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阳公主府出来, 木兰心情很好,一别许久,公主还是那样富贵安逸, 这让她也感到一种满足, 她很喜欢和平阳公主来往。
今日到底是有些累了,木兰想着明日去拜访张汤,要是时间充足还可以去看看韩说, 李敢也带着妻儿和几个侄子侄女定居在长安了, 过两日也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凑手的地方她也可以帮助一二。
将时间都安排下去, 木兰回到家,这一遭出征辛苦大半年, 导致她回来看谁都觉得亲切,原先和阿彩之间有些心照不宣的僵硬也消失了,木兰对阿彩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问她家里的事。
阿彩明显是有些呆怔的,好半晌才欢喜地道:“家里没什么大事,两位大人都不大和外头人来往,也就卫府那里老太太偶尔叫过去,小郎和女郎也是按时上学的, 郎君那里偶尔和人打架, 但也没闹到家里来……”
木兰惊讶地道:“宝儿还会打架?”
她一点都不觉得小孩儿打架有什么错,她的心性几乎都是在战场上养出来的, 但惊讶的是宝儿那样鹌鹑蛋似的娃儿也会和人打架。
阿彩声音略低了些, 带着笑意道:“主君不知, 倪先生那里又收了几个学生,有个赵女郎性子活泼极了, 受不得一点气,常和男孩子拌嘴打架,咱们小郎一贯不惹事的,忽然有一天被扯烂了衣裳回来,他呀,帮人家赵女郎打架啦!”
木兰认真地点点头,“宝儿长大了些,知道济困扶弱了,他要有心习武,等我闲下来也教他几招。”
阿彩对上木兰黑乌乌的双眼,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话没说清楚。
其实倒也不是阿彩没说清楚,只是木兰不常在家,在她印象中,宝儿和翠兰都还只是孩子罢了,即便先前被天子问过一场,她也只觉得太早了,翠兰十四她还觉得议亲尚早,何况宝儿才是个虚岁十二的胖崽。
木兰洗漱了一场,梳篦下许多虱子,又在热水里泡了会儿,这才换好衣服,解开反锁的房门,在庭院里溜达了一圈。
乍离了马和赶路的日子,只觉得浑身骨头懒得发痒,没过一会儿,陈大陈二和三娘子也洗漱好了,木兰给了她们几日的假期,陈大陈二准备带三娘子去采买些日常用具,木兰远远地还听见几个婢子拉着陈大陈二问她们战场上的事情。
老里正压低着声音,不放仆役过来打搅她休息,远处有狗追逐叫唤,大概是家里那只土狗和陛下赏的白猎。
木兰笑着闭上双眼,站在高处吹着深秋的风。
秋风伴随着马蹄,一支无言的大军在草原上飞掠,前军是汉军,军容整肃得吓人,中军是匈奴降兵,这些降兵裹挟着大量的匈奴俘虏跟在汉军后面,队伍中偶有小孩哭闹,都被家人死死按住,极少有人敢抬头去望那支风中招展的大汉军旗,俘虏队伍里似乎总萦绕着低泣之声。
浑邪王蔫头耷脑骑在马上,他和旁人不同,他不抬头都能看到旗杆,更何况可怕的不是汉军的军旗,而是策马在他前面的年轻武将霍去病。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他经历两次和霍去病的大战,一次丢盔弃甲亡命而逃,一次遭逢突袭死伤无数,他是真的不敢打下去了,休屠王因为损失比他小,所以想要诈降,还想再打。
浑邪王被霍去病打没了胆子,但对休屠王重重举起了屠刀,杀死不肯归降的休屠王之后,浑邪王将两部残余人手聚拢起来,昔日十几万部众,仅仅半年就被汉军杀得只剩四万人了!
霍去病只带了一万骑兵来受降,但四万降人站在一处,没有人敢反抗,反而因为汉军的临近各个抖若筛糠,引起了霍去病的怀疑,怀疑他们诈降,于是亲入阵中掳了浑邪王,浑邪王因此有幸混在汉军营中,日日对着霍去病的背影。
匈奴立国数代,横霸于世,奴役四夷,掳掠汉境,昔日有多威风,一朝遇到这凶神就有多狼狈,浑邪王偶尔在想,像这样的人,他也有血有肉吗?为何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霍去病是一路押送着浑邪王和休屠王的几个儿子回到长安的,浑邪王表现其实很好,一路上都没有试图反抗,即便他的部落降人男子拉去充军,女人拉走发卖,到长安时只剩他的妻妾儿女,他也一声不吭,刘彻见了浑邪王一面,被浑邪王软弱的姿态哄得浑身舒畅,封了他一个侯爵。
但和大汉的侯爵不同,浑邪王基本就是给个府邸在里头养老了,也不会有什么侯位世袭制,刘彻养他这一家子到他本人老死为止。
浑邪王这一家尚有个侯位顶门立户,休屠王一家子就惨得要命了,因为休屠王是想反水被浑邪王杀死的,所以休屠王本人没有降汉的功绩,他的妻妾儿女基本都沦为了奴隶,有一两个年轻美貌的还能被转手卖去大户人家,其他的都只是四散为奴。
来汉的这一路上,休屠王太子就下定决心抛开在匈奴的一切,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好母亲和弟弟,他甚至不惧怕凶名赫赫的霍去病,在临入长安的前一夜找到了他,向他下跪,求他给一条活路。
霍去病遇到匈奴人下跪求活不是一次两次了,故而也没什么反应,只道:“你这样的匈奴王子,入汉想有活路,那就继续跪吧,跪着就能活,但不是朝我跪,是朝天子跪。”
休屠王太子实在是个聪明的少年,他理解了霍去病的意思,不住地朝霍去病磕头感谢。
这位匈奴的王子,今年十四岁,和霍光同龄,却早早明白了人事,他和母亲弟弟一起入了宫中为奴,勤勤恳恳为天子养马,日夜没有一丝怨言,把马照料得溜光水滑,被监视他们的绣衣使看在眼内,报与天子。
刘彻觉得十分稀奇,在一次宫宴时招来王子,见他年岁虽小,但仪表姿态不凡,态度极近谦卑,比老丑的浑邪王更令他心喜,赐姓为金,升任马监。
自此这名匈奴王子便叫做金日磾了。
霍去病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天子的脾性就那样,自己人吹他总嫌不足,要是连匈奴人都敬他畏他,朝他低头,吹嘘他是多么厉害的帝王,这才能满足了天子的心态。
他才不管天子身边是不是多了一位宠臣,那是他从前的位置,如今他的位置不在那里了。
霍去病回到长安后不久,先给霍光定了一门亲事,这门亲事不上不下,女家复姓东闾,一家有女百家求,东闾家这位女郎美名在外,家中不愿拿这美貌女儿攀附权贵,教养得很好。到了嫁龄后,不少适龄郎君都上门求娶,只是女郎一直不肯许嫁,直到霍去病牵着霍光的手上门,那位女郎一眼就看中了霍光,这才定下婚事。
霍光起初有些别扭,他已经很久不接近女孩子了,想到忽然会有个大方爽朗的漂亮女郎陪伴他一生……好吧,这也不坏。
婚期定在一年后,东闾女郎和霍光同龄,她家中想让女儿及笄再嫁,霍去病很好说话地应了。
霍光的婚事定下之后,霍去病就更放得开了,时下的人还是很在意香火传续的,他这辈子大概就那样了,他对所有的女郎都不感兴趣,那就让霍光娶妻好了,这香火谁爱传谁传,他看霍光就挺愿意的。
大约是有些情怯,霍去病回来办了许多事,一连十几天都没去上木兰家的门,反倒是木兰听说霍去病回来了,熟门熟路地提了些糕饼过去串门,两家离得实在太近了,她和霍去病的关系也很近,所以是串门不是拜访。
霍去病没回来之前,木兰也上过几次门了,她对霍光没什么恶感,毕竟是她和霍去病一起去平阳县带回来的小孩儿,小孩儿之间的事她很少插手,怕霍去病不在,霍光一个人住在府里过得不好。只是她来探看的时候,发现这府里比霍去病在的时候……规矩得多了。
霍光一个人住的时候,家里就他这一个主家,他又那样聪明,自然能把家里管得规规矩矩的,反倒是这十几日霍去病回来了,家里所有人都围着霍去病转,显得乱糟糟的。
木兰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但霍去病还没起身,他昨夜在狗房和狗玩得太晚了,甚至因为发困,在狗堆里就睡着了,还是霍光带着人点着灯笼找回来,让两个人把霍去病架回房里睡的。
木兰也没让人去打搅霍去病,因霍光说大概这个时辰他阿兄就快醒了,木兰就坐在客堂喝茶,霍光坐着相陪,这少年接人待物的本事已经练出来了,和初到长安时的姿态截然不同。
霍去病睡到了自然醒,一醒就有仆役过来替他更衣梳发,他自己咕嘟嘟地洗漱。
正悠闲着打理自己,忽然听外头管事的说木兰来找他,霍去病呛了一口水,一边咳嗽一边挥手,让仆役去拿他那一套新制的华服美衣,甚至已经弄好的发冠也要换,换到一半他又急躁,一手穿着衣服一脚踏出房门,硬生生被门槛绊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