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楚集团内还真不是铁板一块。
楚怀王熊心, 在国破后, 隐匿民间做牧羊人, 后来被项梁寻回复立了楚国。可是他这楚王, 可以说是傀儡得相当彻底了。军权基本都掌握在项氏一家手中。熊心身边还可以用的人,也就是一个叫宋义的。
宋义是从前楚国的令尹, 不属于项氏的人。
楚怀王熊心封了宋义做大将军。
当然,现在项氏数破秦军, 故楚集团内无人敢置喙。
项梁自东阿骑兵, 西北至于定陶,再破秦军。
此前项羽领兵, 也两次击败秦军, 于是难免瞧不起秦军,面露骄色。
宋义规劝项氏,骄兵必败乃是常识。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意见。
宋义?那是什么东西?若不是还需要楚怀王熊心这个幌子,根本没人理会宋义。
项氏把宋义打发了,叫他去给故齐叛军送信。
宋义去的路上,恰好碰到故齐的使者高陵君,于是问道:“你是要去见武信君项梁吗?路上慢慢走。我看那项氏是一定要打大败仗的。你慢慢走,还能逃过一劫。若是走得快了,到地方刚好赶上祸事, 恐怕要赔上一条命哩。”
宋义这不详的预言,此刻还没有传入项梁、项羽的耳中。
项氏叔侄俩,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项羽刚攻占了雍丘, 正四面出击,忽然迎来了给项梁传信的黥布。
“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人私下密聊。
“将军,项梁大将军要您即刻领兵三万南下。”
“南下?此地大战未休……”
项羽一语未了,黥布附耳低语。
项羽顿时愣住,半响,道:“果真?消息可确凿?”
“千真万确。”
项羽重瞳中光华流转,勾唇一笑,傲然道:“待我生擒他来。”
南下的,不只有领着三万大军的项羽,还有在雍丘吃了败仗、死里逃生的李由等人。
当初陈胜起兵,吴广领十万大军困守荥阳小半年,时为三川郡守的李由,守城有功;更是在吴广死后,与章邯两面夹击,尽灭吴广余部,很是打了几个漂亮仗。
可以说,从作战能力上来说,李由不算差的,甚至能在良将里排上名号了。
然而这样的李由,却被项羽震撼了。
项羽领兵攻城那一日,李由站在城头上,只见黑压压的士卒中,忽然破出一道缝隙来,就像是海面被什么人的手给拨开了。那摩肩接踵的士卒间露出来的缝隙上,青年将领在马上直冲下来,挟着天崩地裂之势。
太快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大战之前,李由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按照从前在荥阳之战所做的,动员了全城的男女老少,操练了所有的精锐兵马。即使不能退敌,但守城他总是有把握的。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项羽领兵而至,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破城攻入。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打法。
大军之间作战,从来不是乱战,而是布阵分兵团作战。
更像是主将之间,以活生生的人为棋子,进行的一场生死对弈。
可是项羽的棋术,凌厉迅疾;不等他排兵布阵,就已经直捣黄龙。
城已破,李由立在城头,横剑欲自刎。
逃,是逃不出去的。逃,也耻辱。
就在此时,夏临渊和李甲赶到了。
“大哥!”李甲一眼看到长兄举着剑的模样,红了眼睛叫道:“大哥,我们跟陛下复命去。”
李由一惊,怒道:“胡闹!你们来做什么?赶着送死不成?”
夏临渊摇着羽扇,不乐意道:“这是陛下的吩咐,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由道:“陛下的吩咐?”
夏临渊老神在在道:“可不是嘛。陛下就怕你们这种打了败仗就自刎的‘名将’作风,御令中千叮咛万嘱咐,叫抱鹤真人我一定把你给全须全尾得给带回去。”
“陛下早就知道……?”李由一时愣住了。
夏临渊道:“是是是,陛下千里之外,神机妙算。快跟我们走——不然一会儿项羽的人马寻上来,咱们仨可就都要呜呼哀哉了。”
真实的历史上,李由的确是在雍丘兵败而死了。
李由愣了一愣,低头看着满城的人间地狱,旗下精兵尽数折损。
他闭目叹道:“纵然陛下宽厚,我又有何面目去见陛下?”
他凄然道:“李甲,你替我捎话给父亲,就说儿子不孝,膝下一双儿女都托给你们了。”言罢,他再度横剑。
李甲大急,从怀中掏出鱼肠剑,揉身上前,要救下长兄;然而到底距离李由还远,阻之不及。
眼看李由便要自刎惨死在城破之日。
忽然,骤变陡生。
“吭啷”一声,李由手中长剑落在地上,而他本人也软绵绵歪靠着城墙滑坐下去。
李甲定睛一看,却见长兄已经晕过去了。
“这……”
“还好这次的药没失灵!”夏临渊悄悄吐了口气,对上李甲的眼神,却是神气活现道:“看什么看?这是本真人的仙术!叫他倒就倒的。别看了!快扛着你哥,咱们找个狗洞避一避。”
李甲:……
于是三人在狗洞里躲了大半夜。
好在项羽并不打算在雍丘久住,掳掠过后,便领兵而出了。
夏临渊与李甲,这才扛着晕过去的李由,南下去寻皇帝汇合。
胡亥还在砀县。
这地方再往东,到了彭城,叛军势力就不可小觑了。
所以胡亥已经来到了朝廷安全区中最接近敌人的地方。
当然这里不算是前线,因为这边的战争都打过去了。现在主要的大战,都在更北边的地方,比如秦军刚刚吃了败仗的濮阳,再比如战况正胶着的定陶。
虽然胡亥此前坚持王离的二十万大军,要负责保护他的安全,最好不参与当下作战。
可是定陶情形,的确叫人担心。
就算是知道真实历史上,章邯大胜了,胡亥难免会考虑——那会不会是因为定陶大战之时,有王离正领兵前去,所以分了项氏集团的注意力,从而以微小的差距,打败了项梁等人呢?
有时候,一点小小的差异,就会极大地改变历史。
“陛下,请准末将出战!”这已经是王离第三次请求了。
胡亥端坐殿上,垂眸静思,天下如棋局般,在他心中纵横沟壑。
“不。”胡亥第三次驳回了王离的请求。
“陛下!”
“王卿你主动请战,忠勇可嘉。”胡亥温和笑道:“可是在朕眼中,王卿你的不出战,跟出战一样重要。”
王离三番五次要求出战,一则是担心战局,二嘛……也是担心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此前眼看着章邯屡立战功,王离作为名将之后,自然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如今章邯连吃败仗,在王离看来,正是他趁势而出,反败为胜,光耀先祖名将之称的大好时机。
若果然能如此,那么此后在朝廷中,武将的地位便确立分明了:他王离在先,章邯在后;他王离在上,章邯在下。
至于拱卫皇帝的安全——一路上行来,二十万大军可以说根本没拉出来操练过。
二十万大军,又或者是两千士卒,在皇帝这边,根本没差。
因为胡亥采用了先帝的出行规划,神出鬼没。
就算是重臣如李斯,也很难摸清胡亥今日走的那条路,又坐在哪辆车里面。
只有当皇帝传召之时,随行大臣才能见到皇帝。
而不闻皇帝传召之时,众人感觉上,就像是皇帝消失了一般。
连跟随皇帝銮驾的护卫,都不知道自己护送的马车里,坐着的究竟是皇帝,还是替身。
仲夏沉闷,好在夜里下了一场透雨。
晨起,众护卫纷纷就位。
“狼公乘,早啊!”士卒纷纷跟狼义打招呼。
狼义原本是骊山刑徒,代父受刑,额上刺字;后来周市领兵攻入函谷关。
事发突然,章邯领七十二万骊山刑徒前去迎战。
此后,这些刑徒就一直跟着章邯南征北战,有的伺机逃跑了,有的战死沙场了。
极少数的,如狼义这般,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挺不赖。
他被封为公乘,这在秦军功爵位中乃是第八级的,意思是说他已经能坐公家的车了;其余田地俸禄的赏赐,更是不在话下。
章邯于汝阴迎接皇帝,拔军之前,送上了这一千精兵作为给皇帝的心意,拱卫皇帝的安全。
一千精兵,个个都是像狼义这样骁勇善战的好手。
王离不喜章邯,自然对他送来的这一千精兵也没好脸色,不可能分给他们好差事。
他把这一千精兵分作五组,分别在皇帝的五组路线中,作为开路兵,做的是最苦最累还不露脸的事儿。
狼义沉默着点点头,按照惯例,看向邮人。
邮人笑道:“狼公乘,您的家书可算是来了。”他取出包裹,捧给狼义。
狼义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夺过那包裹,撕开已经被拆过的外皮。
军中信件出入,自然都要经过上级检视的。
包裹中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对木镯子。
狼义一愣,举起竹简,却见上面写着“缺衣少食、积病无药,弟、妹皆亡,遗物随信”。
“狼公乘?”那邮人见狼义面色不对,小心出声询问。
狼义将那对木镯子揣入怀中,捏着竹简僵了数息,扭头转身便走。
胡亥对区区一个公乘死了弟弟妹妹的事情,自然不会知道。
他刚打发了王离,就接到蒙盐来了的消息。
“他返程来接朕?”胡亥摸着下巴,“这小子还挺贴心的……”
赵高苦着脸道:“那小臣又得藏起来了?小臣见不着陛下,心中着实难受……”
“藏是要藏的。”胡亥漫不经心应着,觉得蒙盐突然贴心了有点古怪,想了想,暂时搁下此事,问道:“楚怀王那边回信了吗?”
赵高道:“那边已经接了信,就是还没给回复。”
胡亥撇撇嘴,还是道:“也对,毕竟项氏独大。那楚怀王就算有心想跟朕兜搭,恐怕一时也鼓不起胆子。”
赵高眼珠一转,“要不,咱们找人给他鼓鼓胆子?”
胡亥歪头瞅着赵高,拍着他的脸,轻笑道:“糕糕啊,你真个儿是深得朕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