果真么?请府医来看过没?”

“自然是请过了,”柏氏又一次挣脱他,“您要不相信就再请人来当面验就是了,还有,如果您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倒可以应了您那要求。”

练蛊制蛊需要碰触非常多的毒物,于安胎养胎不利。方锦弦犹豫片刻,还是派人去请府医,如果柏氏说的是实情……

他垂首叹了一口气,也就十个月时间,他等得起。

这么十几二十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在意多等十个月一年的。

柏氏一点没因为丈夫的质疑难过,只烦躁地将自己的手从方锦弦的手里挣脱出来,“您也不怕被蛰着。”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婢女才看清楚——柏夫人手腕上除了银镯,还爬有一只紫红色的蝎子。

方锦弦笑笑,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万物有灵,你养的小虫,应当随了你的性子,不会蜇我。”

柏夫人冷笑一声,不置可否,“您倒自信。”

说话间,两个府医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赶到八角亭这边,他们拿出脉枕、丝帕给柏氏诊脉,左右手再三确认后,得出肯定的结论:

“恭喜侯爷,夫人确实已经有孕两月了。”

方锦弦微微笑着,心里却仔细回忆了一番两个月前他和柏氏同房的日子,再三确认无虞后,他脸上的神情才松泛下来:

“是么,那是好事。”

他目光垂落在柏氏腹部,脸上的表情是府中众人从未见过的柔和,“是好事,挺好……”

喃喃说了两道后,方锦弦又转头看着两个府医和那个婢女道:“这是喜事儿,今日府里当值的人都有赏,你们仨赏双份儿。”

三人忙跪下磕头谢恩,尤其是那个婢女感激涕零,她本来都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如今却能沾上小主子降临的光,多拿一份赏。

“得了,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都下去吧。”方锦弦挥挥手。

等伺候的人都走远后,方锦弦才与柏氏说正事,“既然夫人这儿不方便,那便不强求了,我叫他们按着你给的方子做噬心蛊就是。”

“那如果侯爷没别的事的话,”柏氏指了指西苑,“我就回去了。”

“夫人真是绝情,”方锦弦却没有放她离开,反而用力给人圈进了自己怀里,脑袋枕到她小腹上听了听,“真好,没想到,我也要有自己的后人了。”

柏氏皮笑肉不笑地讽了一句,“侯爷谋事若成,自然有百子千孙。”

方锦弦却摇摇头,仰脸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那不一样,孤允诺于你,将来,我一定会给这孩子推上青宫之位。”

“呵,”柏氏不以为意,“我还从没见过你们汉人皇朝立异族女子为后的,怎么侯爷是要效法汉武帝,去母留子?”

方锦弦闷闷笑,“你还知道这个呢?”

柏氏面无表情。

“不会,”方锦弦深深地看进她眼里,“只有你是真正对孤有助益的,他年孤王举事若成,论功行赏,夫人必是头一份儿。”

柏氏看着他,根本不相信。

在襄平侯府上这么多年,被他随意杀掉的人不说有一百也早超过了五十,他本视人命如草芥,怎么可能因为什么功劳就放过她。

不过柏氏当年既选择入府,也没想着活着出去。

她最终笑起来,用带有蝎子的那只手轻轻搂住方锦弦的脖子,“好,那我信侯爷。”

两人这儿正说话呢,八角亭外忽然又降下来一位襄平侯府的属下,不过这人黑衣蒙面,一看就是方锦弦派出去的影卫。

柏氏拍拍方锦弦,用下巴示意他看那人,然后又提了一次,“我回西苑了,您忙您的。”

襄平侯瞥了一眼那影卫,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但到底还是记着正事儿,只能松开柏氏,叮嘱她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柏氏挑挑眉,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西苑。

“什么事?”方锦弦冷声问道。

“西北,”影卫先报出关键,“您让我查的那两位世子,我查明白了——”

他凑上前,压低声音在方锦弦耳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而襄平侯听着,只是挑眉、满脸讶异:

“你说他们……?”

影卫点点头。

“啧……”方锦弦点在轮椅上的手指又加快了节奏,“我说呢……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我那好哥哥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原来是这般暗通款曲。”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竟然突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好,真是好!”方锦弦摸了一把脸,“当年老头昏庸,竟然逼得我娘亲自裁、要我出嗣,最后反选了凌铉这个庸碌无为的继位。”

凌铉是当今皇帝的名讳,可方锦弦就一点儿也不避讳。

“他那儿子跟他一样昏聩软弱,我看也是不能成事。凌铮倒是个可敬的对手,可惜……哈,儿子是个讨债鬼,竟然喜欢男人。”

——这不是自己主动绝后么?

方锦弦闭眼、捂住脸大笑道:“当真是天助我也。”

影卫立在一旁,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倒是方锦弦兀自笑了一会儿,才正色冲影卫招招手,“行了,你过来,我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办,要快,不然朝廷使节返回京城去你们就不好下手了。”

影卫点点头,俯身下来恭敬地听。

而方锦弦细细说了几句,“去吧,悄悄的,不要惊动了人。”

影卫低头,算了算时间,“既如此,关中的真定府很合适动手。从凤翔府出来经过兴庆、延|安、河中三府后过太原府,时间上也正好和我们从蜀中过去相近。”

方锦弦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

影卫抱拳,领命转身要走时,方锦弦又开口叫住他道:“那假世子只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你办成了事后先不用回来,用猎鹰传讯就是。”

“我还需要你往西北走一趟,看看荷娜王妃用我这噬心蛊、用得顺不顺手。”

影卫应下,几个闪身离开了八角亭。

而方锦弦则隔着荷塘看向西苑,脸上笑意加深,神情很畅快。

○○○

跟着朝廷使节的车马,云秋他们从西北大营出来后就先赶路到了兴庆府,在兴庆府短暂停留补给后,当日赶路到了延安府上投宿。

而后又从延安府渡黄水,过河中府后到达太原府停留。

最后一日从太原府入关中平原,到达了薛洋之前曾经做生意经商待过的真定府。

真定府处于关中平原的中心位置,比临汾水的太原府更北、更靠近京城,使节体恤众人赶路辛苦,便特准假、许众人在真定府休息一日再走。

云秋也是第一回来关中,带着点心往真定府衙所在的魏城里走了走。

城市不算特别大,但因在前唐五代乱世时曾做过后唐国都的缘故,整个城市也是横平竖直、大街皆是南北东西通路,看上去很整齐。

左右当地没个相熟的人,云秋他们问过驿丞后,就按着他说的去到了当地最繁华的昌泰街上、进了最著名的酒楼长荣楼。

由于靠近京城,真定府的酒楼里就有茶博士和说书的先生,云秋他们进去的时候,那位先生正在说仁侠智斗匪帮的故事。

看着一众食客听得津津有味,云秋便也不好重新打断要人家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只能随便寻来小二问了问。

结果就在小二过来的时候,有三个说笑的公子正互相开着玩笑从楼上下来,其中一个一脚没踩稳,一下滑下来扑在小二身上,正巧撞翻了另一个上菜的伙计。

伙计手里的盘子碗碟打碎了一地,一瓶子装好的酒也全洒了。

他们闹出的响动有点儿大,整个酒楼的人包括说书先生都住了口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而那公子也知道自己闯祸,十分抱歉地连连对伙计拱手:

“我会赔偿、我会赔偿,诸位,实在对不住。”

云秋看着,在心里想果然是接近了京畿民风都正直起来,刚才他还以为是故意要闹事的人呢。

结果,就在酒楼伙计打扫完那些菜肴残渣后,云秋忽然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酒香——

他眨了眨眼,为防是自己的错觉,还扯过来点心让他确认一回。

点心细嗅过后也觉得像,但他也不能完全断定,只能试探道:“那公子,我去——问问?”

云秋点点头,想了想,小声补充道:“要是不成我们就买一壶,就、就算喝不了,待会儿也能送人。”

点心领命去了,给小二聊了两句后,不一会儿就给他们送上来一壶刚才那桌人点的酒,倒出来放到小杯子里闻了闻,确实很相似。

“小二说这酒是他们店里自己酿的,唤名烧日醉,醇香扑鼻、余味无穷,也是他们长荣楼的名酒。”

长荣楼的?

云秋的心一下凉了大半,虽说真定府和京城有一定的距离,但是若是用人家酒楼的名酒做自己起家的生意,肯定会惹来麻烦。

可转念一想——

真定府与兴庆府相隔甚远,那位夫人连进入文期酒会的五十文钱都给不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转瞬挪移到长荣楼的主儿。

这其中肯定还有缘由,只是云秋和点心都不懂酒,思来想去只能再给长荣楼买一坛封好的烧日醉,带回去给陆老爷子这个懂酒的人尝尝。

因为一直想着这件事,云秋这顿饭吃得多少有点食不知味,而且太原府、真定府的口味和京城已经很相似,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这儿想着酒和酒楼的事,出长荣楼的时候就跟一个高大的汉子撞在一起,对方手中拿着七八个虫笼子,看着很像是贩售蝈蝈的小商人。

汉子撞着他,手里的几个竹笼没拿稳,正好掉到地上盖子散开、从里面爬出来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圆小虫子。

小虫子在白石条铺砌的街巷上绕了两圈,很快就爬到了云秋的脚背上,云秋光顾着给那人致歉,并没有注意这小黑虫。

但是点心蹲下身去帮忙拾捡的时候,却眼尖看见了这一幕,他急忙拍了两下云秋的库管,然后叫了一声,“公子,虫!”

云秋也看见了什么黑黢黢的小虫在顺着他的裤管往上爬,他吓了一跳,连忙跺了跺脚,而那汉子也看似很着急地蹲下来、帮忙拍了两下。

可那小虫子很快就钻入了云秋的裤腿里,他只感觉小腿被不轻不重地叮了一下,不痛不痒,可是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一股冰凉的水注|入|了身体。

“哎?”点心急了,当即就要脱云秋的裤腿,一边给云秋拿靴子,一边埋怨,“你这什么虫啊?怎么还会咬人呢!”

那汉子一直赔笑,解释说是他从外地进来的,并不知道如此厉害,还说愿意赔还一切损失,点心他们要上医馆也成。

结果点心刚给云秋的靴子脱下来,裤管一抖,刚才明明消失在云秋腿上的小黑虫,这会儿却随着点心的动作掉了出来,落在白石条上很明显。

小黑虫掉出来后翻了个肚皮向上,八只脚蹬动片刻后,竟然从口中吐出大量的白沫。

“……噫!”云秋被恶心到,单腿往旁边一蹦。

而点心则是赶紧翻看云秋腿上的伤疤,只有一个红红的小圆点,看起来倒是没有红肿,他忍不下这口气,转头就等着那汉子:“不成,得去医馆!你这虫一看就有毒!”

汉子却是看着那口吐白沫的小黑虫,脸上闪过了一丝惊骇。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那幅唯唯诺诺的表情,连连点头应好,说会负责、会陪着云秋他们去医馆检查,如果有中毒什么的他绝不逃跑。

点心想了想,还是取出块巾帕给那虫子包包好——万一有毒,大夫看着毒物的模样还能给对症下药。

三人一起找到最近的医馆,大夫检查之后又看了看那虫的尸骸,颇有些犹疑地说道:

“可能是某种蛊虫,可是蛊虫一般碰着人就会钻入人的身体里,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口吐白沫自己死了的……”

点心一听是蛊,霎时就想起西北大营那两具“尸体”。

他急道:“那我家公子没中毒吧?!”

这次,大夫倒是坚定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这位小公子的脉象一切都好,并无什么异样。”

而那卖虫的汉子也一直在旁边抱歉,解释说他真的是听说这虫子新奇,所以才从外地进来,并不知道这个是蛊虫。

到最后,他都给他们跪下了:“两位小祖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这家里六口人,就指着我出来卖这点小东西挣钱活命呢,您可千万别告我。”

云秋受伤,还险些中蛊,这在点心看来无法原谅,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从外地进来?那你是找谁进的总能说吧?”

汉子支支吾吾,最后说他是在沿水的摊位上买的,并不知道对方的叫什么,而且那摊位后都是行商,再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

点心还想问,可云秋觉得没必要深究,“好了好了,点心,我这儿不是没事儿么?”

那汉子一听云秋帮他说话,也连连磕头,说他会承担一切医药费,还说如果云秋喜欢,可以从他带着的蝈蝈笼里挑个喜欢的带走。

云秋摆摆手,只要了他的银子,并没有要那些虫,“既然是养家糊口的东西,你还是拿着去街上贩卖、养活老婆孩子要紧。”

那汉子愣了愣,之后又磕头、对着云秋千恩万谢。

云秋只是笑,拉上点心、带上他们买好的酒离开,最后还趁着那汉子和点心都没注意时,顺走了放在医馆案上的那方包有虫子的巾帕。

出医馆后,点心似乎还有不平,正准备说什么时,云秋就勾勾他的掌心,对他做了个口型道:快走,回驿馆。

见云秋如此说,点心便警醒起来再没有说什么,而是和云秋一起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路顺着昌泰街走,从不进暗巷、都靠着人多的地方,出来就直奔驿馆,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进驿馆后,快走得气喘吁吁的云秋就给那巾帕递给点心,“去……找驿丞拿个匣子……或者能封口的瓶子来——”

一开始,云秋还没往深处想。

可当那人态度良好,一边强调自己家中辛苦,一边却满口答应愿陪他们去医馆时,他就渐渐觉得这人有问题。

尤其是在医馆里,他问也不问就拿出了一锭银子付药费,而且赔还他们银子的时候也很痛快,一点不像是真正贩虫维生的小贩。

前世云秋可没少买蝈蝈和虫笼子,这些小贩为了降低成本,大多是自己上山捕虫,竹笼和竹筐也是自己家里编。

即便是斗虫里的常胜将军,卖价也不会超过一两,可这人在谈笑间就给出了两锭银子,行为非常反常。

若说他是怕惹上官司,这种没出人命的官司,府衙说不定都不会升堂,只是请衙班私下调解,一般会说话的小贩,多说两句俏皮话,这事儿很容易就能揭过去。

偏他的种种动作都好像是为了避开他们深究,而且在医馆的时候,那个老大夫说出来可能是蛊虫时,他的眸色明显有异,这也很可疑。

云秋让点心不要和他产生冲突也是因为这个,他做生意这几年里,虽然两个铺子经营上和同行、对家有些龃龉,可也不至于要用蛊。

能动用蛊毒的,多半是李从舟提到的在西南的“坏苗人”,那这件事情就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必定牵涉朝堂。

云秋怕那人施蛊不成,要是再被他们点破会恼羞成怒、痛下杀手,所以才要点心装傻忍耐,先回到驿馆这个想对安全的地方,再给李从舟报讯。

给那小黑虫子的尸体封存好放进匣子里,云秋提笔给李从舟草草写就一封信,给前因后果都交待清楚,并强调自己只是被咬了一口。

写好信后,云秋请来信使,请他一定加急送到西北大营给宁王世子。等信使离开,云秋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摸后颈竟然还渗出一脖子冷汗。

“公子你真的没事儿么?”点心蹲在他旁边,担心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红点,“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云秋摇摇头,刚才被咬的时候,他确实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体内涌动,可是很快就被压制下去,小黑虫掉下来后,就觉得跟平时一样。

“那……我们早点歇息,”点心站起来,管驿馆的人要了热水,“明天跟着他们尽快返回京城,也让陆老给您再看看。”

云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腿上的小红点一眼。

○○○

信使即便快马加鞭、换马日夜兼程,从真定府到凤翔府也要一日时间,等他赶到西北大营时,却被告知宁王世子并未在军中。

“那——”信使赔了个笑脸,“还请哪位代收一二,我这儿赶着去送下一家呢。”

拒马前的两个小士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犹疑地给那匣子和信封都接下来,谢过了信使。

等确定信使走远后,两个小士兵才扁了嘴,互相推搡:

“你去送。”

“你比我还晚入伍一年,你去送。”

“在推什么好东西呢?”一道声音从后面插|进来。

两个士兵回头,纷纷躬身行礼:“苏先生。”

苏驰接过信笺,一瞧是给李从舟的信,心里明白了大半,他笑了笑、拍拍两人的肩膀道:“没事,我去送,你们好好站你们的岗。”

小士兵都是松了一大口气,纷纷对苏驰敬军礼。

而苏驰抱着摇摇头,转身朝点将台的方向走。

发现李从舟擅自离营后,徐振羽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段时间更是谁在他面前提着宁王世子几字,就要平白挨他一顿训。

李从舟自己擅离就罢了,他还带走了乌影、冯副官以及属于他的一支五十人的小队,据守关的士兵说,李从舟带人是分批出的城。

——这明显就是早有预谋,而且这样悄悄离开,就是料定他和苏驰不会答允,所以才行了先斩后奏的法子。

亏徐振羽还觉得李从舟稳重,像是他们徐家的孩子。没想到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什么计划会被他和苏驰同时否定?

——可不就是那个故意被俘、然后从密道突入西戎王庭的危险主意么!

徐振羽是又急又气,可偏偏没有办法阻止李从舟。

他们距离西戎王庭所在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要是现在开拔大军赶过去,也只会打草惊蛇、更让李从舟深陷险境。

他因为这事吃不好睡不好,着急上火得嘴角都起了两个泡。

这时候苏驰进来,看见他烦成这样,便也没提什么信匣的事,只是说了朝堂上对蛊虫一事的反应:

“太|子党看起来是不信,怀疑这是我们故意耸人听闻编出来的故事,意在增兵谋图大事;相对的,辅国将军、同知将军就认为这事儿很急。”

“还有一小撮人,认为当年的苗乱既然是西南大营和襄平侯平定的,干脆这次的事情也交给他们去查算了。”

徐振羽听见最后这般话,忍不住啐了一口,“什么蠢货。”

苏驰耸耸肩,“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像您,是相关人等,知道当年的皇室密辛——”

“……”徐振羽拧拧眉,最后一摊手,“刚才你拿来的信呢?”

苏驰将信匣子交给徐振羽,徐振羽气还不顺,打开匣子用了很大力气,结果装在里面的巾帕一下弹出来。

里面小黑虫子的尸首瞬间掉落在地上,徐振羽一看这个,和苏驰对视一眼,两人都变了脸色。

“怎么会有这个?!”苏驰也收起了脸上的调笑,径直走过去和徐振羽一道儿看信。

两人一目三行地看完,都意识到事情紧急。

“啪——”

徐振羽恼火地锤了桌子一下,“偏那小子不在,乌影和他那些苗人兄弟也不在,这事儿……”

苏驰却看着信上的东西,忽然觉着,或许李从舟那种赌一把的做法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

与此同时,特京沙漠。

领主勒珀正带着大批俘虏通过王庭禁军的检审。

“大人当真骁勇,竟然掳来这么多俘虏!这回,斗兽戏上肯定是您拔得头筹!”

勒珀是个头发卷曲、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瘦高个儿,他哼哼两声一点儿不以为意,“这不还要经过训练么?我看这帮汉人可蠢得很!”

守卫一个个看过去,挨个检查里面没有可疑的对象后,就给他们放行,让他们顺利进了城。

西戎王庭建在黄沙深处的一片绿洲上,进城以后还要经过几处关隘和十几个关口才能靠近那座圆顶堡垒。

给俘虏送到靠近王庭的比武场,那里常年举办斗兽戏,由汉人俘虏两两一组进去拼杀,最后一百个人分成的五十组中,仅有一人能活下来。

甚至那唯一的一人,也会被西戎贵族坏心眼地赠送一头饿了多日的狮子,他们就坐在台上看汉人被狮子追得到处跑。

勒珀今日在外巡逻了一日累得够呛,毕竟王庭外的拱卫指责是分属于十二为翟王下面他们四个领主,但其中那废物裘德被汉人捉了,那他的领地自然会被他们剩下三人瓜分。

平白扩大了一片领土,勒珀今日还顺利伏击了一支迷道儿的汉人军队,他也不想再理会案牍,直要了美姬好酒躺下休息。

丝竹歌舞、葡萄美酒,勒珀领主这儿热闹了一夜。

夜半时分,终于处理完今日朝务的荷娜王妃揉了揉额角,问旁边替她看着炭盆的侍婢:“大王呢?”

“在太阳|宫睡着呢。”

荷娜王妃叹了一口气,从王座上站起来,“我去看看。”

“您瞧这天儿也不早了,”侍婢劝了一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大王那儿有人照顾呢。”

荷娜王妃摇头,“自己的孩子,总要看过才能放心回去睡呢。”

侍婢也知道劝不住,便给她送到太阳|宫的岔道上。

结果荷娜王妃刚进到太阳宫,就意外地发现宫内几个伺候儿子的老嬷嬷都不见了,殿内异常安静,甚至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荷娜王妃警觉地握紧手中的短刀,转身就要去叫侍卫。

“您请留步,”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帘帐后传来,他一手持烛台、缓慢地从后走出,另一手里持刀、挟持了个衣着华贵的小男孩,“您若喊人,这孩子的命我可不保证。”

荷娜王妃急急回头,借着摇曳烛光看清了对面是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汉人青年,她的眉头一下拧紧了:

“你是谁?!”

李从舟睨着她,似笑非笑,“或许——我该叫您一声‘堂姐’呢?”

“尊敬的若云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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