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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 埃熵 9587 2023-12-19 11:31:01

如此又过了半年, 到这一年秋上。

国孝在身不能开宴,所以顾云秋今岁的生辰就在家吃了碗寿面。

宁王赠给他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骓,王妃亦送了一整套精致的皮影, 管家、小厮、银甲卫,还有不少与王府往来密切的世家都送了贺礼。

若在前世, 这些东西都合顾云秋心意,足够他玩上半年有余。

但现在,顾云秋谢过父王母妃,就指挥杂役牵马、将那些箱子都收到了库房内。

比起嬉游玩乐, 顾云秋对各处田庄来报的节上收成更感兴趣, 总寻了由头跟在王妃身边听。

每年八月前后, 都是朝廷核准田税、清查人口的时间。

公田所的小吏会被分派出去量准土地、查检作物, 而后登记造册。

到九十月丰收, 再由朝廷指派的税官按册征纳, 以及订立更正这两个月中出现的突发状况, 如山洪暴发、盗祸、病疫等。

锦朝的田税有税粮和税银两种,并将田地按位置、属性分为水田、旱田和山地三种, 又在这每种之下,再依土壤肥力划分为上下两等。

每种田的赋税不同, 但大抵每亩上田税米一斗至五斗不等,下田则在五升至两斗之间。

折合税银,约是每亩百文到二两左右。

这田赋并不算高, 而且还有很多可以折抵减免的机会。

除参军、治水等有功的嘉赏外, 像顾云秋在陈家村买下的那个田庄,就是朝廷诏令的垦荒、三年都不用缴税。

而田庄的几位管事, 还提到了田赋中一些旁门左道。

如避税藏丁、假死脱役等,最离奇的一桩, 还要属有人将自家七口都办入僧籍,闹得县官无奈灭佛,引起不小的风波。

顾云秋听得津津有味,也将其中有用的信息一一谙熟于心。

再过两日,便是和陈婆婆约定好分账的日子。

顾云秋田庄上十余亩地,除了那几块大小形状都不大规整的被留下种粮种菜供给庄里外,剩下的全都种上了大豆。

不用愁原料问题后,这半年来豆腐坊的生意越做越好,大有恢复当年繁荣之势,陈婆婆还签了笔杂买务的单子。

杂买务是专管禁中买卖的,除了粮食蔬菜,还负责征购各省院所需的文书纸张、几个厂局制器的用料等。

总之,凡禁中所需,都要登记数目报给杂买务的提辖官,避免禁中各府寺省院单独向外征购,牵扯出贪墨等不必要的麻烦。

去陈家村前夜,顾云秋思来想去,还是吩咐点心从库中收拾了一套崭新的针线。

又集了开蒙所需的《三字经》《千字文》等扎成一捆,并上笔墨纸砚一套文房装在个匣子里。

登门拜访,不能空手而去。

而且上回他们还赚了陈婆婆一顿饭,做人要讲究礼尚往来。

陈婆婆性子爽直、待人以诚,直接送东西,她一定不收。

但她家姑娘都十岁了,也该学着识文断字,将来也可帮忙记账。

陈家村就有私塾,村长家的小石头和他两个哥哥都在那儿读书。

先前,村长就给婆婆提过这事,但那时豆腐坊败落,婆婆只种了些够自家吃的粮食,还要顾着牲畜,实没多余的钱供孩子读书。

如今生意好了、赚钱了,婆婆的六亩地也赁给外乡一家三口租种,这念书的事就可重新提上来了。

○○○

八月金秋,各村农忙。

远远就能在金色麦浪中看着一群群浇水除草、施肥抓虫的农人。

陈婆婆祖孙俩和蒋骏一早候在路口上。

下车时,顾云秋注意到——

旁边吴家村长那田庄竟用起来了,土坯房被推平,瓜架马厩什么的都拆了做成田地,地里种着大豆、小麦,还有一亩左右的黄芽菜。

黄芽是菘菜的一种,只是菜叶嫩黄、茎秆素白,烧做成膳后颜色更丰富鲜亮,口感也更细腻,倒是京畿常见的一种蔬菜。

不过,大约确实是土壤肥力有问题,田里作物都生得枯黄瘦小,豆杆上结的豆荚稀疏、麦子也青青黄黄。

那些黄芽更是歪斜着散在土地里,不少都烂蕊、生虫。

顾云秋挑挑眉,随口一问:“那田庄卖出去了?”

“哪能啊?”陈婆婆道,“是那姓吴的自己找人来种的。”

自己找人种?

顾云秋又多看了两眼:现在雇农的价钱可不低,而且小石头不也说了吴家村长这地是按下等田算了税的。

就这样的作物成色,他就不怕蚀本?

不过这点古怪并没让他在意太久,陈婆婆和蒋骏很快将他迎入田庄内。

庄子已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蒋骏端来茶果点心,方便他与陈婆婆与坐下说账。

陈婆婆不大认字,只认得数字,但也给顾云秋算得明明白白:

半年下来除却人工和损耗,豆腐坊合共赚了十五两。

这钱并不多,但陈婆婆说这是只做了白豆腐的缘故。

明年种些花生、还可制成花生豆腐,以及她爹从蜀中学来一种独门秘方、能制黄豆腐。

这些都能提高每块豆腐的卖价,合总算起来,还能赚更多。

顾云秋却觉着有得赚就不错,毕竟婆婆的爹当年可是用了足三年才盈利的,他这才小半年就能分得七两多银子,已经很不错。

分完了账,顾云秋就把准备好的匣子推给陈婆婆,说是送给她家小姑娘的。

陈婆婆当即拒绝,根本不打算收。

但顾云秋说了里面是笔墨纸砚和书,又动以情、晓以理地讲了一道,总算说服了婆婆和女孩收下。

不过,陈婆婆还是固执地要女孩给他磕个头。

闹得顾云秋哭笑不得。

除了女孩,最高兴的当属村长家的小石头,他不知何时偷摸进来,听完这些话后,拍胸脯保证每天都可来接送女孩去私塾。

这回的午饭,倒终于在顾云秋的田庄上用。

他提前吩咐蒋骏到京中双凤楼办来一桌酒菜,布菜时,还被陈婆婆埋怨乱花钱。

一顿饭也吃得和乐融融,还邀了村长一家。

小石头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十七、一个十五,都在准备今年秋的童生试。

对考功名这项,村长并不十分在意,只觉有条件就让孩子们认认字,实在考不上就回来,反正老婆也给他们看了亲事、村里也能给他们盖房子。

村长夫人乍看之下很凶悍、家里的男人都听她的,其实只是性子泼辣,初时与顾云秋说话还有些局促。

一顿饭下来,倒熟络大胆起来,还托顾云秋帮忙留意,城里有没合适他家老大老二的机会。

“诶?”村长不好意思,扯她袖子,“干什么啊?人是贵人小公子!”

村长夫人白他一眼,只对顾云秋讲:“就顺便看看嘛,当然公子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全家肯定都没二话!”

村长小声嘀咕,“贵人公子能有什么需要我们帮的……”

村长夫人瞪他,狠狠掐他手臂。

顾云秋笑,点点头:“夫人客气啦,会帮忙看的。”

——他现在是贵人公子不假。

但将来,可说不定。

见他答应,村长夫人立刻挺起胸、骄傲地睨村长一眼。村长撇撇嘴,却还记着要谢顾云秋。

顾云秋要他别见外,只当他也是村里人就好。

等真假世子案一破,他就是普通老百姓。

提前跟村长一家搞好关系,总没错的。

用过午饭,顾云秋拒绝了陈婆婆和村长一家非要塞给他的瓜果蔬菜腊肉,只带赚的七两多银子,就和点心回了王府。

回王府没高兴两日,九月,税官到各地按册征赋前:

初七日——

顾云秋正在读一本讲江湖行话的小册子,点心就急匆匆过来报,说蒋叔吃了官司、陈婆婆也险些被抓去县衙坐牢。

坐牢?

顾云秋丢了书,沉眉紧拧:“怎么回事?”

点心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顾云秋只能又往田庄上走一趟。

到陈家村后,他才知道这官司还和杂买务有关。

原来杂买务收了豆腐,见陈婆婆爽快,就还想给她定些其他蔬菜。

只是婆婆的六亩地这时都赁出去了,跟租户商量后,便定了其中两亩黄芽。

按往常算,黄芽每亩产量是百斤左右,杂买务以每斤高出市价三文的价格收购,约定在黄芽完全成熟后的第三日来取。

也就是前日,九月初五。

这本是个好买卖,算是陈婆婆、租户和杂买务的三赢。

但到初三这日——

天蒙蒙亮,陈婆婆才梳洗好,豆腐坊的大门就被人重重敲响,租户家两口子的声音又急又慌:

“婆婆!您快出来看看!出事了,田里遭贼了!!”

陈婆婆披上外衫,忙跟着那两口子跑到田边,发现田里的一切根本不能简单用“遭贼”来形容:

两亩黄芽被翻得乱七八糟,个大饱满、结实丰|腴的都被人拔走、砍掉,劈下来的菜叶散落满地,算算数量足少了半亩。

陈婆婆立即叫来村长里正,并租户一起报了官。

陈家村隶属于河间府奉圣县,县衙派人来看后,却发现这案子根本无从查起:

种黄芽的两亩地位于村口,来往人流密集。

只算田边留下的足迹,就能粗估出百人之数,更莫论田里那些杂乱的泥脚印。

被盗的黄芽数量虽多,但附近村里人人都种这菜。

眼下又是农忙时节,就算发现别人突然多出很多黄芽菜,也不能以此为由指认为贼。

毕竟黄芽菜都长得差不多,就算他家里没种,也可推说是从外乡买的,根本无法坐实罪名。

陈婆婆着急,两个官差也没办法。

查来查去花了两天时间没什么结果,只能劝她和那两个租户以后当心,实在不行就在田边养条狗。

话是这么说,但初五日杂买务的提辖官就要来收货了,地里少了半亩菜不说,那偷菜的贼人还刻意踩坏了不少还未成熟的菜芽。

这样下去,交货时根本凑不出齐数。

事发突然,村长和里正也帮着想办法,但杂买务办货自有一套成文的规矩,提辖官虽也谅解陈婆婆苦衷,但还是要她照价补足余数。

杂买务的收价是高于市价的。

这样一来,陈婆婆和租户都亏了。

陈婆婆本来都认命了,觉得是自己倒霉。

没想过了一日,就听村里好事者议论,说那杂买务凑不齐足数,就在附近寻购,没想,最后竟找到隔壁吴村长家。

他家田庄上的确种有黄芽,但状况奇差却是有目共睹。

百姓们都在好奇——他打哪儿弄来的好菜,能被杂买务看上。

陈婆婆听完心生疑窦,还没过去看,佃户两口子就和吴村长发生了争执——

两口子听得流言,忍不住凑过去看,发现那些码得整整齐齐、准备给杂买务的黄芽——根本就是他们田里失窃的。

吴家村长哪里会认,直说他们污蔑。

两口子不依不饶,这些菜都是他们一点点看着长大的,每日三道的浇水、施肥,除草、除虫,绝不可能认错。

两方纠缠起来,很快就引得很多人围观。

陈婆婆虽也怀疑,但真闹大了许对这两口子不利。她走过去想劝,却被吴村长的老婆吴刘氏趁乱推了一把。

陈婆婆没站稳,一下跌坐在地。

怕陈婆婆吃亏的蒋骏跟过来,看见这一幕没忍住,反手就推了吴刘氏一下,“干什么呢?手上放干净点!”

没想,这吴刘氏也不是一般人。

当场就地一趟,翻滚哀嚎大叫起来:“打人啦——光天化日之下你们陈家村的打人啦!还有没有王法啊?”

蒋骏被她弄得措手不及,吴村长更趁机报官。

没过多久,奉圣县的县令就将他们几个都押到了县衙——

公堂之上,县令还未开口问。

那吴刘氏就干嚎起来,直喊着:“青天大老爷我惨呐,你一定要替我这弱女子申冤呐——”

蒋骏忍不住瞪她。

结果吴刘氏更戏瘾上身,当即缩到丈夫身后抛出个可怜兮兮的媚眼:“大老爷你看,他公然当堂威胁我!”

县令啪啪拍两下惊堂木,让师爷、官差先陈词。

两个官差倒是说了实话,禀明之前田里丢失半亩黄芽的事。

但那师爷态度暧昧,虽也承认失窃事,却指出蒋骏从前在西北当过兵,当堂以扇掩面、惋惜道:

“阁下出生军旅,又是个大男人,实不该欺凌弱小。”

陈婆婆急了,指吴刘氏道:“那也是她先上手推的我!她难道就可以欺凌我这个老太婆吗?”

师爷耸肩:“当时情况混乱,说不定是您看错了呢?”

陈婆婆一口气上不来,瞪着他浑身颤抖。

而那吴刘氏也娇滴滴地拖长了声儿:“是呀,当时他们仨凶神恶煞就跑过来污蔑我是贼,妾身一个弱女子自顾不暇,怎会主动推婆婆您?”

公堂门口,看热闹的陈家村民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发出阵阵嘘声。

吴刘氏却一点不怕,反而镇定自若地捋了捋鬓发。

县令又拍惊堂木,“肃静!肃静!”

他看过师爷写的卷宗,简单问两句话后,当庭判他们是挟私斗殴,各罚钱三银充公:

“至于陈氏诉吴家偷黄芽一事,人证物证皆不足,本府不予受理。”

“而吴刘氏诉蒋骏伤人一案,人证物证皆具,本府谅解被告实非有意,免牢狱之灾、罚银一两稍做惩戒。”

这判罚不重,但明显有失偏颇。

陈婆婆和蒋骏还想理论,却被陈家村长拦下,他摇头暗示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师爷明显已被吴家的人买通。

这位师爷是奉圣县本地人,县令们流水般换,他却已在县衙里干了三十年有余,衙门里的狱卒、提案、大部分衙役都是他的人。

现在师爷还未直接护着吴家,若惹急了他,说不定会在卷宗上做文章,到时从重判罚,挨板子、落狱,甚至会被驱逐、流放。

只罚点银子,也算破财免灾了。

陈婆婆和蒋骏想了想,虽憋了一肚子气,也实压不过地头蛇,只能自认倒霉,交出四两银子。

可回到村上没几日,却发现地里的菜还在持续减少。

不仅仅是黄芽,大豆和芜菁也会被人刻意弄走。

陈婆婆忍无可忍、蒋骏也是憋着邪火,两人和租户一家轮流值守,终在某夜逮住了那个前来偷菜的小贼——

火把灯笼点亮一看,却是吴村长的独子。

这孩子先天不足,生下来就痴傻。

抱着芜菁被捉个正着,还冲众人直乐。

陈婆婆他们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吴村长和那吴刘氏又来了——

吴刘氏一看儿子被捉,当场就撒疯闹起来。

于是不出意外,他们又吃了官司。

吴刘氏在公堂上拉高孩子的衣摆衣袖,说小孩身上那些青紫痕迹都是陈婆婆他们打的,抽噎道:

“大老爷,我家孩子偷了她们一棵芜菁是不对,但他们也不能这么打人啊?且我这娃儿生下来就是傻的,这不摆明了欺负人么?”

小孩身上有掐痕、棍棒的打痕,手腕上、肚子上都是青紫一片。

县令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地别过头,继而重判了陈婆婆和蒋叔。

原是要打他们板子,亏了陈家村长辗转托人作保,赔五两银子给吴刘氏和解,这事儿才算完了。

等他们灰溜溜从县衙回来,蒋骏原本跟过的一个吴家村木匠师傅在入夜后偷偷找到庄上,透露给他们——

那吴刘氏是个厉害角色,不好随意招惹。

吴村长的原配妻子本不是她,她是插足上位的。

原配妻子姓扈,是隔壁河清县令的女儿,两家的聘礼、嫁妆都相互送到了,这位吴刘氏却能使尽了手段从中作梗,愣是将婚事搅黄了。

扈家娘子后来改嫁,入了西北军户,还生得一对双生子。

大约是坏事做尽、损了阴德,吴刘氏进门后连生三胎,头两胎都是不足月就滑掉了,第三胎不仅是个女儿,还没能养大。

吴村长对她也渐渐没了好脸,非打即骂。

吴刘氏憋着一口气、用尽偏方,终于生得这个儿子后,却是痴傻。

吴村长失望至极,在外不知养了多少小。

这吴刘氏生气也没办法,只能将火都撒到儿子身上。

“这女人可是个连亲生儿子都虐待的毒妇,”木匠师傅摇头,“这些年村里人跟她打官司,无论占理不占理,还从没见人赢过。”

……

原来如此。

了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顾云秋由陈婆婆带到了那六亩地旁。

地在村口大槐树的东北方,是一片平坦开阔的良田。

田间金稻翻浪、黄芽簇簇,还有许多圆胖紫红的芜菁卧在其中。

佃户夫妻俩早早在田中忙碌,又是除草又是捉虫。

看得出来,夫妻俩都是踏实肯干之人,且对地里的庄稼十分上心,只看田垄都比别人家垒得整齐。

陈婆婆叫来两人,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

夫妻俩姓杨,家中还有个刚断奶的孩子,老家在闽州。

本是北上来投奔亲戚,结果亲戚一家在京中大疫里丧生,无奈之下,才就近在陈家村租住下。

被翻弄盗窃的半亩黄芽已被收拾复原,空出来的土地他们也没浪费,重新种上了能过冬的莱菔。

只是贼人猖狂,地里的菜只少不多、还在被偷。

顾云秋环顾一圈,发现这六亩地位于交通要隘上,村里人来弄地都要经过此处。

且附近的大槐树很有标志性,约期之人也多在这儿等候。

如此一来,车辙印、马蹄印混着人的足印全出现在附近。

他原想在地里的泥巴上做点手脚,但这样一看也不能做成铁证——或者那吴刘氏又让自家小孩来偷,就算捉着了也容易被对方翻案。

吴家人难缠,他也不好在外久留。

要对付他们,就得一击制胜,否则后患无穷。

顾云秋向陈婆婆点点头,谢过杨氏夫妻后,思量着先回了田庄中。

到田庄后,正好碰上私塾放课。

顾云秋远远就看见送陈槿回来的陈石头。

陈槿是婆婆家那个哑女的大名。

从前村里人都跟着喊她妮儿,进私塾后,先生说还是要有个正经名字,所以小姑娘自己择了这个“槿”字。

因为婆婆教她的绣样中,她最喜欢那枚缠枝木槿花纹的。

小姑娘红着脸与顾云秋见礼。

石头也笑着、远远喊了声“公子”。

顾云秋同他们挥挥手,却还是对眼前的局面一筹莫展。

眼看时间不早,他也该回王府。

无奈之下,顾云秋只能先安慰婆婆让她宽心——

他一定想出对策。

○○○

今日常参,大朝。

宁王回来得晚,却带回来一本小册子。

明黄地暗绣龙凤祥云纹的封面上,朱砂草就三个大字:御诗札。

“这是……?”王妃接过去一看,“圣上悼念娘娘的诗集?”

宁王押下一口茶,点点头,“淳嫔命人辑录的,圣上觉着好,让御馆印了分发下来,文家那帮人今日便吆喝着提出,要广发给万

喃颩

民。”

发给万民?

王妃挑挑眉,将那本《御诗札》随手放到一旁:“淳嫔此举……”

她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

淳嫔是宫里的旧人,潜邸时,是府上的美人。

可惜她膝下一直无有所出,又不大会争宠,封号也是累加晋封所得。宫中人提起她,评价多是:一个平和的好人。

宁王也叹,无奈道:“事做的不算坏,但时机选的不好。”

“虽然四皇子已自请出了西北,但……难保太子一党不用此事来做文章——再次针对宫中的贵妃。”

王妃撇撇嘴,哼了一声,“他们还想如何,逼圣上再不立后么?”

宁王只拍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别任性妄言。

朝堂党争,有时清者也难自清,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见妻子悒悒不乐,宁王又主动开口,道:

“不过今日下朝,我倒在韩大人那儿听了桩趣事儿。”

王妃睨他,“韩大人?大理寺能有什么趣事,别又是你们那些血淋淋的新刑具——”

她摸摸坐在旁边顾云秋的脑袋,“孩子还在这儿呢!”

宁王摇头:“是韩大人给我讲了个他下封呈上来的案子。”

“什么案子?”

“叫审丝案,”宁王卖了个关子,“是两个老太太争夺一匹冰绡,又没有其他人证物证。”

冰绡是一种薄而无暇的丝绸,出自闽州沿海一带。

一匹织价少说百两,是比湖丝还要珍贵稀少的上等绸缎。

“没人证物证怎么判?”王妃奇了。

宁王露出一副“你听我继续说”的表情:

“那日,韩大人的这位下属正坐在公堂上,忽然有两个老太太拿着一匹冰绡进来,都说那布是她的,双方各执一词又无人证,根本无法评断。”

“然后呢?”

“然后啊——这位下属将那匹冰绡拿到堂上细看后,就分别问了两位老太太是做什么的。”

“第一个老太太说,她是个小商贩,平日就沿街叫卖饴糖。第二个老太太说她没什么正经活计,只跟着做铁匠的儿子一家生活。”

“这和案子有关吗?还是,只是例行询问?”

宁王笑:“自然是有关系的。”

那下属听完两个老太太的陈述,心中已然有数,但他还是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对两位老人道:

“眼下你们各执一词,本府也不能评断,没有别的人证,也只能先问问当事的这匹冰绡。”

两个老太太傻眼了——

一匹冰绡怎么问?

王妃和顾云秋心中也有这个疑问,都好奇地看向宁王。

“下属指着那匹冰绡,问它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两个老太太谁说了真话,它到底是谁的布。”

自然了,冰绡不可能开口说话。

于是,那下属连拍三声惊堂木,指着冰绡破口大骂,说它藐视公堂、无视府衙,当即要人将之捆到柱上拷打。

“拷打……一匹布?”王妃忍不住笑。

宁王点点头,也弯下眼睛:“所以说是一桩趣事。”

“那,最后审出点什么没有?”顾云秋追问。

宁王哈哈一乐,揉儿子脑袋一把:“自然是审出来了。”

那匹冰绡被绑到柱上后,官员吩咐衙差们用板子重重打上去。

不多一会儿,就从中掉出来一层细细的粉末。

着人一试,那粉末尝起来竟是甜的。

这样一来,结果自然清楚:

冰绡就是那个卖饴糖的老太太的。

后来经过下属审问,铁匠家的老太太承认,是她见到冰绡光滑洁白,一时生了歹念,才想着要冒领的。

宁王讲这故事,是为了逗老婆开心。

顾云秋听着,却从中得到了解决陈家村盗案的启示。

——吴村长有恃无恐,不过是见贼赃无法被落实。

若能想办法在那些黄芽菜、芜菁上也做出个这种“糖粉”一样的物证,等他们把菜搬走,就能捉贼拿赃。

这般想着,顾云秋转转眼珠,目光落到一旁的《御诗札》上。

前世,淳嫔好像也有这么一出。

她是好心,念着故去的先皇后和皇帝,却忽略了宫中还活着的人,以至这本《御诗札》才被刊印给万民,就闹出不少风波。

——百姓都在传,说是皇帝不满贵妃协理六宫。

朝堂上的党争政争,顾云秋闹不明白。

但他看着《御诗札》,心中渐渐转出个惩治吴村长一家的方案——

他向父王讨要了这本小册子,次日,又带点心去和宁坊。

除了要买对付吴家村长一家的东西外,顾云秋还想给陈槿再买些书、给婆婆他们扯几匹布做过冬的衣裳。

正逛着,顾云秋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个锃亮的脑门。

仔细一看发现,竟是圆净禅师。

所以——

小和尚回来了?!

他们可是有一年半多未见了!

顾云秋眼睛亮起来,拨开人群凑过去。

圆净正带着一群寺里的和尚布施,远远看见顾云秋,他将手中托着的钵递与弟子,合掌一礼:“世子。”

“圆净师傅,”顾云秋也躬身还礼,“大师你们已经从西北回来了?”

圆净笑着点点头。

顾云秋立刻踮起脚尖,往他身后看。

圆净忍不住笑,“世子别找了,明济没回来。”

“啊?”

顾云秋瞪圆眼睛:没、没回来?

——别是出事了吧。

圆净禅师赶紧解释,兴善寺那场法会在八月初就结束了。

只是那位前来报国寺访圆空大师的天竺法师听闻——西北佛会上邀请到了藏区的喇嘛,便兴致高昂地请圆空大师也带他去。

“有了这重缘故,明义、明济他们几个就暂留在西北了。”

原来如此。

原来小和尚还没回来哦。

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眸一下暗淡。

圆净禅师见他这样,心生恻隐,忍不住笑着补充道:“他们都住在兴善寺内,世子可往凤翔府西平驿写信,只用三五日时间就能送到。”

……写信?

对哦!

顾云秋又精神起来:不止是信,他还可以带些东西呢。

就像——舅舅每回派人往王府送东西那样。

只是……

顾云秋犹豫片刻,仰头询问:“明济他们,有什么短的缺的吗?”

“兴善寺安排得都很妥当,吃穿度用一应俱全,世子不用费心。”

看其他僧人都准备去下条街巷,圆净禅师再拜了拜,给顾云秋道了句佛语,说——

华服美物、珍馐美味,都是外物。

“世子不必太放在心上,只遵循本心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

顾云秋买好给陈家村众人的东西后,还是拉着点心在各个铺子里逛了许久。

最后都险些误了,回王府的时候——

○○○

西北,凤翔府,镇军司。

一半淹于黄沙中的两排拒马后,远远竖着两只巨大的箭靶。

骏马嘶鸣,尘土飞扬。

两匹快马近乎同时自远方疾驰而来,嗖嗖数箭齐发——

羽箭接连射中靶心。

其中一人红袍抹额、剑眉凤眸,长发高高扎束在脑后,他勒马站定、横弓在前,只扫一眼箭靶上的中矢,就大笑道:

“又是平局,明济师傅我们再比过——!”

李从舟闻言,只让马儿又跑两步才站定,他收弓在背,摇头更正道:

“不,四殿下,这回是我赢。”

“你赢?”

身着灰色僧袍的小和尚一扬手,示意四皇子细看其中一个箭靶下的沙地——

那上面落着两支偏细的羽箭。

四皇子蹙眉,扬手命人前去。

拒马后立刻跑出两个士兵,等他们跑到近前,一看箭簇惊呼出声,而后恭敬地双手捧着那羽箭走回来。

四皇子这时才看清:

那根本不是“两支”、“偏细”的羽箭,而是一根羽箭被从尾部破开,直接劈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换言之——

李从舟连射的两箭都位于箭靶的正中,后一箭更劈开了前一支。

四皇子凌予权的脸上露出惊艳之色,半晌后,带头鼓掌:

“明济师傅骑射一绝,本王服了。”

其他士兵也跟着鼓掌,不绝赞叹这僧明济——当真是神箭手。

夕阳西下,黄沙日暮。

见时间不早,李从舟下马、将缰绳递给西北大营的士兵,然后与四皇子拱手,准备告辞返回兴善寺。

四皇子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将那被劈开的羽箭丢到地上,也跟着下马:“明济师傅看着——真不像个僧人。”

李从舟只睨他一眼,道:“人相我相,皆是空相。”

凌予权一愣,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吧,现在又像了。”

李从舟无奈看他一眼。

这时候,拒马之外又有个小士兵捧着个匣子来报——

说京城有东西送给明济师傅。

“匣子是寄到西平驿的,驿丞送到兴善寺,寺中僧人不敢代签,最后便辗转送到我们这儿。”

士兵将匣子举过头顶、奉与李从舟。

京城?

李从舟挑挑眉接过来。

一打开,里面竟先掉出一枚粉红色的花笺。

花笺之下,则是绣花荷包、巾帕、香药丸、跌打酒、金疮药、干果蜜饯等数都数不清的零星小玩意儿。

李从舟的双手都被匣子占着,旁边的四皇子便好心弯腰替他捡了。

没想,那花笺香气扑鼻,背面还贴着许多彩绸扎的蝴蝶。

“噗……”四皇子忍了忍,终归没忍住。

他捏着那信笺,满脸坏笑揶揄、眼神促狭:“啧啧啧,没想到啊我的明济师傅。”

“这又是粉香花笺又是千里传书送东西的……”

他将胳膊搭上李从舟肩膀,“说说看,是哪个倾慕你的姑娘?”

李从舟沉眉紧拧,接过那封香味过于浓郁的花笺,正反面翻着看:

“许是寄错了。”

“那不能,”四皇子屈起手指,敲了一下那木匣,“这可是上好的紫檀木,单这一个匣子的造价就不下十两。”

他收回胳膊,用肩膀撞了下李从舟,调笑道:“小师傅还不打开信笺看看?若真寄错了,可得给这痴情女子退回去不是?”

李从舟横他一眼。

想了想,只好先将匣子盖好夹到腋下,腾出手来拆开花笺上复杂的彩绸,结果才摊开里面叠好的宣纸,就看见上面——

毛毛虫一样爬满了乱七八糟、大小不一的乱字。

李从舟:“……”

“哇——!”四皇子瞥了一眼,也被这乱草给骇住,他不由也质疑起来,“这姑娘的字,未免也太……”

除了顶格写的是明济两个字,其他的四皇子愣是一个都没看懂。

他啧啧后退一步,直觉这姑娘狂野。

虽然一年半多未见,但这鸡抓狗刨的……

李从舟轻咳一声,迅速将那花笺叠起来收好。

在四皇子追问之前,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比起这个,听闻四殿下今夜要带人出去猎豹?”

四皇子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点点头,回答道:“前几日,在大营西边的黑水河附近看见一头黑豹,毛皮油亮、很是闲适,我就想着今夜带兄弟们去捕个猎。”

“怎么?”四皇子成功被带偏,“小师傅有兴趣杀生?”

李从舟摇摇头,只道:“殿下不觉奇怪么?”

“什么?”

“戈壁黄沙中怎会有黑豹?”

四皇子一惊。

李从舟却已经抱着匣子转身,他走到西北大营的拒马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四皇子一眼:

“据我所知,这畜生——倒常被西戎贵族豢养做宠物。”

四皇子愣了半晌后,终于回神走向中军帐。

他将小和尚说的一席话,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正在看沙盘的镇国将军——徐振羽。

“一头黑豹,他竟能想到这么多!”四皇子啧啧称奇,“这僧明济当真厉害。”

徐振羽头也不抬,“你们下午比箭我看着了。”

言下之意,他也认可僧明济的不俗。

“是吧?”四皇子笑嘻嘻趴到沙盘边,“怎么样舅舅?这时候是不是特别希望他才是我的小堂弟?”

这话,终于让徐振羽的目光离开了沙盘。

他皱眉看四皇子一眼,“怎么突然提这个?”

“这不是中秋刚过吗?”四皇子耸耸肩,“我才知道明济小师傅竟然和我那纨绔小堂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想起顾云秋,徐振羽摇摇头,没说什么。

——那孩子生得太精致太漂亮。

不像徐家人,更不像是皇室的种。

那身纨绔秉性他是不喜欢,但……

既能托生在宁王家里,也是天生富贵命,外人不好指摘什么。

“别提这个了,倒是小师傅提这件事,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四皇子舔舔嘴唇,眼中尽是兴奋,“无论是什么猎物,只要入了我的包围圈,就别想着活着脱逃——!”

……

是夜,西北大营果然破获了西戎奇袭。

被俘的西戎贵族交待——那头黑豹根本就是诱饵,为的就是骗四皇子凌予权到他们的包围圈内杀之。

然而四皇子领一队骁骑,徐振羽将军带亲兵五千在旁策应。

直将那一千人的西戎小队歼灭在黑水边,还俘虏了一名西戎翟王的儿子,从他口中套出不少西戎的秘密。

这些,都是李从舟回到兴善寺后,西北大营前来报喜的士官给他说的。

士官止不住地对李从舟道谢,说他料事如神。

李从舟面色平静,不置可否。

——哪有什么料事如神,全是他重生而来的精心算计。

直到士官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踱步返回僧房。

明义师兄已经熟睡,他未掌灯,只借着月光,将夹在腋下许久的小匣子拿出来。

看着那张粉红色的花笺,李从舟用手指轻轻捻了捻上面的纸扎蝴蝶。

——这小纨绔。

顾云秋的信不长,拉拉杂杂地说了很多京城的事,还告诉他——他新认识了一位擅长做豆腐的婆婆。

“西北冷不冷呀?”

“兴善寺在不在山里,蚊子多不多呀?”

“听说你去了舅舅军营里,不要受伤呀。”

“本来想给你带陶记的桂花糕的,但天气太热啦,等你回来我请你去双凤楼吃好吃哒!”

字歪歪扭扭,没有半点风骨地黏在一起。

——很像那个软乎乎、喜欢黏着他的小纨绔。

旁人来一眼看分辨不出,李从舟却挨个看懂了。

顾云秋想到什么写什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后,才在信笺最后一角,紧巴巴地写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李从舟看着匣中零零散散的东西,手指轻轻划过信笺最后几行字。

然后,他才将匣中的东西都拿出来、仔细分类收到箱中落锁。

——就放在他从不离身的月琴旁。

明月皎皎,小和尚冷淡的一张脸上:

却隐约浮现出一抹很浅很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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