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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 埃熵 9264 2023-12-19 11:31:01

李从舟一下给云秋拦在了身后, 也让远津、点心等人后退、离那陶钵远些,“乌影怎么说的?远津,你来讲。”

“乌影哥哥拿过来这个陶钵, 让我给交给您,说是在荷花坝附近的水田里发现的, 是附近有位老伯带小孙女去水里洗手被咬了,这才瞧见虫卵。”

“乌影哥哥那几个手下看见了,也就去田边查探,然后就舀了这水。”

远津想了想, 又补充道:“哦对了, 乌影哥哥还让您别急, 这些都还只是幼虫, 只要不咬人, 在水里一时半会儿的没什么大碍。”

李从舟蹙眉看着那陶钵, 心想乌影还真是会安慰人, 明明水源里都出现虫卵了,却还说不打紧、没大碍。

云秋垫起脚尖, 趴在李从舟手臂上探出半个脑袋看,忽然啊了一声, 低低呼了句:“小陶!”

小陶家住江南,青龙县虽和荷花坝所在的崇安乡在两个方向,但也属江南水域, 硬要算起来, 青龙县还在崇安乡所属吉县的上游。

云秋拽拽李从舟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

这种小黑虫子有多厉害云秋已听李从舟讲过, 陶南星助他们良多,陆商老爷子今生能从困境中走出来, 也少不了小陶的功劳。

“还有陶青先生。”云秋小声补充,这是小陶的父亲。

旁人可以容后再说,这两位云秋实在放心不下。青松乡距杭城不远,即便是用马车,一日时间也可往返。

李从舟想了想,给那陶钵端起来递予银甲卫,“找个开阔地方烧干净,仔细别被咬,还有虫子的粉末装进结实罐子里填埋,不可胡乱抛洒。”

“是,世子。”银甲卫恭敬领命去了。

李从舟又吩咐一队人暗中去助乌影,并给乌影带话,说他们先去上游的青龙县、柔封县看看,最后再到吉县荷花村上。

如此安排妥当后,李从舟请张伯吩咐吟风楼的人备马,“点心,待会儿劳你带着远津,你们并骑一匹,这样行动起来快些。”

点心应了,拍拍远津的背问他去换双方便骑马的靴子。

云秋趴在李从舟的背上没动,眼睛还直勾勾看着桌上晃浪出来的一点水渍,他的脸有点发白,攥住李从舟袖子的手指都无意识收紧了。

李从舟回头看他一眼,然后转身给人搂进怀里,凑过去亲了亲小家伙的额心,“不怕。”

云秋不满意,仰头又管李从舟讨了个嘴巴上的亲亲,然后才靠在他怀里,圈住他的腰。

他不是怕,只是心惊。

心惊于一位享朝廷食俸、衣食无忧的尊贵侯爷,心里还能生这样多的不满,为着权力、为着皇位,竟要拉这么多无辜百姓入局、枉顾他们性命。

李从舟说过,这种蛊虫种在人身上并无什么大祸患,真正有影响的是被金哨控制后,人会失去本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不怕痛地战至身死。

如果江南数十万百姓都变成了傀儡人,那……

“别想了,”李从舟揉揉他的脑袋,“小云老板什么时候这么忧国忧民了?他们都变成傀儡人也不影响你做生意,通知完小陶你就尽快回京。”

襄平侯势力再大,也没那么快能插手到京里。

一则京城里的高门世家大多知道当年容妃和方家的旧事,自视甚高的他们并不会理会一个远在西南的异姓侯爷,朝堂上这点党争都不够他们忙的。

二则即便被襄平侯找到弱点拉拢,京城里各宗势力繁杂,各家都有暗卫影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太难。

而且京城里有宁王和王妃,再不济还有辅国大将军、有户部的林瑕,银甲卫的屯所就在那儿,真有大战,也好保护云秋。

“那……小瑾这生意就这么算了哇?”云秋多少有点不甘心。

这便是李从舟在考虑的第二件事:

白帝城地势险峻,乃是一座位于长河北岸江中的孤岛,岛外两岸高山凌江夹峙、水势波涛汹涌,先汉公孙述建城于此,就是看中了此地依山傍水、凭高控深的地势。

那城里的城墙是一道叠着一道建立,城防工事也是城套城、城连城,有的地方甚至是城中城,没有熟悉的人引路,很容易就在里面迷路了。

前世他们进攻白帝城,折损了数万人才好不容易拿下白帝城主,结果却叫襄平侯趁乱脱逃、又施计炸毁江南堤坝。

不过当时襄平侯已有了白骨贮的蛊毒,所以只用沉装有虫卵的大坛于江中,在堤坝损毁、江南伏尸时,拔地起兵。

如今,襄平侯蛊术未成,却还是想用前世同样的谋略——

利用白帝城主、激起他的反心,然后趁朝廷忙于应付白帝城民乱,偷偷安排江南之事,然后声东击西、直取京城。

那白帝城主公孙淳星有些功夫在身上,三十多岁年纪,为人豪爽仗义,平日专爱仗义疏财、劫富济贫,在夔州江湖上很有声名。

他仗着先人据白帝城的渊源,自己拉了一伙兄弟贿赂夔州府衙,竟给整座白帝城买下来做成自己私产,从此占山为王、自称城主,在瞿塘夔门一代很有威望。

原本这白帝城主和官府朝廷互不干涉,也是相安无事。

有时候公孙淳星甚至会邀请夔州府衙等官府里的人到城中喝酒,府衙的人对他们白帝城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还要请白帝城帮忙。

结果前世,承和廿三年上,夔州府衙带了位“钦差”来白帝城中,公孙淳星明明是客气相待,那钦差却忽然暴起于堂上暴起杀人,还叫出许多伏兵。

府衙被杀、宴席之上的歌女琴师被杀,公孙家亦有数人毙命,其中公孙淳星的老母亲、妻子和小儿子都惨死在这场祸事里。

这位白帝城主事母至孝,自然忍不下这口气,率部众反击后将那群人悉数击毙。

料想这一伙虽是恶人,但其中有一位朝廷钦差,身份想是要紧。所以公孙淳星并未声张,而是先派人到夔州悄悄打探,却意外发现朝廷根本没派钦差。

倒是那夔州府衙来白帝城赴宴是摆在明里,如今他不明不白失踪、生死未明,他的家眷、衙门里的官差,哪个都是要来过问一二。

公孙淳星本想以自己的威望,再送些钱财,摆平了府衙家里的人,就告作是白帝城里遭了贼,给全部的罪名都推在那个来路不明的“钦差”身上。

结果夔州府衙里出尔反尔,竟然在公孙淳星前来报案的时候给他一举扣下,反过来说是他们白帝城里内斗、害死了府衙。

公孙淳星怒极,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所谓的钦差,分明是府衙识人不明,才害得他老母亲惨死、家破人亡。

可他公孙家割据在江心,这些年来得罪的人也不少,所谓钦差也不过是襄平侯挑唆做成的局,最终惊动了西南大营。

大营出动十万大军前来追讨围剿,公孙淳星为形势所逼、干脆拉了大旗造反,一时江中贼寇纷纷响应,竟然也聚集了五万多豪强。

虽然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可也因占地利,拖延了西南大营人马很久,以至在江南堤坝被毁时,朝廷陷入两线作战,根本应接不暇。

如此,也才会有后面襄平侯的那些谋算。

……

如今,从银甲卫查探的消息看,刘银财、即如今的改名换姓的公孙异,大约只是巧合来江南办事、并非有意针对。

公孙异事先并不知道曾泰的生丝是贩卖给曲怀玉,自然也不会料到曲怀玉托谁来料理这批丝货,应当是那曾泰见利忘义、凑了巧。

但这样一算,如今的江南就十分不太平:

先是有襄平侯用蛊的一番算计,然后又有各处堤坝上的损毁、偷工减料、府衙和地方上各商贾的手脚不干净,以及公孙异背后的白帝城。

李从舟无奈一叹,揉了揉云秋的脑袋,“先去青龙县看过再说。”

青龙县在杭城西北,策快马需一个时辰。

李从舟带着云秋、点心带着远津,一行四个人并在暗处的暗卫,很快就赶到了青龙县上。

到底不放心云秋单独行动,李从舟还是先带了云秋去玉田村找小陶。

结果他们去的不凑巧,小陶正好不在家,听邻居说是去隔壁珍珠坞出诊了——

“天不亮就走了,少不得要去半日一日的,有什么话您跟我说,我给您带话,我记性可好呢。”

邻居看模样是个弱冠书生,拢着袖子笑盈盈站在门口搭话。

本来云秋都开口想说了,但想想这些蛊啊毒啊的事情,一则三言两语说不清,二则不知书生底细、传出去也有隐患。

于是云秋对那书生拱拱手道:“多谢大哥,我瞧您似乎是个读书的老爷,不知家中可有纸笔墨使?但求借用一二,我给小陶留信说明。”

“您客气啦,”书生被他这声老爷喊得挺不好意思,“笔墨都有,您等等,我回屋去给您……诶?”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然眼睛亮起来朝他们身后招手,更喊了声——

“陶大夫!”

云秋和李从舟回头,远远瞧见从村口走回来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他牵着头漂亮的深灰色小毛驴,驴背上挂着两个装得满满登登的草药筐。

男子身上斜挎着一只旧药箱,药箱外面的皮带子上打了好些补丁,箱盖也是新换的,看着和原本的箱子颜色并不统一。

他身上仅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衫罩夹绒褂子,看上去偏单薄,但面色红润、五官俊朗,眉眼和气,瞧着很亲切。

书生唤了一句后,笑着给云秋他们引介,“你们不是要找陶大夫么?这位是陶青、陶大夫,是小陶大夫的爹。”

陶青眨眨眼,看过来的眼神有点迷糊。

不过他还是牵着驴子走过来对着李从舟和云秋笑了笑,然后先给小毛驴牵进屋、两筐药草卸下来,拍掉手上身上的灰,才对他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啊!”陶青往里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身,差点给云秋撞翻。

李从舟挑眉揽住云秋的肩膀给人带回来,而陶青只是抱歉一笑,又急急忙忙跑到门口,“三郎,你家里有热水吗?”

刚才那书生已经走到了正堂,听见陶青喊他,又哎了一声转回来,“有有有,我娘刚烧的,您等等,我给您拿。”

陶青道了谢、等拿到水后,才回头不好意思地看云秋他们一眼,“我和阿崽常年不在家,家里没热茶招待,来,几位里面坐。”

这是远津第一回出远门,看什么都好奇。

听见陶青这么说,他忍不住从点心身后探出脑袋,“招待……您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来请您看病的啊?”

陶青一边蹲在药柜下面很费劲地找出四个不成套的杯盏,然后手忙脚乱地找水来涮洗,一边笑着给他解释道:

“您四位面色如常、不见病容,看见我之后脸上多见惊讶而非急切,哪有寻医问药的人是这样的,让我折腾这半天又是热水又是放草药的……”

寻常找他看病的早急得火烧眉毛,哪会容许他在这儿又是放草药筐、又是栓小毛驴的。

而且刚才听那书生说,他们是来找小陶的。

陶青观瞧这四人穿着打扮,头里两人穿的都是上好的毛领夹袄,其中一人站得笔挺、脚步的位置很像是当过兵。

而后面两个人年纪不大,说话动作的时候都时刻谨记在前面这两人身后,应当是跟随的下人小厮。

“所以——我猜您四位来是有事。”

陶青终于翻到了自家的茶叶,他拿着茶叶罐站起身,回头冲他们笑了笑,“似乎还是大事,不然您刚才叫三郎带个话就是了。”

云秋和李从舟对视一眼,该说陶青敏锐……吗?

乍看还以为他迷迷糊糊的,没想却在这样的地方意外地善于观察。

“我帮您弄吧,”点心上前接过那个茶叶罐,“这些我们都是做惯了的,您陪着公子他们说话就是。”

远津也跟着,有样学样去拿来了那些杯盏。

陶青啊啊两声,挠挠头,尴尬地走到云秋和李从舟这边。

云秋这才回过神来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指着李从舟、点心和远津分别引介。

结果他话音刚落,陶青的眼睛一下亮起来,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云秋两眼,抱拳拱手作揖道:

“原来您就是小云老板,有失远迎、实在失礼!阿崽和我说过您很多事!说您在京城照顾他良多,他上京一趟真是劳您费心!”

云秋连忙扶了陶青,“您说的哪里话,我们也受他照顾不少,这回我们来,就是有件要紧事想要告诉您和小陶……”

他们给陶青讲了在荷花坝水源里面发现的虫卵,然后又提到了西北战事里面西戎出现的“不怕死武士”,让陶青千万小心。

陶青一代名医,也是陆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他在乡间见事很多,对蛊术、蛊毒之法也算略有耳闻。

在听他们讲的过程中,陶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附近都是水乡,百姓们靠水而生,不止是饮用、灌溉农田、喂养牲畜,还有不少人打渔贩卖鱼虾为生……”

他着急地站起来,“几位,请跟我来——”

在陶青加快脚步走的时候,云秋能明显看出来他的右腿有一点轻微的跛,所以走路时身体的重心都明显偏左。

“陶大夫,您的腿……”

小陶在京城时,倒经常提起他父亲的腿不好,说是路走多了、一到冬天就疼得不成,所以一直想弄两头小毛驴给陶青代步。

陶青顺着云秋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然后摆摆手表示不妨,“积年的老毛病了,没事儿的,我们路上说——”

他骑上那头灰色的小毛驴,然后示意云秋他们策马跟上。

陶青熟悉本乡道路,很快就给他们带到了他们青松乡几条河道的上游,那是长河的一条支流,唤名东江。

东江过白羊坞后又分流到其他四坞,坞里大小村落都是靠这东江水,“但有些在山上的小村子到河边取水不便,就是靠山泉水或井水。”

陶青分别指给他们看,顺便也问李从舟,对这种蛊虫有无好的应对方法。

李从舟摇了摇头,“苗疆蛊术流派很多,即便是蛮国圣山里面的大巫,对于黑苗所用的蛊术也不甚清楚。”

“大多虫子都怕火,用火焚烧不成么?”陶青皱眉,“或者煮沸水对付水中的虫卵。”

“未进入人体内的虫子自然能用火焚烧,水中的虫卵也可用沸水杀毙,可……已经进入人体内的蛊虫,就暂时没办法拔除。”李从舟道。

“那便是有法预防,没法施救,”陶青眉间的郁色散了些,“不知这蛊虫,过不过人?”

陶青不愧是大夫,问出来的问题都很关键也一针见血。

“人活着的时候不过人,若是宿主死亡,噬心蛊会在附近找寻新的活物作为宿主,不止是人,猪牛羊都可能。”

“……这样,”陶青苦笑一声,“看起来倒有点儿像寸白虫病了。”

李从舟却眯起眼睛看远处笼罩在初冬冥冥薄雾中的江南十八乡,嘴角一勾轻哂道:“若真是病又好了。”

身体病了,只需良医用好药;人心若坏了,便是神医难救、药石罔效。

陶青听懂了李从舟的弦外之音,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只担忧地看着那滚滚东流的河水。

不过他没有憋闷很久,不一会儿又笑起来,他拍拍李从舟和云秋的肩膀,“不过好在你们来了,不是么?”

“往后——这天下有世子、有小云老板,还有师父他老人家的善济堂,”陶青笑盈盈的,“会一天天好起来。”

李从舟愣了愣,倒是云秋重重点头,很认可陶青——

“是呀,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之后,李从舟和银甲卫蹲下去检查河水里面有没有出现脏东西,而陶青和云秋站在后面,陶青与云秋解释了自己的腿。

“是年轻时候不懂事、受过伤,那时总拼着多采些药草回来,结果明明扭伤了腿应当休息,我自己按摩了两把没当回事,走回来就形成了磨损——”

“那您往后采药的时候还是要慎重些,”云秋看了看他的膝盖,“小陶可担心您了,在京城的时候就总跟我们提您的腿。”

陶青点点头,又笑着嗔了一句:“这孩子……”

李从舟和银甲卫分别换了九处地方取水,奇怪的是,只在其中一处发现了一团没有散开的虫卵。

银甲卫用个陶碗盛放好装起来,按照李从舟之前的吩咐拿到开阔的地方烧了。

云秋看到银甲卫的动作,“所以这里也有……虫吗?”

李从舟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襄平侯果然已经开始筹谋他的下一步计划,只是——

青松乡在崇安乡的上游,如果荷花坝都能发现那么多的虫,为何上游地区反而虫卵少?

陶青凑过去看了一眼那个陶钵,然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世子,您看会否是这样的原因——”

青松乡在杭城西北,地势较崇安、乐安两乡稍高些,而且他们这五个坞都在小山丘陵附近,东江虽说不大,可是江水在这里落差大、流速快。

“虫卵不是浮萍、有一定重量,因而在水流的冲刷下没能停留在我们这儿,可是出了青龙县地界,山脉丘陵变少、尽是平原,再加上堤坝……”

那些从上游漂浮过来的虫卵也就全部堆积在了吉县上,乌影的手下也才会从田里面随便一舀水,就打出来那么多的虫卵。

李从舟以为有理,云秋也点点头。

陶青看看他们,又瞧着远处银甲卫焚烧虫子升起的黑烟,忍不住叹道:“可惜现在没有对付这虫蛊的法子,告诉本乡乡长也只能是预防……”

他环臂在胸前沉吟片刻,一拍手让李从舟和云秋快去别乡看看,“二位是外乡人,世子又暂时不方便透露身份,倒不如我以疫病为名去说。”

“乡长和我家也算相熟,大抵会卖我几分面子,村民得知水中有虫有病,多少会小心警觉。”

“只是——”

刚才云秋、李从舟说这件事的时候,也给陶青透了底,说明了李从舟是下江南来查检河堤工事的,所以这会儿他也细细嘱咐道:

“杭城下四县十八乡,都各有门道,各中关系庞杂,世子要是想通过乡长通知各县以及百姓,一定要慎重处之,不然,仔细好心办坏事。”

李从舟点点头,谢过陶青。

既已告知陶青,那小陶也便算是知道了此事,云秋和李从舟给陶青送到青松乡上,便打马告辞、顺路从青龙县往回走。

青龙县过来是柔封县,然后是在杭城附近的吉县,最后就是临海靠近福州的榕溪县。

如陶青所言,他们在其他三县上没有相熟的人,即便是发现了什么也不好声张,只能是顺着东江到潢口、再往灵江一直探到荷花村。

一进村,远远就看见乌影斜倚在一株枯死的大杨树下。

他倒是依李从舟之言换了汉人服饰,可脑袋上还是扎着一头小辫子,耳畔的银饰也舍不得摘,就那么往树上一靠,看着还是很打眼。

听见达达马蹄声,乌影丢掉手中扎成个圈的芦苇草,一跃跳了过来,“你们真是够慢的——”

他围着云秋绕了一圈,压低声音,“你们不是偷跑到哪里躲着人耍了吧?”

云秋横他一眼,气呼呼不理他,躲到李从舟身后。

——他们哪里是那样不分轻重的人!

李从舟也不和乌影废话,“怎么样?”

乌影撇嘴一耸肩,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金哨——这是他们跟西戎作战的时候,从翟王伯颜氏那里摸回来的。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荷花村口,两边都是在水田里忙碌的农人,此刻已接近这一日的黄昏,还有不少推车从杭城往家赶的小贩在道路上走。

乌影示意李从舟凝神注意,然后他一下吹响那金哨。

明明在云秋听来,那哨子里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可是又很多农人像是被什么无形中的手拍了一下,就那么原地保持着自己的动作不动。

还有几个小贩当即停了下来,车上剩下的货物滚落都没反应。

乌影耸耸肩,又吹了一声,那些人又如梦初醒般回神,然后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有几个好奇地拍拍同伴,问了几句:

“刚才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动了,像是撞邪一样?”

“你说的什么啊,我这不是一直在干活么!”

……

李从舟面色铁青,双拳攥紧用力到马缰都在虎口上落下了一道印。

乌影叹了一口气,“敌人动作得比我们想象的快啊……”

从刚才吹响金哨的情况看,荷花村十中有九的百姓都已经中了蛊,而且就是和西戎战场上一样的噬心蛊。

兹事体大,现在已经不是联络各乡乡长的问题,而是整个江南都可能陷入了危机——

“虫药我已经命人在附近洒了,可惜你知道,这东西治标不治本,只能是暂时缓解……”

蛊虫虽毒,却也是天地生灵。

只要是天地生灵,就会有天生惧怕的克星。像是蛇不喜雄黄、蜘蛛憎艾草、蜥蜴不过生石灰,各寨苗人也有各种趋避蛊毒的虫药。

不过虫药只能趋避,如若是虫卵和幼虫这样较小的,村人饮水时不注意,还是会染上,所以是治标不治本。

本来眼下是初冬,虫卵即便是顺着江水南下,村民们烧开水来喝,必定不会有这样多的人中招。

偏偏今岁江南暖冬,到十月里,一日中午艳阳高炽,还能给人晒得仅穿马褂、单衣,因而田地里也有想翻弄好田垄过冬的百姓。

再加上江南水田多,百信赤足站在凉水里,即便被蛊虫咬了也不知道,只当是寻常虫害,回家随便泡泡脚、抹点药就算过去了。

李从舟沉眉紧拧,最后低头看向云秋,准备要他先回吟风楼。

结果,还没张开口就被云秋抬手捂住了嘴,“我要一起。”

李从舟挑了挑眉。

“你让我一个人回吟风楼,我东想西想不是也难捱么?”云秋认认真真讲,“还有要是路上出什么差池呢?”

“除非你现在是要去公办了,”云秋让了一步,手慢慢松开,“但我觉着你应该不是去找杭城府衙,他看起来并不可靠……”

李从舟确实不是要去找府衙,他刚才动念想找的是江南大营的统帅。

“不许骗我!”云秋又强调,“荷花坝距离杭城不远,你去找了谁我可是一打听就能知道的!”

“……”李从舟伸手,给他的手抓下来,“我是去找霍将军。”

蛊虫之事牵涉襄平侯和前朝旧事,便是那杭城府衙公正清廉,这也是他拿不下来的大事,何况那府衙和地方商人还有些不清楚。

如今的情势,李从舟也不方便直接写奏折报与朝廷。

西北战事平,四皇子、宁王府和徐家占了头功,太子一党如今正防备他们紧,他这时候再写什么蛊虫的折子,多半要被那帮文臣拖延怀疑。

李从舟不想应付这些朝堂朋党无谓的斗争,找江南大营的统帅来报,算是折中个中立的人选,能稍缓文、舒两家的戒备。

虽说这位统帅是定国公的旧识,但这些年来和宁王府的走动也不多,除了先前宁王来江南借了南仓别院住外,几乎没有来往。

相反,他家里娶妻、嫁女找的都是江南清流文士,有那些文士在背后支持,霍统帅在文家、舒家那里还颇有几分面子。

所以由他写信报给朝廷,是最合适不过。

而且江南大营相对独立,若真有战事,霍统帅先提防起来总没有错处。

李从舟最后拗不过,还是带上了云秋。

这位统领姓霍,名亦清,是先汉霍氏族里的后人,使得一手好剑,骑射也是各中翘楚。年五十三,家中三子二女,都已各自成家。

霍亦清的发妻前些年病逝后他就一直未娶,照旧是自己住在江南大营里,跟士兵们同吃同住,照旧是每日起来操练、习剑。

南仓别院那位老管事前些年跟着儿子还乡去了,收了拜帖出来接待他们的是当年跟在老管事身边的学徒,也即是如今的管事。

他看见李从舟和云秋两个还愣了愣,半晌后才恍然地哦了一声红了脸,引着他们进门的时候,还好奇地频频往他们这边瞥。

——当年在南仓别院时,云秋是世子、李从舟是小和尚,如今李从舟是世子、云秋是小老板,两个人怎么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好在霍统帅并不好奇这些,他只是听闻李从舟讲得蛊毒之事后面色大变,不过到底是做三军统帅之人,也还是要李从舟拿出实据。

“世子,兹事体大,并非我要疑你。”

李从舟点点头,“是该慎重些,只是实据的话……只怕要请您移步,往荷花村一趟。”

“荷花村?”

李从舟点点头,事出紧急,他们能够探查的地方有限,荷花坝是受染村民最多的地方,在那里展示给霍统领看是最好的。

于是一行人又匆匆从江南大营赶回到荷花村,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村口劳作的百姓已经回去了大半,家家户户升腾炊烟、路上行人寥寥。

不过这也并不影响噬心蛊的效果,乌影得了李从舟的令,拿出那金哨吹了一阵,霍统领便眼睁睁看着那村子里的百姓一个个从房屋里走了出来。

“这……?!”

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霍亦清,也被眼前这一切骇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看乌影,又看向那些从家里走出来、面无表情的百姓。

村里不似杭城,道路上没有街灯,可霍亦清还是看清楚了不少百姓是直接踩进了泥塘里,有人的衣裳被火撩着,他也没有反应。

“够……够了!快叫他们回去!”

老统帅难得失态狼狈,乌影便吹了金哨,给那些百姓解开了控制。百姓看到彼此在房屋外,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没太当一回事:

“哎呀六婶子,你怎么也出来了?”

“你呢,你出来等你家四郎吧?他们路远是要晚些,不着急!”

……

霍亦清瞪着远处议论纷纷各自问候的百姓,心呯咚直跳,又直接带着李从舟他们返回到江南大营,要李从舟细说此事。

李从舟摘掉那些前世今生的缘由,只给霍亦清讲了西北戎狄的事,说西南苗寨有黑白苗之分,最后提了一句前朝与襄平侯有关的旧事。

虽然明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都是襄平侯,但李从舟没有实据,只能隐约推断给霍亦清听,至于上表如何说,这便是统帅自己的事了。

霍亦清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竟是对着李从舟一拱手:

“此事干系重大,多谢世子提前告知,我会想办法知会杭城百姓和将士,也会给陛下密报此事,只是……”

他顿了顿,抬头看李从舟一眼后,才继续道:

“只是朝廷到时候是将这件事分拨给末将处理,还是另外再派人,这便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了——”

李从舟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朝堂考虑朝堂的,他的仇、乌影的仇,他们会想办法自己去报。

虽说乌影联络柏氏失败,可是西南蛮国里可有不少暗恨黑苗的部落,都是苗人说话也方便,说不定他们能先襄平侯一步找到关键的配方。

——破解那黑苗巫典上的白骨贮。

谢过统帅后,李从舟转身喊了云秋一声,结果却发现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旁边的圆桌上睡着了。

李从舟凑过去,轻轻推推他,凑到云秋耳边小声喊,“秋秋,起来,我们回去了——”

结果云秋睡得懵懵懂懂,听见李从舟的声音只是下意识冲他张开手,眼睛都没睁就嘟嘟哝哝喊了句,“好饿——”

那声音太黏糊,惊得霍统领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李从舟却旁若无人一般,直接给人整个打横抱起来,然后喊远津拿来披风斗篷给他盖好,一边打理一边哄,“这就回去吃饭了。”

他们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刚才心里装着事不觉得,李从舟和霍统帅说话时,云秋就觉得肚子里好空、眼皮好重,然后慢慢就趴到桌子上睡着了。

给拉高风帽给云秋盖盖好,李从舟神色坦然地转过头来告辞,“霍统领,今日多有打搅,我们这便告辞了——”

霍亦清张了张口,看他们半晌后耳根忽然有点红,最后挥挥手让管事相送,自己没好意思出来看年轻人卿卿我我。

点心带着远津,先一步回吟风楼点菜。

远津这几日跟在点心身边也学了不少:云老板喜欢吃甜口,也爱酸辣的东西,不会喝酒,喜欢各类时新的小菜;他们世子就没什么忌口挑嘴的。

而且远津看着点心,越来越觉得当小厮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该出头,什么时候该贴身伺候,什么时候该提前过来点菜,这些,都好有门道。

“怎么了?”点心和小二交待完,回头就对上了他有些过于热烈的目光,“远津怎么……这样看着我?”

远津摇摇头,红着脸小声解释,“就是觉着您挺厉害的。”

点心好笑,拍拍他的肩膀,“时间还长、日子还久,慢慢来吧。”

李从舟带云秋跑马回来,小东西还挺有本事——这一路颠簸,他就这么靠着人睡得安安稳稳,甚至还能打两个小呼噜。

下马,给人抱进去净手、擦脸,李从舟最后是用一块软炸里脊肉叫醒的云秋,小家伙闻着味儿就张开了嘴,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要吃肉。

——还真像狸奴。

云秋揉揉眼,啊呜一口鼓着腮帮嚼了嚼,才缓缓醒过神。

若不是怕他半夜饿醒了折腾人,李从舟倒想让他就这么好好休息了,不过正好借吃饭的时间,也可和云秋仔细商量商量:

襄平侯在江南的实力不知几何,曲怀玉的生意既是被白帝城的截胡,便是又牵扯出第二方势力,再加上曾泰、杭城府衙,云秋实在不宜久留。

他耐心地给自己的担心讲明白,生怕云秋撒赖说要留下。

可这一回的云秋沉吟片刻后,却好说话得很,点点头乖乖就应下了,还主动提出来,“我们走陆路,走官道,一刻都不停就回京。”

李从舟微挑眉梢,抱臂看他。

云秋也回看他,“干嘛,不信我呢?”

李从舟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云秋撇撇嘴,想了想告诉李从舟自己的想法,“小瑾的生意我是挺不甘心的,可我也不想你分神来护着我,我回京去,你也安心些。”

“这是其一,还有我刚才想了想——”

云秋露出个蔫坏的笑容:

“曾泰既然是那等见利忘义、趋炎附势的小人,那小瑾亲自以——‘五公主驸马’的身份追讨,那不是更棒吗?”

“我又何必来强出这个头,到时候热闹看戏就是了。”

李从舟瞧着他露出小狐狸般算计的笑容,摇摇头,终于也绷不住笑了,但他还是竖起小手指,要云秋与他拉钩。

云秋看他一眼,笑盈盈勾了他的手指,却用力一拉李从舟的手,给人拉过来后、踮起脚尖仰起头送上一枚缱绻的吻。

一吻终了,他嘿嘿一乐,抠着李从舟的小指晃了晃,然后舔舔他的唇角,“我们有正经聘书,所以往后承诺起誓,要这样……唔!”

李从舟搂着他,一手箍住他腰、一手撩起他下巴,给刚才浅尝辄止的吻加深成了舔吮啃咬。

最后在云秋顶着水色眼眸、红润脸庞昏过去时,他才意犹未尽地啄吻了他的唇畔,“小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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