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备选者们”对皇帝的打算一无所知, 都还活在梦里呢!
真草莽们是活在一步登天的梦里。
张耳是活在联合反秦的梦里。
至于萧何, 他的梦稍微有点不同。
从进入咸阳开始,他一直有种这才是他原本人生的错觉。
从前在县里, 熟人们都叫他“萧功曹”。他管着一县官吏的评定, 快五十岁的人了, 直到推举沛公起事之前, 日子无好无坏;衣食无忧,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太平淡了。
平淡到他几乎忘了自己也有过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
在他成为这样一个平淡的中年男人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机会,一个去咸阳做官的机会。
当时大秦御史来泗水郡督查, 那是比郡守略低一等的大人,比肩郡丞,但因为是咸阳委派来的官员,所以又凌驾于当地官员之上。相当于今天的省委书记。
萧何被选拔出来, 去协助这位大人做事。
他做事一向是细心缜密的, 又被任命为泗水郡的卒史,而后更是在考评中,获得了十名全郡卒史中的第一名。
后来沛公总是夸他“优秀”。他萧何的确优秀呐!
监御史大人对他大加赞赏。
有一天两人一起工作到深夜,大人笑问道:“你愿意去咸阳做官吗?我打算推荐你。”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
哪个为官的, 不想去咸阳看一看呢?
更何况,他已经听监御史大人讲了太多的咸阳风光。
那里不只有六国宫殿, 更有天下藏书与律令。
可是, 后来他怎么就给拒绝了呢?
萧何记不清了。
或许是因为回家说起时, 父母担忧不舍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他第一个孩子还没长大,而妻子又已经有孕。
或许是因为郡中友人的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到了咸阳,万一出事儿了,咱们都不知道该找谁打点。
或许是因为他天性中的谨慎……
总之,他拒绝了监御史的好意。
也拒绝了一段本可能波澜壮阔的人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刻意忘记自己的人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但是内心深处,另一个他不能放过自己。
那青年时期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心,历久弥新,蠢蠢欲动。
最终使得他在临近五十岁的时候,竟然做出了造反这等骇人大事。
今时今日入咸阳,萧何触目惊心。
咸阳越是壮阔神圣,就越叫他不能不去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拒绝……
那位监御史大人若是推举自己,定然是向他的上司御史中丞大人举荐。那么他如果去了咸阳,最可能的就是做御史中丞的属吏,掌管帝国的档案,尽阅天下藏书与律令,甚至还有三十六郡的地图户籍。
他将会成为帝国命脉的守护者!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他已经从沛公起事,阖家老小都在丰邑。
为今之计,多想无益,若来日能辅助沛公入咸阳,是否也算偿愿。
萧何朦胧到半夜才睡去。
梦里影影绰绰浮现的,是白日学的《新政语书》,和多年前深夜烛光下监御史大人含笑期待的眼神。
到底还是辜负了那位大人一片提携之意呐。
次日萧何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全亮,可是隔壁书房已经响起背诵声了。
那草莽三人也当真用功。
“第一则,凡是领朝廷粮食的,不管是做官为吏还是当兵的,绝不能拿黔首一粒粟。”
翻来覆去,他仨背着昨儿才学的新政。
毕竟这是与他们能拿到的封赏息息相关的。
据说,朝廷会根据最后考核的优劣,来决定封赏的等级。
于是连最头疼背书的草莽之徒,也成了最勤学的人。
“萧老弟,你醒了?”张耳走进来,甩着手上残留的水珠,他年纪最大,觉也最少,“我早起来绕着宫殿逛了逛。据我观察啊,这周围像咱们这样的五人小队,至少还有七八组。”
甩过来的水珠打在萧何脸上,带着深秋清晨透心的凉意。
萧何一激灵,慢吞吞坐起来,穿着衣裳。
张耳凑过来,神秘低声道:“我今早偷听到那俩谒者的对话。”
“他俩在那儿商量,到时候入章台殿,咱们组当在第几排。”
“萧老弟,章台殿可是皇帝理政事住处。这《新政语书》的核定,是咱们背诵给那刘姑娘,可够不上章台殿。我看啊,皇帝是要亲自召见咱们。”
萧何彻底醒过来了,想了一想,道:“皇帝亲自见咱们,赐予封赏,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萧老弟,若只是走个过场的召见,我会这样当成一桩大事儿来跟你说吗?”张耳看了两眼门窗处,确保没人偷听,这才悄声道:“那俩谒者说,上一批没见像咱们这样,还加了一道考试的。他们又道,说这七八组人同时入殿,真叫人悬心,可别出了纰漏叫郎中令大人责罚。我看啊,是皇帝要亲自殿试。”
萧何一愣,“皇帝考咱们?”
张耳给他一个眼神叫他自己体会。
萧何心中稍定。
既然皇帝真心实意考察,看来封赏当是真的,他只要不出错,多半能安然回乡。
与萧何想的方向不同,张耳却是用力抓住了萧何的手,激动道:“萧老弟,这是咱们的机会来了啊!”
“张兄的意思是……?”
张耳早已经想好了,此刻和盘托出,“咱们来了这几天,被编入五人小队,出入都有谒者跟随,根本没机会跟别的归顺者打交道。可是既然要一起参加殿试,有皇帝出现,负责的官员必然要让咱们先演练礼节。这其中,我们不用额外想办法,就能接触到其他归顺者了。”
“萧老弟,只是这样一支五人小队中,就有你我二人。若是其他七八组中,每组也有一二人如此,我们都结识交好了。那么,等咱们出咸阳之时,便是暴秦气数将尽之日。”
张耳讲得激情澎湃。
萧何到底谨慎,低头细细琢磨。
“萧老弟,你说如何?”
萧何一面微微点头,一面慢条斯理道:“张兄宏图大志,小弟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小弟倒罢了,张兄乃是冒名而来,最重要的是能不引人察觉、平安出咸阳。联络志士反秦固然重要,可是张兄自己的安危乃是根本呐。”
更何况,万一张耳事发,势必要牵连到这几日与之过从甚密的自己。
这笔账,萧何算得过来。
张耳拍拍萧何肩膀,收敛了沸腾的情绪,露出了中老年特有的沉稳,“萧老弟放心,我知道该如何行事。”
萧何略放心了些。
其实张耳平时还是低调的,行事作风也都学得颇像草莽之人,而且本身肤色偏黑,不像文士,倒好似真是风吹日晒的山大王。
可是张耳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从他踏上咸阳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暴露了。
这日萧何张耳等人又在殿内听刘萤授课。
萧何是早已背得纯熟,只是不愿引人注目,不曾显露而已,一面听课,一面漫无目的望向窗外,思绪万千。
忽然窗外露出一张陌生面孔。
虽然陌生,可是萧何从他的服饰穿戴、与旁边谒者对他的态度上判断,这人该是郎中令赵高。
窗外,那谒者手持竹简,正对赵高回复着什么。
赵高顺着他的指引,目光落到了第二排的张耳身上。
萧何一颗心狂跳起来,奈何听不清外面的谈话声。
他侧头去看张耳,却见张耳还一无所觉在听课。
原来窗外那谒者手持的竹简上,记录着真的“赵虎”的体貌特征。
“大人,这人刚来的时候,下官接引之时,就觉得不对,跟咱们这册子上的人压根不似一个人。您看,这上面记载的赵虎,是信都荒山人,是个白脸膛,身长有八尺之高,身材魁梧,年龄三十,颈后还有两颗痦子。”
“可是您再看里面第二排左首坐着那人,分明是个黑脸膛,身长不足七尺,模样文弱,更何况年纪一看,少说也得五十了。下官怕其中有误会,昨日特意趁沐浴之时观察了,这人颈后根本没有痦子。大人,这人不是名册上的赵虎,是个冒名顶替的!”
“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不敢隐瞒。大人,您看?”
赵高接过竹简来,眯眼扫了一眼,一摆手止住谒者的疑问,道:“你这桩差事办得细致!等着升官发财!”
这个假赵虎冒名顶替入咸阳,一定所图甚大。
可是被他赵高查出来了。
那么皇帝对他好感度的提升也一定会很大!
“把人看紧了,别声张!”
赵高绷着脸走出偏殿众人视线范围,再忍不住,笑成一朵花,脚步轻盈往章台宫邀功去了。
那边萧何悬着心,下课后找机会跟张耳说了。
张耳毕竟是冒名顶替的,一开始也心跳乱了一会儿,可是迅速镇定下来。
两人打算静观其变。
观了三天,发现一定动静都没有。
张耳笑道:“萧老弟,怕是你多心了。你是知道我身份的,难免会多想。可是旁人看来,我就是那个赵虎。”
萧何没再说话,可是心中始终怀着隐忧。
第四天,谒者来带着他们去一处大宫殿,虽然不是章台宫,却是也相差仿佛,这是要提前学习陛见的礼仪,怎么入场,怎么退出。
于是七八组共四十人都集合起来。
正是张耳久等的机会!
这四十人中大部分是草莽,仅有几个文士,一看身板模样便知。
张耳瞅准了其中一个,凑过去轻轻一撞。
“啊呀,真对不住!”张耳扶住那文士,笑道:“在下信都赵虎,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文士单薄,被他一撞险些倒地,狼狈起身,不悦道:“在下范阳蒯彻,赵兄走路不看人的吗?”
张耳听得这名字便是一愣。
那蒯彻说话间已是抬起头来,看见张耳,也是一呆。
两人竟是认识的。
你道这蒯彻是谁?便是后世所说的辩士蒯通。
后人为避讳汉朝皇帝刘彻的名字,改称“蒯彻”为“蒯通”了。
这蒯通在历史上,也颇是个人物,与韩信、刘邦都有故事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