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木兰还在睡, 霍去病就穿衣下床起身了,这不是他一贯的作息时间,天蒙蒙亮的时候见他走出房门, 还把早起的管事吓了一大跳。
这个点霍光要早起背书, 他见到霍去病,以为他一夜没睡,一边打哈欠一边放下手里的竹简, 问道:“阿兄没睡?怎么不陪花大哥再睡一会儿吗?待会儿花大哥醒了, 还以为吵着你了。”
霍去病精神奕奕地摇头,昨夜他也以为会睡不着, 但室内灯火昏黄,身侧呼吸浅浅, 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竟然也没怎么胡思乱想,就那么睡沉了过去,然后凌晨忽然睁眼, 看到木兰的睡姿从平躺到侧身,这姿势其实也很规矩,只是她的一只手嫌被褥里热探了出来,轻轻地搭在他的腰间。
霍去病一睁眼就清醒了,他紧紧盯着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骨架不大, 虎口和手背上各有一条细细的疤痕,手上有着很多茧子。这样一只看起来并不漂亮的手, 却让他动也不敢动, 他都不知过去了多久, 连呼吸声都放缓许多,终于木兰又嫌冷, 不知不觉又把手缩了回去。
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遗憾,霍去病睁着眼睛躺着,几乎分不清这是美事还是折磨,他轻手轻脚掀开被褥下床,提鞋到门外穿好,初冬的天气,早晨寒冷,他竟然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
朝食要等木兰睡醒吃,霍去病洗脸顺带洗了头,长长的湿发学木兰一样系成一束,提了一把长刀在花园里练刀。
霍光有心想打听一下,可被霍去病撵走去读书了,难免有些郁郁。他这样的聪明少年,早就猜到阿兄和别人不同,他还在期盼娶佳人,阿兄已经盯上同袍为战的花大哥,这世上若要有个人能入他阿兄的眼,大约也就是花大哥了,所以霍光猜到却不意外。
霍光对霍去病的感情十分复杂,霍去病是改变他人生际遇的人,也让他明白何为权势,给他希望,让他过上长安贵少的生活,他依靠着这位血缘兄长,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光辉未来。
可……一家兄弟,为何就能如此不像?至少霍光觉得,他喜欢一个人决不会这样小心翼翼藏着掖着,只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尽最大的努力,当然,这份感情不能损害到他的根本利益,霍光已经看透自己,并且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其实换成别人,霍去病即便别扭,也会大大方方地去追求,他是矜持不假,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可这话对女子好说,因为对半个长安的女儿家来说,他都是合心意的夫婿,可对木兰呢?
他是木兰的同袍,是木兰的兄弟,是他最好的友人,这世上他能得到的荣耀,木兰也有,他要如何摆出追求者的姿态?
这样的念头充斥着脑海,伴随着练刀的精力挥霍一空,霍去病眼前忽然一黑,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身后忽然有人快速上前几步架住他的胳膊,才让他没有摔倒。
木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没事吧?是头晕还是太累了?”
霍去病张嘴却没出声,任由木兰把他架到附近的亭子里,扶他坐在软垫上,好半晌才闷闷地道:“早起练刀累着了,以前不这样……”
木兰看着他消瘦的脸颊,无奈又好笑道:“瘦了这么多,还指望对身子没影响吗?你该多吃多歇,养胖些,我回来之后都不动兵刃,三天在家歇两天,难道是怕养得肥壮了,不讨女郎欢心?”
她忽然开了一句玩笑,让霍去病都怔愣了片刻,木兰极少开玩笑的,开完就盯着霍去病的反应。
霍去病反应很慢地露出个笑容,木兰见他眉心舒展,也跟着弯了一下嘴角,忽然听霍去病认真地道:“我不怕养得肥壮,我从来没有肥壮过,也没有讨过女郎欢心,我和她们谈不来。”
木兰倒也不怎么惊讶,霍去病生性傲气,他和许多人都没有话讲,在外头寡言少语,许多长安贵女因此觉得他不屑和人交谈,也有人迂回着问到木兰这里,询问霍去病的喜好,木兰都没给出像样的答案,因为她也不知道要怎么答人家。
这时她想起来了,眨了眨眼睛,问道:“那霍郎和什么样的女郎谈得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霍去病停顿片刻,轻轻地道:“比我话少一些,听我说多一些,不必很漂亮,看着顺眼就好……我喜欢圆脸圆眼。”
最后四个字,被他说得极轻又极清晰。
木兰起初还在默记下来,觉得下次有人来问就有得回答了,听到最后这一句,心头突然一跳,下意识地对上霍去病的眼睛。
霍去病黑眸里倒映着她的脸,他神情认真一点都不像玩笑,反而紧紧盯着她,似乎想观察她的反应。
心口的悸动很快被按下,木兰笑着打岔道:“我以为你会要求很高的,这样的女郎很多,如何现在还没娶妻呢?”
霍去病盯着她道:“多么?我活到现在也只见了一个。”
木兰眼神无处躲避,只好落在花园上,假装自己在看花,这个天气霍府里盛放的耐寒花朵不少,但比起先前她见过的要少了很多,以前摆着名贵花卉的地方,不知何时移栽了一些普通树木,树木仿佛是一种,木兰忽然环顾四周,发现园中半数普通树木都是……未开的木兰。
四面透风的亭子忽然像是坠入了一种粘稠的液体里,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木兰大口呼吸了两下,惊慌起身。霍去病没有阻拦,他两只手都搭在亭子的石桌上,看着木兰像是逃遁而走的动作,好半晌,他用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从脸颊一路烫到耳垂。
他竟然真的说出来了。
也许是木兰替别人打听的神情太过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让他心里忽然升起一把火,这火烧灼得非常疼痛,让他生出坏心恶意,想把这个干干净净的人一起拉入火海,不管结果是好的坏的,都要拉他一起。
等到木兰惊慌失措地离开,霍去病为自己哀叹了一声,然后把半张脸都贴在了石桌上,觉得这颗上蹿下跳的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蹦跳出来。
这世上最可怕的刑罚,是否就是这股烧灼全身的火焰?扑不灭也浇不熄,时时地折磨人。
木兰是一路捂着心口跑出霍府的,她来时就是一个人,没有带车驾也没有带马,这会儿独身一个跑出来,一路上都有仆役婢子相问,放在平时她肯定是好脾气地一个个回答,但今日她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谁也没有理。
直到见到一处熟悉的建筑,她才停下来,一手按着公主府门口的石雕台,一手按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感觉自己像着了火一样难受,睁眼闭眼都是霍去病那双倒映着她的黑眸,他那样认真的神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头,她匆匆逃离那里,觉得身后像是有火在追,有火在燎。
好半晌木兰才稍稍冷静下来,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霍去病究竟是知道了她是女儿身,还是他就是表错了情,以为她是男子,他其实爱慕男人?
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可木兰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她这辈子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被男子当面表明心意,整个人脑子里嗡嗡的,也许是在公主府门前停留太久,紧闭的门户忽然大开,平阳公主笑来迎,木兰很茫然地被拉着走了进去。
平阳公主一边拉着木兰的手,一边笑问她,“怎么就站在我府门口一动不动半个时辰?不是婢子来报我,你打算站那一天?”
木兰呆愣道:“有半个时辰了?”
平阳公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蹙眉道:“你脸又红又烫,是发热了?让我府里医者给你看看。”
木兰拉住公主的手,小声地道:“我没有发热,我……我从霍郎君那儿出来,公主……”
她惊惶得简直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左顾右盼想让平阳公主遣走仆婢,可平阳公主反而反应过来了,笑着看她,大大方方地道:“霍小郎同你说了他的心事?我还当他能憋多久!”
木兰瞪圆了眼睛看着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身边的婢子都捂着嘴巴笑,仿佛全世界就木兰一个惊慌失措得要命,平阳公主拍拍她的手背,含笑道:“霍郎心事天下知,怕是唯独你一个不知,现在说开也好,你愿意同他相好就相好,不愿就趁早说了,我看霍小郎那样傲气的人,也不会纠缠。”
公主保养极佳的面容凑近,微微眨眼道:“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半个长安未嫁少女的梦中人,可不多见,同他玩一场,胜过十来个知情识趣的面首。”
木兰简直像个水里捞出来的可怜小狗了,平阳公主不再撩拨她,和她开玩笑,收敛笑容摸摸她的头,低声道:“放心吧,他不知你的,前日还和陛下说他不喜欢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