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官府衙门, 胡亥一脸新奇,左看右看, 问啥不答啥。
他不回答, 赵高、尉阿撩、阿圆便也都不敢开口。
于是胡亥顺利地被暂时押入咸阳狱。
咸阳狱是中央监狱, 真实历史上关过李斯等重臣。
就胡亥此刻黔首的身份,只能就近在这里关一会儿,等罪名定了还没资格在这久留呢。
监牢里光线阴暗,气味也不甚美妙,木栅栏隔开的小间像一个个鸽子笼,里面关着被剪了翅膀的“鸟儿”。
胡亥边走边挨个“鸟儿”看过去,只觉一幅世情百态的画卷在自己眼前展开。
忽然, 他的目光凝住了……
就在他走过的这间牢门内, 细泥涂抹的墙壁上, 以尖锐物刻着错落有序的几何图形:圆、直角三角形、多边形……
如果不是旁边隶书写就的题目, 胡亥真怀疑自己回到了中学数学课堂上。
牢房里的高大男子, 背对牢门,叫人看不清面容。
捡、捡到了秦朝的阿基米德?
在胡亥激动于发现人才的同时,赵高却是快急疯了。
狱卒已经将阿圆随手推到一间牢房里,又来推赵高入另一间牢房——看来是要将四人分开收押。
把皇帝单独跟那些真正的罪犯们关到一个牢房里!
赵高一想就觉得头皮发炸, 不行, 不能再继续了!就算皇帝还想玩也不能在继续了!
万一皇帝出了闪失,前有李斯狡诈如狐,后有蒙盐虎视眈眈,他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
赵高摸着袖中官印, 抵住那狱卒推来的手,高声道:“大胆!你可知我等是何身份?”
皇帝身份不宜张扬,他这个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也能镇住场子了。
谁知道那狱卒见他四人一幅贫寒打扮,嗤笑道:“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该蹲牢房也得蹲。”跟同伴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手上用力,把赵高推得一个趔趄,摔入了牢房中。
赵高顾不上摔疼的屁股,冲到牢门前,抓着木栏杆,哀声叫道:“公子!公子!”
胡亥正看那墙上的几何题入神,听惯了“陛下”,一时间没意识到是在叫他,直到那俩士卒上来推他。
尉阿撩上前一步,挡住那俩士卒。
场面一触即发。
胡亥对那牢房内的高大男子,说出了墙上几何体的答案,“圆的面积等于三角形面积与多边形面积之和。”
那高大男子一愣,转过身来,却见他肤色白皙,颇具富态,一看便是政治犯。
胡亥还没认出那人来。
那人却已经认出了胡亥,愕然到了极点,叩拜道:“罪臣张苍见过……见过……”他见皇帝穿着黔首衣裳,一时混乱极了,不知是人有相似,还是另有内情。
那俩狱卒也是愣了——这张疯子每天写写画画,却是正经御史进来的,怎么就给这黔首跪了?
忽然奔进来一位狱卒,对那狱吏报道:“大人,不好了!外面有人领了上万兵马,要、要、要劫狱!”
“何人如何大胆?这可是咸阳狱!”
“大人,您快去看看!黑压压全是兵!”
胡亥有点遗憾地摸了摸脑袋上的黑布,看来今日份的微服私访要结束了。
而牢房里的赵高却是长出一口气,终于腾出手来,拼命揉着摔成八瓣的屁股——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
不一刻,那狱吏便见到了自己机构最大的领导——廷尉司马欣。
跟胡亥喝了一回酒,就扶摇直上成了九卿之一的司马欣,听说皇帝被关进了咸阳狱,感觉比上次被皇帝灌酒还晕。
司马欣连滚带爬冲进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抓住狱吏就问,“陛下人呢?”
压根没注意到一旁做黔首打扮的皇帝。
狱吏被吓得僵直,出现了假死反应。
胡亥清清嗓子,把包头的黑布揪下来,笑呵呵道:“朕在这儿。”
“陛下!”司马欣差点把手中的狱吏给摇死。
胡亥仍是笑呵呵的,道:“没白来。”他指指张苍,“给你们找了个帮手。”
历史上,张苍原本是秦朝御史,因犯罪逃离咸阳,投奔了刘邦,做到西汉丞相之职。他与李斯、韩非等人是同门师兄弟,也是跟着荀子学习过的。然而准确来说,他应该算是古代的一位科学家,制定过历法,校正过《九章算术》,可以说对世界数学都做出过贡献。
关于张苍,最著名的一件事,应该因为一身白肉被免除死刑了。
张苍到了刘邦手下后,又犯罪要被斩首,行刑的时候,他脱掉衣服,伏在刑具上。
恰好王陵路过,见他“身长大,肥白如瓠”,于是向沛公求情,免除了他的死罪。
当然故事是这么讲,长得美是个引子,有真才实学的底子,才是张苍得到重用的根本原因。
而博学的张苍此刻被关在咸阳狱中,则是受原主秦二世屠戮忠臣时的祸患波及。
胡亥丝毫没有就是他把人下狱的愧疚感,示意狱卒放张苍出来,对司马欣道:“你看他墙上做的题目。这人算术这样好,从前又是御史。你回去和冯劫、萧何商量商量,谁最缺人谁用他——可别为了抢人打起来。”他调侃了一波,笑起来。
于是众人都附和着皇帝笑起来。
你讲的笑话究竟是否好笑,跟笑话本身没有关系,跟你与周边人的地位高低很有关系。
外面王离却是真为了抢人,差点跟咸阳狱守兵打起来。
胡亥被叫破了身份,索性就以皇帝之尊,光明正大绕着咸阳狱参观了一圈,大略问了问看到的人都是犯了什么罪。
看着看着,他心思沉重起来。
这趟微服出行,跟他想象中很不一样,压根不像后世《康熙微服私访记》那种电视剧中的欢乐多彩。
秦朝实行的制度,其实一直是一种全民军备状态。
凡是让人娱乐、消遣的,都是不好的,要抑制的。
只有让人勇战、耕作、桑织、生子纳税的,才是好的,要鼓励的。
人民多艰,不是说说而已。
如果说后世的民间是彩色的,那么秦末汉初的民间就是黑白的。
连音乐都摒弃了让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只允许演奏慷慨激昂的助战曲乐。
然而这是两千多年前的世界,所谓的自由、平等、博爱,没有生存的土壤。
而他作为皇帝,只有鼓励黔首勇战、耕作、桑织、生子纳税,才能让政权稳固,从而抵御外侮、平定内乱,更好地反哺于天下子民。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论来说,他治理下的民众,绝大多数还处在拼尽全力解决最底层生理需求的阶段。
为君之路,既阻且长呐。
胡亥从阴暗的咸阳狱中走出来。
大盛日光下,他驻足伸手,握住这光明,又洒回乾坤间。
回到宫中,胡亥梳洗过后,换回帝王装束。
王离、赵高等人都还等着。
胡亥一看王离那难看的面色,未语先笑,道:“今日多亏王将军在,不然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离面色稍缓。
胡亥不等他说话,又自我检讨,“朕以万乘之尊,竟然以身犯险,真是荒唐!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王离没话可说了,告退离殿。
胡亥一面拆着奏章,一面对赵高道:“你今儿也陪着朕受累了,早点歇着。”
赵高笑道:“能陪着陛下,这点累算什么?”
胡亥哼了一声,一面看奏章,一面笑道:“整天拍马屁,没想到今儿拍在铁板上了?那狱吏给你定的什么罪来着?阿谀罪?贿赂罪?这两桩罪,你对朕可是都犯了呐。”
赵高笑道:“小臣对陛下,一片忠心敬慕,纯出于天然……”
却听上首陛下古怪地笑了一声。
赵高莫名心中一寒。
胡亥把蒙盐的奏章递过去,“来,你自己看看。”
赵高一目十行扫过去,看到蒙盐以萧何全族、泗水一郡奉上,求索自己头颅,不禁大惊失色,跪地颤声道:“陛、陛、陛、下……”毫不作假,那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盖因为赵高心中清楚,他不过仗着与陛下从前些许情分,如今那情分也淡了;而陛下如今何等重视少府萧何,又是何等挂心泗水郡局势。如今蒙盐以此二者奉上,陛下若是心狠些,当真便也就换了。
他的性命,此刻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陛下!”赵高泪水汩汩而出,颤声道:“小臣服侍陛下多年,从陛下尚未登基……”
胡亥面对着赵高那张满是泪水的脸,目光焦点却落在远处的虚空。
刹那之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此前刘邦扣下萧何全族并善待之,萧何已私下写信给过刘邦,虽无泄露机密之事,可是想要保持交情、以保全族人的想法却是一览无余。胡亥不喜欢这种状况,总觉得脑袋上方随时会绿云罩顶。
现在有机会把萧何全族接来咸阳,使萧何彻底归顺,当然不能错过。
蒙盐年纪轻轻,初次作战,就打了这样漂亮一仗,可见他没看错人。
以他立下的功绩,以蒙氏与赵高的旧怨来说,蒙盐的要求不算过份,甚至有点“血债血偿”的游侠味道。
至于赵高本身……
胡亥的目光在赵高脸上聚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