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仇必报!
蒙盐的话掷地有声。
这正是方氏最怕的。整个蒙氏成年男子都已被杀, 唯有两位小叔蒙壮与蒙盐逃脱,如今蒙壮又在外亡故、只蒙盐一个回来。可以说蒙氏一门的未来, 全都寄在只有十七岁的蒙盐身上。
若是蒙盐心中怀恨于皇帝, 回到朝中, 便无法不露端倪;而做臣子的一点流露出对皇帝的恨意,那么就算皇帝原本有起用蒙氏之意,也会弃之不用,甚至为保万全、将蒙氏赶尽杀绝。
方氏见蒙盐目含血丝,心中一痛。
她自己是经历过的人,得知丈夫判了死刑,那一瞬间仿佛大厦倾倒、尽塌在她身上。若不是膝下还有阿南未成人, 需要人抚养, 方氏也不确定自己当日能否撑过来。
她尚且如何, 更不必说只有十七岁的蒙盐。
那一夕之间尽数作了亡魂的, 可是他的亲父、亲兄。
方氏知道, 仓促间是无法以言语使蒙盐改变主意的,于瞬间做了取舍,凛然道:“皇帝这次要用咱们家,必然要派你外出带兵, 也必然会留我们在宫中。你只要有机会出了咸阳城, 万勿以我们为念,当走则走,当战则战。只有你在外面好好的,皇帝才会留着我们, 你明白吗?”
蒙盐怔然望着方氏,嗫喏道:“大嫂……”
方氏含泪凝睇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亡夫少年时,颤声坚定道:“我等本已是未亡人,又何惜一死?”
蒙盐急道:“大嫂,你要为阿南着想!千万不可……”
方氏微笑道:“阿南年幼,尚不知生死,又何惧生死?”
蒙盐动容。
方氏脸上泪落下来,她转身背对蒙盐,淡声道:“小叔请出。耽搁久了,恐陛下不悦。”
蒙盐喉头一哽,攥紧双拳,嘶声道:“大嫂保重。阖族上下都交给您了。”说罢,他大步走向殿外,猛地拉开殿门。
冬日正午的暖阳照过来,温煦得叫人想要落泪。
蒙盐眯住狭长双眸,夹住那点泪意,径直向殿外等候的皇帝行去。
胡亥正在给赵高数着跑圈数呢,“再来一圈!快去!”
赵高气喘吁吁,擦擦汗,苦着脸哼哧哼哧继续跑。
听到身后脚步声,胡亥转身,脸上还带着笑意,“哟,这么快就见完了?别急着走。朕给你们安排一顿筵席,你们一家人也一起吃个团圆饭。”
蒙盐垂着睫毛,淡声道:“不必了,都没有胃口。”
胡亥假装听不懂言外之意,关切道:“怎么胃口不好?朕叫太医来给她们瞧瞧?”
蒙盐深呼吸。
胡亥打个哈哈,探头看了看蒙盐身后,道:“怎么阿南没跟着你出来?”
蒙盐索性不再理会皇帝这些半疯的戏言,淡声道:“如今战乱四起,草民愿承父志,为国征战。请陛下给草民一支人马。”
胡亥身子往后一仰,打量着蒙盐的神色——直接就要兵权了啊。
他思量着,却是笑道:“好好好!少年人若都像你这样为国家分忧,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想去打哪里?”
蒙盐波澜不兴道:“草民从陛下驱使。”
“就是说朕指哪儿你打哪儿喽?”胡亥微微一笑,盯着蒙盐,慢吞吞道:“章邯倒是数次来信,说是手下缺能用的将领……”
蒙盐道:“若是在章邯大将军手下做事,朝廷可用之人颇多。陛下又何必传召草民回来?草民愿为一方主将。”
这的确是胡亥一开始的动机。
主将跟普通将领是不一样的,要能审时度势、纵观大局、制定作战方案,对个人的军事素养要求颇高,而且肩上担着全军上下的性命,要心理素质过硬才行。
蒙盐做普通将领,那是浪费;可是让蒙盐做一方主将,那跟纵虎归山没什么两样。
而且现在蒙盐直接开口要求做一方主将,在胡亥看来,这几乎就是揭了谜底:老子就是打着反你的主意。
胡亥笑容不变,很是自然地一指天空,“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条龙?”
蒙盐:……
胡亥踱着方步,慢吞吞道:“你说你这才回来,朕就让你上战场,是不是不太好?回头万一有个差池,你那些嫂子婶娘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朕淹死。”
蒙盐:……你杀我全族男子时,怎么没想过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呢!
蒙盐抱拳道:“好男儿为国为民。草民无惧。”
胡亥又道:“你说你都还没成家,怎么也得留个后?不然史书上写一笔,显得朕好像故意要蒙氏断后似的。不妥,大大地不妥。”
蒙盐道:“战乱未平,何以为家?”
胡亥攒着眉头,一面摇头一面还要说理由。
蒙盐跪地道:“草民自请出战。若陛下不准,草民无颜见先父,苟活世上也无趣,便一头撞死在这咸阳宫罢了。”
胡亥这才笑着扶他起身,念叨道:“哎呀,少年人,真是血气盛。既然你诚心诚意要为朕出战,那朕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你这个请求……”
蒙盐一面起身,一面感觉哪里不对——明明是狗皇帝缺人求着他,怎么变成了他求着狗皇帝?
胡亥可不给他想明白的时间,内心窃笑着,面上为难道:“如今朝廷大军都随章邯东征,咸阳城中能调拨的士卒不多。不过你是蒙恬大将军之子,朕就算宫里没了郎官,也得给你拨足人马!这样——朕给你三千兵马!”
那口气,活像是他给了蒙盐精兵三百万。
蒙盐听着前面还像人话,听到三千这个数字,差点真动手行刺——只有三千兵马,也好意思说是一方主将?他就是自己在外自立个山头,也不只这么点人!
“朕相信你!”胡亥奓着胆子,拍了拍蒙盐肩膀,又假装自然地退回到安全距离去,“你是蒙恬之子。朕给你三千兵马,你能当成三万兵马来用!”
蒙盐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心道:我这拳头还能当刀剑用呢,你要不要试试?
胡亥又道:“至于讨伐何处,朕全不干涉,你看着办。出了函谷关往东,凡是作乱之处,你愿意前往的,只管去。”
这一条却是出乎蒙盐意料。
皇帝果然对他全不干涉吗?
蒙盐先是一愣,随即内心冷笑,说是全不干涉,恐怕到时候会是“全部干涉”。
不过,一旦他领兵马出了函谷关,那就由不得狗皇帝了。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兵马一事谈完,正在沉默中互相揣测,就见不远处一个小绿点越跑越近。
“陛、陛、下!”赵高大喘气儿跑到跟前停下,抚着膝盖呼哧呼哧道:“小臣、小臣、真的跑不动了……小臣……小臣……”人都跑得恍惚了,仿佛记不起自己下面该说什么来。
胡亥忍笑道:“行了。你叫什么?”
“小臣……小臣赵三思。”
胡亥笑出声来。
赵高这才看到蒙盐,立刻气儿也不喘了,身板也挺直了,挂上谄媚的笑容,亲切道:“蒙小公子,见过家人啦?”
如果说面对皇帝,蒙盐因所图甚大,还能保持理智、曲意逢迎。
那么面对赵高,蒙盐根本是连看都不想看。
他压根不想要视线中出现赵高这个人。
那会让他生理性恶心想吐。
蒙盐不理会赵高的讨好,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掠过他,直接对胡亥道:“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草民这便退下了。”
胡亥把蒙盐的举动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微笑道:“怎么还称‘草民’?你如今领三千兵马,是朕一方主将,乃朕肱骨之臣呐。”
蒙盐忍耐着,淡声道:“末将告退。”
“去。”胡亥摆手,看着蒙盐身影远去,又仰头观云。
赵高看看蒙盐,又看看皇帝,嘴唇微动,明显有话想说,可是身体还记得刚跑圈的痛苦,于是嘴巴就又闭上了。
胡亥却道:“你有话想说?”
赵高捂住自己的嘴,小声道:“小臣不敢。”
“你只管说——朕这次不罚你跑圈了。”
赵高松了口气,收敛着道:“陛下,您真给蒙盐兵权了啊?”
“嗯,朕给了。”
“小臣愚见,就算不看蒙盐的背景,以他的年纪阅历为主将,也该有人节制才是。陛下这么用人,当真是帝王气魄,小臣远不能及……”
胡亥哂笑,不理会他的马屁,出神道:“若不看蒙盐的背景,只以他年龄阅历来看,为主将自然是要有人节制的。”
“那陛下您……?”
“朕完全放权给他,却正是因为他的背景。”
赵高面露疑惑,又不敢再问。
胡亥扫视着宫中园圃,如今冬日只有翠色,却也能想见春夏之时姹紫嫣红之色。
然而姹紫嫣红之日,也正是百虫丛生之时。
“你知道什么蛇最可怕吗?”
赵高试探道:“毒蛇?”
“毒蛇自然是可怕的。”胡亥淡笑道:“可是比毒蛇更可怕的,是藏在暗处的蛇。”
赵高恍然大悟,笑道:“陛下这是要引蛇出洞!”忙竖起大拇指,“陛下这招,实在是高!高!高!”
“等那蒙氏子露出马脚,陛下再治他的罪,名正言顺!”
胡亥却没有理会兴奋的赵高。
他的心思沉了下去。
蒙盐这个人,可用。
名将之后,少年之龄,能于阖族覆灭之际,找到冯去疾府上,逃出升天,可见其智;远赴北地,闻诏而归,为家人冒奇险,可见其勇;入冯府不逃,入殿不行刺杀之举,可见其义;自始至终,虽然态度冷淡,面对杀父仇人,却不曾情绪失控,可见其忍。
有勇有谋,能义能忍,只缺一个“忠”字,便是百年难见的名将苗子。
饭得一口一口吃,想补上这个“忠”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若是蒙盐今日果有犯上之举,胡亥虽然失望,却也能放心。
但是蒙盐沉默隐忍,却叫胡亥兴奋中越发警惕起来。
就像是游戏里,读条时间越长的招数,杀伤力越大——蒙盐那小子憋大招呢。
什么地雷最可怕?明知就在你脚边,却还没有引爆的。
于是胡亥索性亲手为蒙盐递上打火机。
既然这雷迟早要爆,可控的早爆总比不可控的晚爆好。
一旁的赵高没体会到皇帝的这番深意,一厢情愿地认为皇帝是要彻底整治蒙氏一族。
自从得知要起复蒙氏后,他那一直沉甸甸的小心脏终于轻盈起来。
“陛下,虽然是冬天了,可是正午太阳还是毒……咱们进殿。”赵高恢复了常态,小意讨好,“听说陛下您前阵子睡得不好,小臣捣腾了一块暖玉来,说是睡觉时搁在头旁,能驱邪镇魂……”
胡亥在赵高的絮叨声中,回到了紧张而有序的帝王日常中去。
蒙氏子蒙盐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廷内外。
得知蒙盐即将领兵出战,一时间更是议论纷纷。
旁人倒也罢了,只是从前跟着蒙恬的两名部将耐不住了。
苏角、涉间,原本是蒙恬的亲信。
当初蒙恬被冤,自尽而死,戍边大军也由原来的副将王离接管。
苏角和涉间,自然也就转到了王离手下。
如今听闻蒙盐归来,领兵出战的消息,苏角和涉间一商量,便来找王离辞别。
“我们二人深受蒙恬大将军厚恩,当初不能救大将军,已是愧杀;如今蒙小将军领兵,正是用人之时,王将军手下人才济济,当初收留我们二人乃是将军仁义……”苏角性格和缓,话也说得好听。
王离已听懂他二人来意,道:“你们要去蒙盐军中?”以苏角、涉间之能,此刻都统领数万人马,自请去只领三千兵马的蒙盐手下,那是降职,足见对蒙氏忠义。
涉间道:“蒙氏现在就剩蒙盐一个独苗,我们二人若再不去相助,偌大的咸阳城中竟没有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了。”一句话把上到皇帝下到走夫都骂尽了。
王离熟知涉间的火爆脾气,虽感不悦,却也未计较,只道:“待我奏明陛下。”
胡亥此前已见过涉间、苏角,在当初见过王离之后,也不过勉励几句,知道他们与蒙氏交情深厚。
听王离说了二人请求,胡亥毫不犹豫,点头道:“那就让他俩去蒙盐军中。”
王离反倒一愣,犹豫了一下,直言道:“陛下,许多危险的事情,一个人是不敢做的。可若是三五人成群,互相怂恿,说不定就敢做了。”
“你是说造反这件小事儿?”胡亥调侃道:“让他们去。朕相信他们。”
——相信蒙盐即使没有助力,也会给他搞事儿的。
王离心中对胡亥生出几丝惋惜——年轻人的率性信任,在帝王身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胡亥又道:“你当初只留了两万兵马戍边,这不行。万一匈奴趁虚而入,这两万人便是喂了狗的肉包子。这样,你再调八万人回防,剩下二十万人马修整操练,朕随时要用。”
“喏。”
王离手中这二十多万人马,是胡亥节制天下的底牌,不能轻易示人。
却说蒙盐得了苏角、涉间,如虎添翼。
他通过二人,详细了解了朝政战局,择定了作战计划。
出咸阳那一日,面对皇帝,蒙盐却是道:“末将此去,不过随走随战,但有不平之处,便为陛下平之。”
胡亥哈哈一笑,信了他的邪就有鬼了。他吸取上次送章邯出城却遇刺的教训,这次只送蒙盐到宫门口。
胡亥握着蒙盐的手,恳切道:“朕等你凯旋,与你一同往皇陵祭奠,叫先帝与蒙恬大将军都放心。”
蒙盐借着跪拜的动作,立刻抽出手来,垂首隔绝了胡亥的视线,淡声道:“末将必不辱命。”这便转身要走。
“等等!”胡亥忽然解了外裳,取下里面的宝甲来,递给蒙盐,笑道:“这宝甲刀枪不入,是防身佳品。朕居于深宫,倒不必用它。今日赠给小将军,祝你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蒙盐微愣,捧过还染着皇帝体温的宝甲——他距离皇帝不足五步!皇帝身无防护!
一阵热血上涌,蒙盐指尖微颤。
就在此时,胡亥拍拍他的肩膀,道:“去。”
蒙盐如梦方醒,想起还在宫中的家人,盯着皇帝道:“陛下,来日末将有所斩获,可否答应末将一个请求?”
胡亥看出蒙盐方才起了杀意,虽然自己脱了这层宝甲,里面还有一层宝甲,但还是心中发虚,闻言笑道:“你的请求该不会是‘再答应我三个请求’?”
蒙盐:……刚才为什么没动手!
胡亥打个哈哈,道:“也不是要跟朕皇帝轮流做?”
蒙盐:……现在动手打死他还来得及吗?!
胡亥清清嗓子,道:“朕只是缓解一下离别悲伤的气氛。朕答应你。”
他亦盯着蒙盐,“若你为朕平一方天下,朕便应你一则请求。”
蒙盐道:“君无戏言。”
胡亥笑道:“朕一言九鼎。”
蒙盐当即换上宝甲,这次反身出城,再不回首。
胡亥扯扯嘴角,心道:嘿嘿,朕这鼎,是塑料鼎,轻飘飘没分量的。
胡亥登上宫中内墙,见蒙盐领着三千人马,整齐快速出了咸阳城,不禁暗暗点头。
李斯说蒙氏子有为一方主将之能,不只是为了私心。
朝廷划给蒙盐的三千人马,乃是咸阳守卫中最末等的一批,虽然比乡间游勇强一些,却也强不了太多。可是短短半月,在蒙盐的调教下,这三千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奔跑之时都带出了虎狼之师的风范。
胡亥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是蒙盐这小子能像李甲那么甜就好了。
正是:世间安得双全法,菜猛加盐还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