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将匈奴南北二分,以南匈奴尽付拓曼的设计, 显然是出乎刘萤预料的。
她仰头望着舆图, 心知其上方寸之间, 便是千里草原、十数万牧民。而陛下随手所画的圆, 将胭脂城、蒲奴河与龙城尽皆囊括,这划分对于她和拓曼来说,不能不说是丰厚。
若说难,便只难在如何在北匈奴的报复下守住。
胡亥此刻告诉刘萤, 便早已缜密谋划过了,又道:“至于那左贤王胡图,虽然不可小觑,但是也很不必怕他。冒顿、稽粥一死,胡图扶不起像稽粥这样有号召力的人物来, 而他自己因是左部, 也不能收拢右部之人, 是个瘸腿儿的将军。”
他低声道:“冒顿、稽粥之死,朕早已留意,叫李甲在匈奴散布消息,说是左贤王胡图谋逆,你带着拓曼逃了出来。”
刘萤微微一愣。
“你和拓曼回击左贤王胡图,那是为夫为父报仇。”胡亥面色平静, 语气决绝道:“那左贤王胡图已有北海之地,若还挥兵南下,那便是贪得无厌, 人人得而诛之。”
匈奴人原是一盘散沙,牧民们于各自部族间生存,互相攻击劫掠,也无尊老爱幼之心,只以强者为尊。直到冒顿一统草原,才使得胡人也渐渐有了“吾王”的意识。冒顿死而草原分,谁站在冒顿一边,谁就占了大义。
这和陈胜吴广造反要打着“张楚”的名头一样,黔首也好,牧民也罢,要他们给你卖命,总该有个说法。
至于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便渐渐迷失在历史的风烟中。
刘萤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低声道:“陛下想得长远。”
胡亥微微一笑,道:“最好是那胡图就此罢手,彼此都能安生过日子。若不是胡人当初犯边南侵,原也不会有今日这场战乱。”他叹了口气,道:“能不兴兵戈就不兴——虎符一出,万人为枯骨,万石粮食为灰飞,又是什么好事情么?”
刘萤是自尸山血海的战场上下来的人,闻言面露悲戚。
“这一仗,是匈奴逼着咱们动手的。”胡亥遥望着窗外的日光树影,轻而坚定道:“归根结底,还是咱们当初太弱了,所以勾得邻居起了野心,给了胡人可趁之机。如今外患已解,内乱暂平,咱们可要好好建设,再造强秦——唯其强,能使人不敢轻犯。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嘛。”
刘萤听得愣住。
“兹事体大,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胡亥笑道:“想清楚了,给朕个回复——不过尽量快些,迟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
刘萤抿唇,道:“不用考虑了。”
“哦?”
“臣愿意。”刘萤抬眸,自归来后第一次直视皇帝,“臣代拓曼谢过陛下。”
胡亥站在窗边望着她。
“自今而后,拓曼便是南匈奴的单于。”望着背光而立的皇帝,刘萤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那光似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臣将辅佐拓曼,拱卫大秦。”
胡亥慢慢露出真切的笑意来,一点头,并没有多的话,转而道:“走,咱们去看看孩子们玩得怎么样了。”
拓曼和嬴祚,在太子妃鲁元的看护下,正于太子妃殿前玩耍。
拓曼比嬴祚大了半岁,但是说话却比嬴祚迟缓些,因拓曼自幼秦语与胡语都学着,所以开口便比只学一门语言的孩子慢。
此刻俩小孩摆弄着为嬴祚特制的小弓箭,互相说着话,已是成了小伙伴。
嬴祚问道:“拓曼,你是从草原上来的,对吗?”
拓曼点头,道:“对。”
嬴祚又问道:“广陵侯是你的母亲,那你的父亲是谁?”
拓曼奶声奶气道:“我的父亲是……”他磕磕绊绊道:“天、天所立匈奴大单于。”
嬴祚歪头想了想这是个什么称呼。
拓曼问道:“你的父亲呢?”他知道旁边的贵妇人就是嬴祚的母亲。
嬴祚道:“我的父亲在闭门读书呢。”又问道:“那你的父亲呢?”
拓曼道:“我的父亲在河城睡觉呢。”
嬴祚道:“草原上的弓箭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太子妃鲁元立在一旁,听儿子忽然问起拓曼的父亲,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待要出言打断,又过于突兀,正想着要如何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没料到两人三言两句便已把这一章揭过。
她轻轻舒了口气,才要放心,就听俩人讨论了一会儿弓箭,她儿子又提了要命的话题。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你也有兄弟姐妹吗?”嬴祚问道。
拓曼掰着手指,道:“我有好多、好多哥哥、姐姐……”
嬴祚道:“你的大哥叫稽粥,对不对?”
太子妃鲁元不能再静观下去了,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玩累了么?拓曼,咱们去殿里歇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如何?”
拓曼握着小弓箭,道:“不,我要射箭。”
嬴祚仰着小脸,善解人意道:“母亲累了么?母亲去歇着,我陪着拓曼。”
太子妃鲁元心中熨帖,道:“母亲不累……母亲就是……”
——听着你俩聊天,心里发慌。
恰在此时,胡亥与刘萤过来了。
太子妃鲁元忙带着俩孩子见礼。
拓曼见了母亲,跑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挨着母亲的腿不作声。
胡亥弯腰笑道:“这是怎么了?”
拓曼垂着睫毛,攥着手中弓箭,仍是不说话。
太子妃鲁元忙道:“孩子们玩了半日,怕是累了。”
刘萤也道:“这孩子疯起来拦不住,困了也挡不住要睡。”
胡亥笑道:“你们的住处是早已备好的,这便去看看是否合心意……”他似乎还要陪着去。
刘萤忙道:“陛下日理万机,些微小事儿,便不要劳动了。”
胡亥还要坚持,身旁的侍从却奓着胆子道:“陛下,右相等人都在章台殿等着呐……”
“那就让他们等!”胡亥道。
刘萤力辞之下,胡亥这才独自起驾去往章台殿。
这边刘萤带着拓曼去皇帝为她备下的广陵宫。
这广陵宫,原是咸阳宫殿群中的一组,是先帝所置楚宫的一部分。
刘萤原籍楚地,这安排可以说是包含心意了。
去广陵宫的路上,刘萤抱着拓曼在銮驾上,细细打量着儿子的面色,问道:“怎么了?”
拓曼手中还攥着弓箭——那是嬴祚送他的礼物。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抿着小嘴儿不吭声。
刘萤温柔摩挲着他的脖颈,低声道:“不管是什么事儿,都可以告诉娘呀……”
拓曼长睫毛“呼”得翘起来,露出含泪的眸子。
刘萤心中一痛。
拓曼扎到母亲怀中,哽咽道:“娘,我想家。”
刘萤只觉呼吸一滞,好似一枚冰锥扎进了温热的心窝里。
她僵了半响,眼中也有了泪,轻声道:“拓曼,这就是家呐……”怀中温热的小肉团紧紧搂着她,声声叫着,“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娘,我想父亲了——他还没有睡醒吗?父亲什么时候能再教我射箭?拓曼想他。”
拓曼大哭起来。
刘萤只能无力得安抚他,抱着他,哄着他,直到他精力不济睡着了。
抵达广陵宫,刘萤抱着拓曼下了銮驾,却见府前人头攒动,无数过去的旧交的马车都停在府前,守着的车夫与仆从跪了一地。
“见过长公主殿下。”门内的人小跑着迎出来,“小臣刘正,乃是陛下给殿下的公主府长史,全凭殿下驱使。”
刘萤蹙眉道:“怎么这么多人?”
刘正笑道:“这都是听说殿下您归来,前来送拜帖的。”
“只是送拜帖,就这么大阵仗?”刘萤道:“我还以为正主儿都来了呢。”
“的确来了几位。”刘正笑道:“不过都知道您千里归来,讲究人不敢这会过来叨扰。来的那几位,小臣都请他们在门房上等着了——殿下今日见么?”
“不见。”刘萤抱着熟睡中的拓曼,让开了侍女要接走拓曼的手,又道:“一个都不见。”
“喏。”刘正压低了声音,不敢惊扰拓曼,轻手轻脚下去安排了。
待到入夜时分,刘正又来汇报,将拜帖一一呈上。
刘萤守着仍在熟睡的拓曼,在昏黄的烛光下翻阅,见拜帖上虽有几个旧交,更多的却是她叫不上名字的朝中官员。
她挑拣了几份旧交的拜帖出来,回眸望见拓曼的睡颜,叹了口气,最终只将吕雉的拜帖留下来,其余的都放了回去。
刘正会意,知道这便是明日只见汉王太后了。
刘萤示意刘正跟出来,低声道:“我久不在咸阳,不知汉王太后如何了?”
刘正揣摩了一番刘萤问话的用意,小声笑道:“汉王太后一向都好,身体康健。太子妃殿下生下了一对儿女,儿子落地便被封为皇太孙,女儿也封了公主。汉王也已经娶妻。原本按照制度,汉王太后上个月就可以返回封国了,听说就为了等您,特意留在咸阳没离开呢。这汉王太后,对您的归来,可是期盼已久。”
刘萤低声道:“那就明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