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隐藏在铃兰花香下,初闻时并不明显,但一旦注意到了,这股药材的味道就像是在脑海里扎了根,从四面八方涌进白初贺的嗅觉中。
晚夏的夜晚,虽然有昼夜温差,但夜间仍旧算得上温暖舒适。白皎的卧室里还开了空调和加湿器,湿度和温度都处在一个让人感到很舒服的数值。
但一点寒霜仿佛顺着这层药味弥漫出来,沁入白初贺的感官之中。
白初贺没说话。
晚夏变了,窗外静谧的夜在他的视觉的变成了暗淡不清的冬夜,空气焦躁不安,温度不断下降,直至白初贺记忆里刺骨冰凉的感觉。
那点月光似乎也变成了寒霜,蒙下来。
白初贺的插在兜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弹了一下。
灰沉沉的冬季,天又冷又干,他和小月亮一起蹲坐在街边,小月亮坐在他身后的水泥台阶上,周围有行人经过,小月亮就抬起脸笑一笑。
他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和小月亮在一起,但小月亮身体不好,虽然这里的小孩都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很差,但小月亮即使是在这群孩子里也显得太过孱弱,个子比他小很多。
他不知道小月亮的具体生日,但和小月亮一起长大,小月亮跟他的年纪应该差不太多。
可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小月亮的身板却看起来像是小他两三岁。
那时候他们每个小孩子都有类似“指标”一样的任务,每天如果得到的钱不够多,就会招致谩骂,严重的甚至还会被打一顿。
白初贺每天都带着小月亮一起乞讨,但有些时候难免会有其他事情走开。
那天他和大庆饿得受不了,大庆提议去小卖部偷偷拿点东西吃。
他们都是在阴沟里长大的人,和老鼠也没什么区别,对是非对错的界限早已模糊。更何况小月亮已经饿得没精打采,白初贺根本没时间思考太多,直接答应下来。
大庆是这群小孩子中贼点子最多的,这种事情已经干过不止一次。
小月亮不懂这些,而且已经很多天没有饱腹,每天坐在街边昏昏沉沉睁不开眼。
白初贺和大庆也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约而同地没有和小月亮说他们是去偷东西,也没带上他,就让他在小卖部外面等着,打算两个人去铤而走险。
他和大庆分工明确,大庆面相喜庆,负责和老板说话,转移老板注意力。他则趁机偷偷进去偷东西,偷完了再从侧门溜出来。
货架上有很多食物,白初贺那时也才五岁多,不大识字。他一股脑都拿了一些,藏在外套口袋里,还有些藏在脏兮兮的小包中,准备装作若无其事直接走人。
大庆也实在是饿惨了,和老板说了几句喜庆话后也往小卖部里面走,偷偷拿吃的。
可他们也还只是小孩子,自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殊不知两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孩走在哪里都打眼,不受欢迎,令人警惕。
白初贺只记得他刚准备走人,就已经听见老板严厉的声音响起。
大庆被抓了个正着,一起来的白初贺自然也逃不过。
他们来时商量过,如果一个人被逮住了,另一个人不用管,直接跑就行了,总比什么都捞不到强。
白初贺正准备趁乱溜走,刚要摸到侧门的门把手时,却在老板严厉的声音里听见了熟悉的孱弱声音。
他从货架中望过去,大庆被老板逮着,老板另一只手里拿着大红色苍蝇拍,作势要打大庆。
然而老板身旁有个小小的身影,带着毛线帽,抱着老板的腿,明明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还努力地仰头想摆出路人都会心疼的笑容。
老板大声吼道:“还有一个,别以为我不知道!”
小月亮努力忍着肚子饿,脸上的笑容很单纯天真,“叔叔,我哥哥很好很好的,肯定不会偷东西的。”
旁边大庆哎哟的声音小了一些,在小月亮纯真的目光里慢慢低下了头。
那位小卖部的老板虽然举着手里的苍蝇拍,嘴里的声音严厉吓人,但苍蝇拍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并没有真的打算对几个小孩子怎么样。
小月亮就在老板那里,白初贺的脚像生了根,没有再走,而是沉默地从货架后走出来,到老板面前。
那位老板看起来五大三粗,声音洪亮,语气严厉。
他只和白初贺说了一句话,白初贺就把藏着的东西都交了出来。
老板说:“你弟弟那么相信你。”
和小月亮不同,大庆和白初贺一个爱偷奸耍滑,一个不给人好脸,没少被揍过。他们原本以为会挨老板一顿揍,也做好了挨下来的准备。
但最后,老板只是清点了一下那些东西,告诉他们这些一共值多少钱,最后把吃的塞回他们的包里。
那些吃的大多是饼干面包,老板又回头拿了一板AD钙,虎着脸递给他们。
“你们年纪还小,我知道你们过的也不容易,这一次就算了,就当我请你们的,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幼年的记忆已经太过遥远,白初贺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和小月亮的回忆,还有当时老板十分严厉地说出的那句话。
“记住,有些事情死也不能伸手。只要做过一次贼,就一辈子都是贼了。”
小月亮不知道来龙去脉,依旧笑着,眼睛亮亮地看着白初贺,“叔叔,你放心吧,我小狗哥哥最厉害了,不会当小偷的。”
在那之后,无论再苦再饿,白初贺都没有再动过那种念头。
他们三人离开小卖部之后,小月亮看见有很多吃的,被白初贺牵着的手晃了晃,“好多呀,我们今天要到了很多钱吗?”
白初贺低声告诉他,“是老板送给我们的。”
小月亮说:“叔叔真好。”然后就昏了过去。
大庆吓了一跳,把小月亮往背上一背就跑。白初贺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刚插上吸管的AD钙,大脑一片空白。
他也还只是个小孩,以为小月亮要死了。
三个小孩跑了很多家药店,最后绕回这条街道,那位小卖部老板在柜台后看见了,一言不发地带三个小孩去了隔壁一间中药铺。
中药铺坐诊的是个小老头,抽着烟斗,手一抖一抖地拿了一个泛黄的玻璃罐子,把里面的酒倒出来在掌心里搓热了,给小月亮从头到脚擦了遍身子,小月亮才退了烧。
最后还开了几剂中药,小卖部老板付的钱,一边付钱一边骂:“我真是欠的。”
记忆随着白皎房间里香气之下的气息不断涌现,最后又因为这股压着岁月的药材味将白初贺带了回来。
白皎好像还在旁边说着什么,他刚才没太留神,回过神来后才听清其中一两句。
“——我小狗最厉害了,不会跑上床的。”
白初贺转眼,看见白皎又把被子叠了起来,还顺手摸了摸杜宾的头,傻兮兮地对杜宾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白皎感觉白初贺有点走神,声音停下,把被子抱到床头放好,自己小心翼翼挪到床尾凳上坐着,“初贺哥?”
“嗯。”白初贺视线无意识地追着白皎。
白皎刚才一直跪坐在床上,膝盖压得久了,白皙的皮肤上明晃晃两个红印子。
他挪到床尾凳上的时候在床上晃了一下,还拍了拍床边,“真的,我的床很软的,初贺哥你试试!”
那只手陷进松软的床上,五指压着被单,蜿蜒出痕迹,松开时复而隆起,肉眼看也能看出白皎所言不虚,他的床确实铺得很厚,床垫偏软。
这么软的床,也能在皮肤上压出红印。
娇气包。
娇气包坐在床尾凳上,左手绕过脖颈按了按右肩,仿佛是叠个被子就累着了筋骨。按完还不够,又揉了揉,捶了捶。
有多动症的娇气包。
娇气包捶肩膀的时候看见自己看了他一眼,捶肩膀的那只手停了下来,那双睫毛微翘的眼睛滴溜溜瞟了自己一眼,手上动作改捶为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摸了摸耳边的头发。
那点茶褐色微卷的头发从指缝中溜过。
有多动症还心眼多的娇气包。
白初贺无声观察着。
他和白皎碰面的次数不多,应该也不算少,但他一贯走神惯了,从来没有正眼仔细瞧过白皎的模样。
现在才发现白皎身上处处都是戏。
微卷额发下的那双眼睛里眼神转了又转,很明显是在打算着什么,又小心翼翼瞧着白初贺,等白初贺看过去时立刻装作没事人一样转开。
非常容易被人看穿的类型,而且不禁逗,别人说什么都当真。
白初贺想了想,觉得用“头脑简单”这四个字来形容面前的男生很合适。
还挺好玩的。
坐在床尾凳上的白皎琢磨不透白初贺的眼神,又跑到床的对面,推了推书桌旁嵌在墙里的一扇门板。
门被推开,白皎介绍道:“初贺哥,这里是衣帽间,很大的,我收拾的很干净!”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白初贺闻言走过来,站在门口等待着白初贺的评价,像个等着宣布成绩的学生。
白初贺的眼睛好看,但显得冷淡,白皎不敢跟他对上眼神,眼珠子乱飘,“嗯...嗯,反正都是些衣服。”
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了,白皎回想起自己刚才对白初贺大声说话的模样,有点心虚。
刚才不应该这么激动的。
可是白初贺说他的房间里有狗毛,还是粉色的,怎么可能,他一点都不邋遢。
算了,还是小心点和他说话吧。
白皎一边想,暗暗反思自己,迅速做出对策,嘴巴上没停,“嘿嘿,很干净吧,没什么特别的——”
“挺特别的。”
白初贺转过身,食指和拇指提着一件印着小雏菊印花的四角内裤,“审美很独特。”
“......”白皎大脑宕机了一下,迅速回过神来,“这不是——”
白初贺脸色古怪,“不是你的内裤?你有收集别人内裤的爱好?”
刚才心里做好的对策消影无踪,白皎脸红得像柿子,说话声音不自觉提高,“不是我的,是宋一青送我的!”
“哦。”白初贺轻飘飘地应了一声,把手里花里胡哨的内裤放回去,“怪不得还有张贺卡。”
“对啊,真的是宋——”白皎说到一半,脸色变了一下,罕见地透出一些恼怒,“你明明都看到贺卡了!”
白初贺声音很无辜,“我刚才也没说是谁的,谁知道你这么激动。”
“那不是——可是你——”白皎很着急地辩白,声音逐渐变小,听起来弱弱的,“那你就不要那么说呀。”
白初贺已经转了过去,背对着白皎,望着衣帽间墙壁上挂着的古典油画,“挺大的。”
白皎高兴起来,“是吧,可以放很多东西的。”
“嗯。”白初贺仍然望着油画,老神在在,让人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和我以前住的卧室差不多大。”
白皎安静下来,到嘴边的话咽了进去,没再出声。
白初贺走了几步,从白皎身边擦过。
他没穿校服,干净简单的卫衣衣角擦过白皎的真丝睡衣。
白皎想起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宋一青抓着他拿叠优惠券嘻嘻哈哈地笑,白初贺站在旁边,捡起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美美早餐店”的优惠券。
当时白初贺也是这样,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但就是因为他没什么情绪,反而让白皎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初贺本来也应该像海珠的那些同学一样,上下学有车接送,穿着统一定制的校服,吃的是新鲜昂贵的食材。
是他抢了白初贺的。
白皎的眼睛追着白初贺的背影,白初贺没有说话,仿佛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像他。
他住惯了宽敞整洁的卧室,习惯了每天落地窗照进来的温暖阳光,松软舒适的床铺,还有淡淡的花香气味。
安静良久,白皎指尖揉搓着自己的衣角,轻声开口,“哥哥,我把我的卧室给你,你回家住吧,好不好?”
白初贺的那间卧室那么干净,桌子上压根就没什么东西,卫生间的淋浴花洒的金属面上一尘不染,甚至连指印都没有。
他根本就没在白家住下来。
宋琉应该也知道,不然那天来接白皎的时候声音不会这么失落。
白初贺的身影停下,头微微转了过来,看向白皎。
“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住在这里?”
白皎想了很多理由,但他本身就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最后只能低着头老老实实开口。
“我不想让你讨厌我。”
“为什么?”
白皎鼻尖急得沁了层薄薄的汗水。
他该怎么说,总不能说因为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为了不发展成梦里那样,所以只能赶紧和白初贺拉近距离吧?
这说出来也太功利了,说不定还会让白初贺更不喜欢他?
吱呀。
卧室门忽然被打开,穿着睡袍的宋姨的身影探了进来,“怎么了?刚才就听见动静了。”
她看见了白初贺,哎呀一声,“初贺,你回来啦?”
白皎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宋姨,我和初贺哥说了,我们两个换房间!”
宋姨不明所以,“为什么要换房间啊?”
白皎灵机一动,“我这个房间的光照更好。”
宋姨无奈地摇摇头,“好吧,你们两个做决定就行。今天晚上太晚了,东西明天再收拾,你们先睡,听姨婆的话,啊。”
白皎偷偷瞄白初贺的脸色,看白初贺没什么表示,迅速答应下来,“好!”
他怕白初贺反悔,立刻拎着自己的书包,抓了身干净衣服和校服一起塞进去,动作难得麻利。
宋姨到床边,“那姨婆帮你把被子抱过去。”
白皎想了想自己松软的被子,有点舍不得,但瞟了眼白初贺的身影,决定忍痛割爱,“不用了,那边房间也有被子。”
宋姨想想也是,“行,那你们两个赶紧睡吧。”
白皎点点头,拎着自己的书包一路小跑,好像被鬼追似的,宋姨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白皎就已经跑不见了。
房间里只剩下白初贺,宋姨对他笑笑,“初贺,小宝丢三落四的,我帮他拿几身衣服过去。”
她进了衣帽间,一边收拾,一边很自然而然地和白初贺唠叨起来。
“初贺你也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吃早饭。小宝今早就是因为磨磨蹭蹭的,饭都凉了,吃完胃痛了一天,晚上回来吃了药才好了点。”
白初贺没出声,但很耐心地听着,“这样吗。”
宋姨点点头,“可不,他以为你没起来,想着饭凉了去热热,结果忘了热自己的,热好的那份还烫到了手,打碎了。”她叹了口气,“这孩子,笨手笨脚的。”
白初贺听着,腿忽然被什么东西蹭了蹭,低头一看是杜宾。
白皎走了,杜宾倒是还在。
杜宾看见白初贺低头,吐出了舌头,往地上一趴。
“嗳,这小狗。”宋姨看见了,笑道:“小宝特别喜欢狗,小时候非要抱着一起睡,你妈妈和我教了他好久才给他把这个习惯改过来。初贺别怕,小狗从小和小宝养在一起的,和小宝一样,脾气挺好的。”
白初贺想到白皎刚才气得吱哇乱叫的样子,“是吗?”
宋姨点头,“可不是,小宝是小孩子性格,就算生气了也来得快去得快,好哄,特别省心,就是身体不大好,他小时候没少牵挂着。”
“没事,你们俩是兄弟,多相处相处就知道了。”她打开衣柜内嵌的抽屉,拿了件衣服出来。
叮铃一声,包裹在衣服里的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灯光下映出一瞬间的反光,闪了下白初贺的眼睛。
宋姨捡起来,推了推老花镜,看见是一条眼熟的项链。
银白色的月牙吊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掉了东西吗?”白初贺在外面问。
宋姨摆了摆手表示没事,随手又放了回去,领着杜宾往外走,“没事,小宝的东西,我给他放这儿,等他自己来拿,免得他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