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位于长河北岸, 是入蜀的必经之地和重要关隘。
李从舟模模糊糊觉得,前世他和襄平侯曾在白帝城有过一战,又实在想不起来具体的时间。
艰难攻城的掠影还在脑海里浮沉, 可城中出现的人,有时候却会变成西戎的十二翟王;长河里波涛汹涌的水, 也会变成漫天的黄沙。
李从舟沉眉,重重闭了两下眼睛。
前世他被西戎俘虏后,脑子里就经常会出现臆想、眼前常常出现幻觉,有时候很清醒, 有时候又昏昏沉沉的好像在做梦。
以至于重生后, 有些事情的细枝末节他记不大清, 有些事情他能记着发生过, 但具体是和谁、在什么时间, 他却不能一一说明。
如果脑海里的记忆是一幅长卷, 那他这幅长卷上, 就有一个又一个被火撩烧过的洞。
至于“银财”这名字,李从舟总觉得在云秋和他说起那些事情前、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而且对方还并不姓刘。
“是挺巧,”小邱在旁边混了个云秋的桃糕吃, “但刘家倒了,城里可再没有找您麻烦的人了,这不是挺好?”
云秋偏偏头, “……那也是。”
李从舟蹲在地上, 小声指导点心要给云秋的裤腿别进靴子里,“嗯, 这样叠,你那样塞的话待会儿要磨脚, 是,对。”
点心乖乖依言照做,还时不时抬头给李从舟确认自己做的对不对。
小邱看看云秋又瞅瞅蹲在地上的这位,他眼珠一转、拍拍手上的糕碎,“得嘞,我也不跟这讨您嫌了,山上的小兔子、小山鸡可等着呢!”
京城人春蒐秋狝,有非常多可以去的地方。
西郊罗池山以及绵延出去的神雾山、玄钟山是一处,东郊出祭龙山后的整片冷水峪是一处,南郊水月林是一处,还有北郊御苑也偶尔会开放。
反正善济堂的学堂开在冷水峪的桃花关上,云秋这回就约李从舟去了冷水峪的盘石岭,还可以顺路去善济堂看看。
对于他想去的地方,只要不是太危险,李从舟素来都是点头同意的,只是按着先前的约定——他们这回打猎的东西,都是云秋带的。
李从舟就牵了他的马、给云秋带了新制的骑装,其他水囊、干粮,打火石、绒毯、帐篷什么的,都是由云秋准备。
接过来那两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装上驮箱,李从舟给云秋扶上马,然后也跟着跳上去,拱手与点心作别。
“晚上不用等我,”云秋也跟点心挥挥手,“你回我房里睡,别总学陆老爷子住楼梯间。”
点心微微红了耳根,但还是点头应下。
两人策马疾驰,照旧是赶在天光彻底大亮之前出了南城门,然后取道祭龙、直奔冷水峪桃花关。
今日是九月十七日,正巧碰上浑山镇上赶集。
云秋还撞见了之前萧副将请他吃饭那家野店的大叔和大婶,他们推着辆小车,上面摆着自家做的几兜柿饼和枣干。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镇上大多数百姓还在高睡,大婶和大叔赶早儿占据了十字交叉道口的一个位置。
集市上还没有很多人,靠近城镇后李从舟跑马的速度不快,大婶听见马蹄声抬头,远远就跟云秋对上了视线:
“诶?!小公子?”
云秋认出他们,笑着拍拍李从舟的手要他勒马、停下来和大叔大婶说了一会儿话。
桃花关灰户闹过那些事后,林瑕自己隐瞒身份、带人到浑山镇心下一个小村庄上租住了一段时间,算是切实了解了百姓对青红册的看法。
如今浑山镇上人口和赋税重算,大婶也不知道里面的道理,只知道她家今年需要缴纳的税款比往年少上了三成。
更重要的是,善济堂开在桃花关后,附近百姓一则看病方便,二则仲先生带着众多学徒们在山中栽植了很多药草、银杏树。
“不知怎地,山中的水流渐渐增大了,溪水现在都能没过膝盖了,”大婶乐呵呵的,“好像自从你们来后,一切都越变越好了!”
云秋不敢居功,只说是大叔大婶自己吉人天相。
李从舟从后只能瞧见云秋一个侧脸,可那白皙泛着一点儿粉的脸庞上,始终挂着浅浅的梨涡,叫人看了就心生亲近。
那大婶也不例外,说话间就包了些柿饼和枣干递与云秋,“带些这个去,是我们自家晒的、很干净的,你们打猎饿了吃。”
云秋拒了两回没能拗过大婶,只能接过来谢过。
“嗐,这有啥好谢的,”大婶是个热心人,“要是你们出来晚了天黑、山路不好走,就上婶家来住。”
云秋嘿嘿傻乐,又跟大叔大婶客气了几回,这才跟着李从舟打马走。
到桃花关时,往盘石岭的路是分岔的,李从舟驻马问云秋是这会儿去、还是等明日回来时再去学堂看。
“嗯……”云秋想了一会儿,“明日吧,我怕我们进去耽搁时间太久,到时候出来,山里的小兔子和小野猪就都藏起来了。”
藏起来?
李从舟忍俊不禁,云秋的措辞都挺有意思的。
他点点头应声,正准备拨转马头时,桃花林后忽然走出来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圆领麻衫、脚上踏着谢公屐,后背上背着个大大的草药筐。
“仲先生?”
“小东家?”
仲贤杰和云秋同时开口,他背着草药筐快走两步,到近前看清楚马上的李从舟后,犹豫了片刻,拱手微微躬身:“世子殿下。”
这称呼当着云秋的面儿唤,李从舟多少有点不自在,只抿嘴微微颔首。
倒是云秋全然不在意、跟没听见一般,只顾着问仲先生为何出来这么早,“您去山里采药了?”
“啊,您说这些呐?”仲贤杰回头看了眼草药筐摇摇头笑,“这不是,这些是授课用的。”
“所以今日是您的课?”
仲贤杰点点头,瞧出来云秋他们是进山打猎,便不再多话,只说自己要赶着回去教课,便与他们二人拱手作别。
等李从舟提缰重新跑马,云秋才开口给李从舟讲,“听说仲先生教课和其他药学先生不一样,他也不照着书本讲,就到山里直接采一箩筐药草,然后回来每个学生发一株,要他们去山里面找回来同样的。”
李从舟想象了一
下那个场景,点点头很赞同,“这样印象深刻,比照着书本学来有意思。”
“是吧?”云秋高兴地靠回到他胸口,“我也觉着挺好的。”
如今在善济堂山上的学生已超过百人,有一百一十五人数,桃花关后面又在加盖学舍,许珍家的小宝也长胖许多。
而且,冷水峪那些被灰户砍伐一空的林地上,陆商要求每个来拜师学艺的人都带一株杏树苗或者桃树苗来。
栽种下去一年后成活,就退还一半的学费给他们。要是三年后树上无虫无病,生长成材,就再退还另外一半。
那些学生因此分外上心,每日放课后都要到他们的树前转一转,浇水施肥抓虫,树要是病了,他们更是着急上火。
如此,冷水峪上秃了的好几块林子渐渐被填充上绿意,而仲贤杰自己也在林中种了一小片银杏,能入药、少量也能做小食吃。
到盘石岭的时候,红日刚起。
云秋这回有备而来,请李从舟推介、找人专门制了一把他能拉满的小弓,虽然被那店老板误会是要给小孩或姑娘用的,但他才不在乎。
——能猎到猎物就是好弓。
李从舟观察过盘石岭的地形,和神雾山不同,这里多岩石灌木,山鸡较少,松鼠、兔子、獾什么的相对多,再高点儿到雪线,也确实可能会有野猪和野熊出没。
他找了块背风的巨岩搭帐篷,摆放好东西生火做营地。
云秋这回带齐了火折子和火石,所以两人用捡来的石头垒砌了一个火塘后,就很快点燃了营火。
看过山风的方向,李从舟带着云秋从下风处往上风处走,“动物的嗅觉都很灵敏,顺风走的话他们闻见生人的味道就会提前跑……唔?”
云秋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竖起来压低声音嘘了一声。
然后李从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果然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后看见了两只灰色的兔子,它们吃一会儿草抬头张望一会儿,模样很警觉。
李从舟拉下云秋的手,也悄声,“想猎这个?”
云秋重重点了两下头,那两只兔子的毛看起来好长好长,要是剥下来说不定能做成很暖和的手炉或者毛领。
他偷偷瞥了眼李从舟空荡荡的脖子,然后拱了拱身边的人,声音放得更轻,“帮我拿箭呀。”
李从舟看他那猴急猴急的模样好笑,却还是依言拿出箭来帮忙搭好,甚至还替云秋瞄准找了个好位置。
本来他还想帮云秋拉弓的,可是人家拧着眉不让,于是李从舟就举起双手退到一旁,看云秋好努力地去满弓射箭。
嗖地一声,云秋射|出第一支箭。
李从舟给他找得位置是好,可是云秋到底是第一回打猎,没把握住箭矢飞出去之后的下坠力道,竟然只是一箭射中了两只灰兔前的草地。
那两只兔子受了惊吓,蹿起来就消失得没了影。
“唉……”云秋放下弓,耸了耸有些发酸的肩膀,“好难。”
“第一回都这样,没事的。”李从舟笑着重新给他搭了一支箭,然后从后引着他转向另一个方向。
“……咦?”不知什么时候,在他们的侧后方忽然出现了一只黄鼬,个头不大,要不是李从舟带着他看,云秋肯定要以为是大橘猫。
黄鼬看上去很精明,偶尔还会用后腿支撑自己直立起来,黑色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东张西望地在观察着什么。
李从舟帮忙给云秋调整好位置,在他拉满弓准备射|的时候,轻轻给他的手臂往上抬了抬,“要计算箭矢的下坠程度。”
云秋懵懵懂懂地依着他的动作,这回一箭射|出去哆地一声,虽然也没中,但那箭矢擦着黄鼬的身子扎进了草地里,吓得那黄鼬一下钻进了灌木丛。
“哇!”
李从舟笑着揉揉他脑袋,让云秋玩个尽兴是一重,但晚上他们也不能就这样饿着,所以他弯弓搭箭,嗖地一声射|中了一只树后还未来得及跑的獾。
云秋:“……”
而李从舟回头瞧见云秋的一张脸皱成了包子,便好笑地凑过去俯身亲了他一口,“劲弓和普通的猎弓不一样。”
云秋默默地看了眼李从舟手里那张竖起来比他还要高的弓叹了一口气,摸摸被李从舟啵唧过的右边脸后,又仰起左边脸,“这边也要。”
李从舟无奈地睨他半晌后,最终落败认输地笑出声,“好好好。”
两边脸都平等地得到了安慰,云秋满意了,拍拍手主动牵起李从舟,“走,我们去捡猎物。”
李从舟射|得很准,箭|头从那灰白二色獾的颈部扎进去,给之稳稳地钉在了树上,云秋还拔不动那箭,只能分得个拎着猎物的差事。
动物的嗅觉灵敏,獾流出来的血会顺着风飘散出去数十里,附近的小动物闻见了都会逃离这片区域,但相应的,肉的腥味也会吸引像是熊、狼、老虎这样的大型动物。
所以他们需要再往上转移一个地方,重新寻找合适的猎物。
云秋后来又尝试了两回,终于在第五回掌握了要领,一箭射|得了一只花皮兔子,而李从舟那边也收获颇丰。
在林中找到一处水源收拾好猎物,皮子剥下来捆成一束,剩下的脏腑捣烂包做一包,肉和骨头包做一包,一起带回了营地里。
刚才云秋光顾着狩猎的兴奋劲儿,现在回到营地坐下来,他才觉着自己从没有走过这样多的路,腰疼、腿也疼,右手臂也有点酸酸的。
而李从舟看起来就好像个没事人一样,回来还能找坚硬的木棍搭挂肉、烤肉的架子,然后还重新拾捡了一些柴火堆在火塘边。
云秋半躺在帐篷里铺好的褥子上,看着李从舟的背影,在心底摇摇头,承认从小习武的人跟他这样好吃懒做的确实有差距。
不过或许是他的视线太直白,李从舟竟然似有所感地回头。
见小家伙瘫软在地,李从舟轻轻笑了声,摇摇头道:“本来下午还想带你去钓鱼的,累了就睡会儿吧?”
钓鱼?!
云秋噌地一声坐直了。
“要去啊?”
“嗯嗯!”云秋锤了捶腿,然后从帐篷里爬出来,蹲到李从舟身边。
李从舟打量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要云秋背着,自己拿上钓竿和那包捣碎的内脏,然后再带够水囊和干粮。
熏肉和挂着的肉放在帐篷里面,门前有火塘,还有李从舟临时做的陷阱,然后给马背上的驮箱取下来,两人就轻装上了山。
冷水峪的高山上有许多深潭,这种深潭中的鱼类大多是吃肉的,所以用动物内脏这样的腐食来钓,很容易就能咬钩。
他策马找了处周围有林荫的深潭,然后就要云秋打开小包袱、给里面的垫子、麻布毯铺到地上,“记得用石头压住四角,山里风大。”
“喔。”
原来让他背着的东西是垫子和小毯子呀。
云秋给包袱拿下来,从里面拿出来毯子和垫子铺铺好,然后转过身来,李从舟就给他手里塞了根已经串好了饵的钓竿:
“试试?”
云秋从没钓过鱼,由李从舟给他抛出去鱼竿后,他也看不懂那水面上的浮漂,只能随着李从舟的指挥动作——往上拉钩、顺着水流遛鱼等等。
那上钩的鱼儿力气很大,拽得鱼竿险些从云秋手中滑脱,李从舟只能先踩住自己的钓竿,然后过来帮他、不一会儿就从水里捞起来一条大黑鱼。
黑鱼长二尺许,鱼尾扑腾得很厉害,李从舟取钩的时候都险些摁不住它。最后拿出鱼钩后被李从舟用大石头一下敲晕、塞进了口袋中。
云秋眨眨眼,看李从舟重新串饵后,觉着钓鱼比打猎好玩多了:不需要走来走去,就跟这儿坐着,钓得着就钓,钓不着也没那么遗憾失落。
而且李从舟选的位置好,这处深潭正好在一处半峰下,山里的微风从两翼的森林里来,并没有那么寒凉,是正好的微风徐徐。
李从舟教了他一会儿,云秋就上手了,很快就掌握了其中要领。
——他们收获的五条鱼里,有三条都是云秋钓起来的。
只是回营地的时候,云秋实在没力气走,只能先帮忙拿着钓竿、装鱼的布口袋,然后由李从舟背了回去。
他累得不成、呵欠连天,在李从舟去处理鱼的时候,靠着帐篷外面的石壁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盘石岭上夜鸮啼鸣,云秋吸了吸鼻子,却嗅到了一股烤鱼的喷香,他缓缓睁开眼睛转醒,发现自己身上盖有绒毯,而李从舟正对着火塘在烤鱼。
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李从舟回头瞧了他一眼,“醒了?”
“唔哈——”云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揉了揉眼睛,裹着毯子、拉着垫子做到李从舟身边,咕咚一下又靠在了李从舟的肩膀上。
“怎么不……叫醒我?”
“叫你做什么?”李从舟翻弄了一下烤着的鱼,“让你睡饱。”
火塘上架着有鱼、有兔肉,还有两个四四方方的箬叶包袱以及一根大竹筒,这几样东西云秋都没见过,便好奇地问李从舟。
“用箬叶或者芦苇叶包好食物放在火上烤,这是乌影教我的、他们苗疆的做法,”李从舟用一根长树枝点了点,“这包是鱼,这包是兔肉。”
“那……那个竹筒呢?”
“用来烧热水的,”李从舟用一个藤编的网给那竹筒从火上兜下来,然后又弄出来两截小竹筒做杯子,“煮了点竹叶,尝尝看。”
云秋捧起来喝了一口,大概是因为冷水峪这里的水好,明明是普通的竹叶茶,他却喝出了香香甜甜的味道。
“所以打猎其实也可以不带水?”云秋问,“山里好像什么都有。”
他根据上回李从舟带的东西,专门吩咐点心收拾了一袋水和一袋牛乳。
“能带当然要带,”李从舟收回那根木棍,用来拨开了火塘边一处土,“你带来的牛乳在这儿,从水囊里倒出来再热,有些靡费了。”
李从舟是给整个水囊埋在了还温热的塘灰中,外面再用土盖住。
云秋接过水囊举起来仰头喝了一口: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甜甜的牛乳。
这会儿鱼和肉也得了,那两包用箬叶包着的包袱也给他用两根木棍夹下来,里面是裹满了酱料的鱼肉和兔肉,有叶子的保护,油脂和水份都没流失,肉质吃上去很嫩,比单纯的烤肉好吃。
“这法子好,”云秋点点头,“有名字不?我能学回去让曹娘子在酒楼里跟着做么?”
李从舟想了想,“名字是叫‘包烧’,不过乌影说他们家乡的做法是用芭蕉叶,这山上没有芭蕉树,所以我就用箬叶代替了。”
云秋默默记下这个名字,然后捏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既然提到了酒楼,李从舟也便随口一问,“你的酒楼怎么样了?”
“正在建呢,”云秋用巾帕擦了擦嘴,“外围一圈的二层小楼已经差不多建好了,里面的改建还没完工,不过我已经给官牙登记变更了用途。”
在京城事经营其实很有讲究,卖酒酿酒需要有酒凭酒引、办商业也需要明确到官牙登记,像是之前另一家酒楼可能的选址——
用自家民宅改建酒楼的,就要去官牙上登记:民房做变更。
民宅不缴纳坊市统管费用,但商道经营就需要按月缴纳一笔银钱,不多,也就三五十文,算是给望火楼、净夫等人的挑费。
民间自然有那种想要剩下这笔钱、偷偷经营小本生意的,官府不知道还好,若是被人着意举报到了官牙处,那可是要三倍甚至十倍地赔还这笔费用。
“那——雇工呢?”
“还在挑呢,不过跑堂的倒是有了几个中意的人选。”
云秋抱着鱼骨头嘬,从李从舟的角度看过去,很像是抱着鱼骨头小狸奴。
吃完一条鱼的“小狸奴”还有些意犹未尽,他舔了舔嘴唇,眼巴巴看着剩下两条被李从舟挂起来的黑鱼,“我……”
“还想吃?”
云秋连忙点头。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给自己那份推过去给云秋,“包烧的用料都是重辣,一口气吃多了倒嗓子。”
“……这样吗?”云秋吞了口唾沫,又给那份推回去,“那你吃,我给你讲讲酒楼的事。”
李从舟哦了一声,拿起来筷子却没有给鱼肉夹起来塞嘴里,只是一点点给上面的鱼刺剔了出来,“你说——”
酒楼无论大小,都需掌柜、账房、掌厨、跑堂和洒扫。
有些体量小一些的食肆,像是他们在浑山镇遇着的大叔大婶开的那家,大叔就是掌柜兼任掌厨,大婶就是跑堂兼任洒扫,账的事是两人一起算。
而像是他们云琜钱庄对面那家分茶酒店,就是掌柜兼任了账房,但是店铺里面还多了一名茶博士。
云秋是想给掌柜、账房分开请两个人,掌厨就由曹娘子担任,然后再给她找几个打下手的厨娘或者帮工。
跑堂的话,根据那间二进小院的大小,云秋觉着至少要两个,甚至是四个六个,都要机灵会说话、像小邱那样会来事儿的。
至于洒扫,他们沿着原本的昆山千层池做出来一圈三面的二层小楼,需要洒扫清洗的范围也大,可能也需要六七人。
这么一算,就是要招用二十人左右。
在这其中,曹娘子倒是给云秋推荐了两位厨娘,都是她儿时的好姐妹。
一人嫁到了东郊的支浦村,京城大疫那年,丈夫不幸病死了,如今是在家中守寡,夫家姓王,本姓孟,也是做得一手好菜。
另一人就留在他们本村,姓康,原是跟着乡上一个大师傅帮厨的,那大师傅年老还乡后,东家原本是希望这个康姑娘能留下来做掌厨的。
可是康家人嫌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抛头露面丢脸,生是给她拉回家里,非逼着她嫁人。
“这位康姑娘也刚烈,家人给她捆上花轿,她就到了夫家撞墙寻死,闹得厉害了,还有一回当场给金剪子扎进了自己脖子里。”
云秋说着缩了下脖子,“他家里人嫌丢脸,干脆装没这个女儿。”
“她这些年都是辗转在附近的食肆野店里帮忙,或者曹娘子、孟娘子接济她一点儿,日子过得也清贫,我觉得用她们俩挺好。”
李从舟这会儿也择完了鱼肉里的刺,趁着云秋转过来看他的时候,一筷子给那鱼肉塞进了他嘴里,“嗯,是挺好。”
云秋眨眨眼,唔唔两声想要说什么。
李从舟却在他开口的时候,又眼疾手快地塞了一筷子肉进他嘴中,最后直给云秋填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才罢手。
“没事,你吃,我不喜欢吃鱼。”
云秋鼓着腮帮嚼吧两下,好不容易才给鱼肉吞下去一点儿、让出能够动舌头说话的空间:“……咕噜叽里呜。”
声音很含糊,可李从舟偏是从他的神态动作表情里猜出个八九分。
他好笑地用手背蹭掉云秋嘴角的油腥,“没骗你,我真不喜欢吃鱼。”
“……咕?”他真的填塞得太多,云秋已经很用力在嚼,可是半天都没能咽下去很大口,只能继续含含糊糊地给李从舟说。
“你想问‘为什么’啊?”李从舟想了想,“大概是被鱼刺扎过?”
这其实不是今生的事,大概是前世在西北的时候,西戎不给他们俘虏饭吃,为了避免同族相食的悲剧,他们是食鼠啃草、勉强度日。
后来行军迁徙的时候,路过某条大河,俘虏中有人懂得叉鱼、捞鱼的本事,给他们弄上来许多的鱼做口粮。
饿了许久的人哪里还讲究什么鱼刺,很多人是不等烤熟就扑上去大口啃咬,最后被鱼刺扎破喉管、活活卡死的人不计其数。
李从舟幸运,只是被卡着一下,抓了几把水草吞咽勉强是活了命,其他人就死的死、伤的伤,还要被西戎人嘲笑说他们汉人脖子细。
不过他素来对食物没那么挑剔,好吃、喜欢这种概念,也是今生和云秋混在一起后才渐渐形成的。
“呼……”云秋终于给那些鱼肉嚼好咽下去了,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腮帮子,然后伸出双手抱住李从舟胳膊,“那以后我给你挑刺!”
鱼肉多好吃,前半生当小和尚就没肉吃了,怎么可以往后还吃不到鱼。
“……”李从舟愣愣地看了云秋半晌,最后抬起手来一捂脸,闷闷地笑起来。
“干嘛?”云秋被他笑得不乐意了,“我认真的!”
他不说还好,强调这一句后,李从舟更是笑得停也停不下来,身体都隐约在颤抖。
云秋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气呼呼地戳了他两下。
李从舟则是顺势捉着他的手,给人拢到了自己怀中,亲了亲云秋额头后伸出小指头,“好好好,吃鱼挑刺,我们拉钩。”
云秋猛然被亲了一口后就忘了刚才的火,尤其难得看见李从舟主动要和他拉钩,这可是他们小时候他缠好多次李从舟才答应的。
“拉钩拉钩!”云秋笑盈盈地伸出手,“我最讲信用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酒楼的事——
其实这些日子来见工的人很多,云秋也确实对其中一些人有意,可最近他心里总转着个念头:
掌厨的曹娘子是女子、两位厨娘也是女子,若再算上他想邀到酒楼里沽酒卖的山红叶,这就已经有四名女子了。
她们当中有姑娘、有妇人、有寡妇,要知道灶房里面忙碌起来可是很热的,总不能再找几个大老爷们进来——男的脱个大光膀子,而女的一个个只能捂着。
京城也有许多女老板开店,像是柳记香粉铺的柳三娘,像是柴仙儿丝鞋店、冯家粉心铺、李家茶汤店等,都是女子当家。
左不过新作酒楼也需寻着不一样的卖点,如何不给他这间酒楼做成一家尽由女子的店?
——掌柜是女子、跑堂是女子,账房、后厨都是女子,如若有,茶博士云秋也想聘一位女子。
毕竟昔年在杭城斗茶会上,一举点出山川鸟兽百景夺魁的,也是一位茶坊的女老板。
而且都是女子的话,她们素日起居也方便很多。
“还有,”云秋压低声音,“如果真能办成,我还想给小昭儿挪过去当迎客呢,她既聪明、也懂看脸色,比藏在解行内库好多了。”
云秋说到这里,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只是酒楼迎来送往,三教九流聚集、人员关系复杂,若都是女子,只怕也会有心生歹念去闹事的,这就要多出一份银钱,去再雇些护院。
“我倒不是舍不得钱……”云秋看着火塘中扑扑跳动的火星,“我就是感慨她们都挺不容易的,明明是一样的事,女人做起来就难很多。”
李从舟淡笑着侧首看了他一眼:
果然,云秋是特别的。
寻常人哪能看到这个,即便看到了,作为受益者的他们,也并不会愿意出让自己的利益、额外加增成本地请什么护卫。
“不过江湖女子身怀武艺的也很多,你也可以往这方面去找找看。”李从舟一边往火塘里添了足够多的柴,一边给云秋建议。
对哦!
云秋兴奋地一砸拳:山红叶之前还是镖师呢!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他高兴地凑上去重重地香了小和尚一口,“就知道你最好了!”
李从舟看着他一会儿是狡猾的小狐狸一会儿是贪吃的小狸奴,这会儿却又变成了摇着尾巴的欢快小狗。
他摇摇头,转过身撩起云秋下巴,凑过去衔住了他的唇。
——他才是何其幸运,遇上了最好的人。
○○○
数千里外,蜀中,西川城。
襄平侯方锦弦照旧是坐在荷塘后的八角亭内,只是今日他身边多了张四方小几,小几上摊开来一个垫着红绒布的小皮箱。
箱内装着斧凿锤钉、绒绳榫卯,以及金剪和一坤坤的金银线。
他盖有绒毯的双腿上架着一把琴,琴身上有许多碎裂纹,而琴弦也因为琴柱的倒塌而盘绕成了一团乱麻。
方锦弦捏着琴刀,慢条斯理地将那一根根损坏的琴柱撬下来,然后很有耐心地重新榫上新的。
然后是琴面、琴弦,用刮刀抹了松脂填补缝隙,然后再打磨平整、上漆,最后给弦一根根绷紧、调音。
他身后,仅剩下一个捧着香炉的婢女。
调好了最后一根琴柱,方锦弦轻轻拨弦试了试音:
从前这把琴的琴音清澈明净,如同玉环叮铛那般脆亮。如今即便他给所有的缝隙都填补上,换上了最好的琴弦,琴声里还是有嗡嗡杂音。
方锦弦啧了一声,手指深深扣紧了琴弦,喃喃自嘲一句:“……怎么连你也要跟我作对?”
说出这句话后,他眉间郁滞之色渐重,双眸内竟然闪过了一抹狠色,只听得铮铮数声,紧接着、是他身后捧香的婢女倒抽了一口凉气:
“侯爷您的手……”
方锦弦竟然将他刚修好的琴弦狠狠地攥成一把握在掌中,那锋利的琴线已经勒入了他的指节内,鲜血滴滴答答砸落在琴面上。
给刚才上好的面漆晕染开,混合着松脂变成了一股奇怪的腥味。
婢女提醒了那一句后就不敢再开口,只能心焦地看着方锦弦——这要是再不松手,他的手可就要废了。
九月深秋,池塘内的残荷突然一阵翻动。
婢女只觉眼前吹起一阵强风,她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瞬间,原本在西苑安心养胎的柏夫人,不知何时降落在八角亭中。
柏氏的肚子已经略有些显怀,但她走路的步履依旧很稳,或许是年轻又懂点功夫的缘故,她的腰背也挺得很直。
只是在扶着肚子俯身时,略微显出了一点儿不方便。
她用那只爬有蝎子的手轻轻搭在了方锦弦滴血的右手上,轻声唤了句:“侯爷?”
“……”方锦弦松开了手,看向柏氏的时候,目光先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脸上慢慢堆起一个笑容:“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柏氏看他一眼,“不是侯爷用琴声叫我来的?”
方锦弦噗地一声乐了,然后浑不在意地甩甩手上的血,自己用一块巾帕随便给手掌包起来,拉着柏氏在他腿上坐下:
“瞧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有趣,我不过修琴,怎么就成了唤你?”
柏氏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自己的蝎子。
她懒得与这男人废话,他要不是心烦意乱,怎么会给才修好的琴弄出这种声音,“侯爷似有烦恼。”
方锦弦愣了愣,而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怪很怪的表情,然后用他那只染血的手,轻轻在柏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摸了摸。
西戎溃败得太快,就连凌若云那个蠢女人都被带回了京城,这是他根本就没预料到的——明明已经给了她噬心蛊,可西戎外族当真不堪用!
那宁王世子顾云舟,当真是跟他爹一样令人厌恶!
方锦弦咬了咬牙,手掌也隐隐发力,柏氏隐约感到小腹一阵一阵地钝痛,但她没挣扎,只是凉凉开口:
“您的烦恼难道来自这个孩子么?”
方锦弦这才回神松开手,略显遗憾地看了一眼柏氏的腹部——他不良于行,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
而且噬心蛊的事不能为多人知,府上此时此刻也不宜有其他女子。
这孩子注定是他的嫡长子,而且还是柏氏这个给他提供了莫大助益女人生的,那日他给柏氏说的话,其实大半发自肺腑,他是真的很看重这胎。
只可惜,这孩子来得时机不好,平白耽搁了他很多大事。
罢了,时也命也。
方锦弦叹了一口气,转而问起另一件让他在意的事:
“你们苗人的蛊,难道有先来后到一说么?”
他不远千里派人蹲守在真定府,想要在那假世子身上种下噬心蛊控制他、将来说不定能替他完成意想不到的好事。
结果那下蛊的人却传讯复命,说蛊虫确实进入了假世子体内,可很快又掉了出来,而且还口吐白沫地死了。
派去的影卫算是他的心腹,方锦弦也给了他一根控制蛊虫的金哨在手,可那人事后试了很多次,却发现云秋根本没受影响。
顾云舟、或者说从前的僧明济身边有一群苗人这个方锦弦知道。但如今细查,才知道那群苗人也在他们各人身上中了蛊。
方锦弦隐去各中姓名身份,将这事儿简单与柏氏解释了一通。
柏氏却笑他大惊小怪,“我当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是蛊虫相克相生罢了,又有什么稀奇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对方身体里面的蛊虫大约是和我们的噬心蛊打了一架,虽然我们的噬心蛊没打过,但那蛊虫……可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柏氏告诉方锦弦,他们苗人的蛊虫数不胜数,但同一个人身上尽可能存在有一种蛊虫,“如果是同时被种了许多种蛊——”
“怎么样?”
“那可能那人会疯吧?”柏氏耸耸肩,“反正我见过两蛊相斗给人活活折腾死的,也见改变了人性子的、叫人失忆的,总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方锦弦沉了沉眉,“所以夫人的意思是……我永远无法控制此人?”
柏氏不知道他又憋着什么坏要去折腾汉人皇室的谁,但此刻她不方便暴露自己,只能继续冷哼一声道:
“蛊不成,您不还有毒么?”
方锦弦听完一愣,而后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更抱着柏氏原地倚着轮椅转了一圈,“夫人果然是我的解语花!”
柏氏却只是冷冷翻了个白眼,看也没看他。
……
千里之外,次日天明。
李从舟给云秋送回到钱庄后,将所获的猎物都交给了点心,自己打马回武王街王府。
结果才跨步进门就看见自己那个小厮跪在花厅内,而王妃拿着根藤条绕着他转,瞧见他进门后,还冲他招招手:
“舟儿回来了?来,过来,阿娘要审你。”
……审?
父母命,不可辞。
李从舟虽然茫然不解,却还是依言走过去,跪到了小田旁边。
而王妃笑眯眯地俯身看着他,一双眼里尽是巧笑:
“舟儿,为娘的想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去秋秋那儿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