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和长安的沟通不大频繁, 木兰一直都是累计军功,斩敌超过一万才会上报一次,自她开春出发前往草原, 一共也就上报了五次, 这次杀死杀伤王庭军的数目和之前累计所得合在一起,斩杀超过一万人,于是再次报捷。
漠北苦寒, 不像河西这边接连开疆拓土, 这地就是打下来,刘彻也不想要, 唯一能够温暖他的就是虏首和牛羊,其实牛羊刘彻也不看在眼里, 可匈奴人就这点好东西。
木兰的捷报传来,刘彻还是很高兴的,并且开始思考自己的步骤是不是反过来了, 早知道大单于这么好打,先下漠北,再打河西是不是更好?可这也不是啊,河西没打下来,匈奴人还有地方跑路, 最后刘彻叹了口气, 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打起仗来,他都看不懂了。
年轻人打仗完全不按兵书走, 霍去病就更是如此了, 他天马行空般的战争才华在这一次河西之战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出沙漠后沿弱水一路行军,过祁连山, 在浑邪王和休屠王大军侧背发起突袭,猛攻数日,将这一地匈奴聚集之地打得七零八落。
此战俘虏匈奴大小王爵、王子、王后相国都尉等几十人,其余大小官员近两千多人,杀浑邪王休屠王所属兵力三万余,两王率残余兵力逃走。
要知道,两王联合起来的残兵数目达四万余众,霍去病带领的汉军人数共计不到一万五千人,后方的匈奴降兵并未参战。
这一路开疆拓土,霍去病所过之处,很快有汉军驻扎,等战报送达长安,刘彻大喜过望,在这些地方先设四城,亲自取名,分别为:酒泉、武威、张掖,敦煌。
酒泉是霍去病军中最先叫起的名字,因打下酒泉时正逢天子赐御酒到前线,霍去病先饮了一口御酒,随后命人将一车剩余酒水全部倾倒入泉水中,与大军共饮,此地就被军中指代称为酒泉。
武威取扬威之意,张掖是指“张国臂掖,以通西域”,敦煌则是字面含义,盛大辉煌之地,四城只是初立,刘彻准备在这片土地上大展宏图,建郡起步。
河西之战的巨大胜利没有冲昏帝王的头脑,漠北的连胜也没有让刘彻晕头,他很快下诏命木兰这一路军撤离漠北,如今这支军队能够在草原上活得好好的,只是因为大单于一时失去了周遭部落的掌控权,无法组织起更大规模的军队来剿灭他们。
再打左贤王一波想得是很好,可大军深入匈奴境内,一个行差踏错,他就要失一员大将。
刘彻如今越发觉得木兰是个宝贝,征发兵一向都是军中底层,许多新征召的兵打仗都不敢杀人,先锋一旦露出败绩,溃逃的士卒里征发兵要占最大的比重,再优秀的将军带征发兵也很难打出好结果,但是木兰就偏偏能把这些从田地里拉出来的征发兵带出精锐的效果,这是天生的将军。
前线和长安之间一来一回通消息有很长的时间差,天子使者抵达右北平的时候,木兰已经带兵深入左贤王腹地一段时间了,杀敌数目不太多,但自身也没多大损耗,兵力超出她的跑不过她,兵力小于她的打不过她。
匈奴人是真的没什么好计策,偶尔几次使计诱木兰深入,或者前方备好了包围圈,这类计谋都显眼得不能再显眼,连李敢都察觉了,木兰自然也没有上这个当。
收到撤军诏令的时候,饶是木兰心志坚定,也忍不住看着辽阔草原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不想走。
将军在外,心是自由的,想往哪打往哪打,偶尔遇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就停下来歇息,得到军功有赏赐,时不时有篝火烤羊,士卒载歌载舞,谈笑吹牛。而军中几万人在一地扎营,气氛也是很热闹美好的,木兰在长安有些寂寞,在军中的时候从来没有那种孤单感。
不光木兰舍不得,跟随她大半年的士卒们也舍不得,从前是没跟对将军,跟了花将军才知道什么叫打仗,杀人放火抢羊吃肉,这种马匪啊不是,这种行军打仗的日子才是人生美事啊!
士卒总有再被征发的一天,可下一次的将军还会是花将军吗?
可惜再舍不得,也是要踏上归途的,木兰知道等到右北平就来不及了,一路在马背上和功曹开会,一个个检验计功牌,录入牛羊数,因为这大半年来抢得的牛羊略去军中消耗和往来折损,共计有四十多万头。
军中几乎人人都有战功,木兰索性全部以牛抵扣,不满一头牛的按一整头计算,多于一头牛又不满两头的,也多赠一头牛,这已经不是四舍五入了。
这些牛羊属于战利品,按理都该由木兰分配,以往赏赐全军后,剩下的牛羊多半会被留在边郡,充实官府。算完战功,还有一些战死的同袍,木兰也都记下了姓名籍贯,每人除正常抚恤之外,再抚恤战死者家中一头牛,既是安慰,也是劳力。
军中因为返程而沉闷多日的气氛一下子再次变得热烈起来,大家讨论着牛,讨论着回去之后的美满日子,即将分别的痛苦便也减轻了许多。
到了右北平的时候,木兰军中十几位功曹个个披头散发如匈奴,逢人便说算完了算完了,形貌十分可怜。
此时天已入秋,家离得近的士卒还来得及带牛回去忙农活,军中到处都是欢笑声,亲兵营里,三娘子是个射箭好手,木兰没注意到她的时候,一战就能进账十几个人头。到了亲兵营后,三娘子的弓箭充足,战功更多,大多数人都是拉两三头牛回去,三娘子有十七头牛。
但她并不开心,而且每逢人提到归乡的字眼,她都脸色发白,咬牙不说话。
陈大心思比妹妹细腻一些,她安慰三娘子,将军不会不管她,最坏也是帮她找个郡县安置,不会遣她归乡。
木兰确实是一直记得这事的,只是路上忙着和功曹一起计功,这会儿陆续开始遣散征发兵了,她把三娘子叫到军帐里来,问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三娘子最开始的想法木兰记得,得了赏赐之后找一地安身,她是不想归乡的,不说她那两个好手好脚的兄弟因为不想应征入伍,就把她一个女子推出来从军,她爹娘也不是好人,可一个女子想要独身居住也是很难的,木兰倒是可以帮她和地方郡县的官员打个招呼,照拂她些。但天长日久,人情用淡,日子会慢慢难过起来的。
三娘子不愿意嫁人,家中无男丁,就更要受欺辱,木兰把这些弊处和三娘子都分析了一遍,她不见得比三娘子聪明多少,但见识是远远超过三娘子的。
听了木兰的话,三娘子犹豫再三,轻声道:“将军,我不要赏赐,能不能留在您身边,和大娘子二娘子一样?”
木兰惊讶地道:“她们是因为父亲不慈,法理不容她们留在我身边,只能以奴籍侍我,你……”
三娘子反而更坚决了,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道:“我愿意的,没有比待在将军身边更好的结果了。”
木兰看着三娘子,见她眼中逐渐含泪,这个坚韧的女子即便遭受了极大的屈辱,也没有在人前掉泪,如今却泪眼朦胧地看她。
木兰亲手把三娘子扶起来,替她拍了拍膝上的灰,郑重地道:“我不会负了所有跟随我的人。”
送走三娘子,木兰又迎来了李敢,李敢前段时间受了点伤,匈奴人砍他的刀子上有草毒,害他一道伤口反反复复半个月才好,这会儿人也没什么精神,蔫头耷脑的进来,一进门就对木兰抱怨道:“我阿父还是不肯去长安,他说老家待着舒服,要我跟将军去长安,唉,这是什么事都压在我身上了。”
木兰反而有些赞同地道:“长安确实闷了些,我要是可以,也想住回老家去。”
李敢轻轻叹气,忽然道:“差点忘记了,将军,这是阿父要给你的,他说、嗯,将军可以用来送小娘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五彩灿烂的宝石项链,链身镶嵌着许多色彩各异的小宝石,底下坠着一块雍容华贵的红宝石,即便大帐里没有日光,也闪着动人的光泽。
木兰看着就感觉很喜欢,但还是推拒道:“这我怎么能收下,太贵重……”
李敢咧着嘴笑道:“不贵重,又不是花钱买的,这是打王庭那一夜我阿父从大单于帐子里摸的,他也是有闲心,别人看见大单于跑了都难受极了,他赶在将军下令之前捞了个这,大概是大单于要送哪个女人的吧?我说给我好了,可他说将军还没成婚呢,拿这个送小娘子多好,阿父对将军可比对我上心多了。”
李敢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最后留下宝石项链走了,木兰先是写了会儿叙功战报,过了会儿,见没人再进大帐,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忍不住伸手提起宝石项链,底下红宝石的吊坠微微转动起来,看着十分漂亮。
木兰轻轻用指头戳了一下吊坠,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