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抚定战后的秩序, 给黔首以生存的环境, 胡亥在与众臣连议三日后, 颁布了新的政令。
第一条, 却是针对众诸侯的。
“诸侯如果把子孙留在关中,那么就可以免除总计十二年的赋税与兵役。”
但是这一条只是为了鼓励, 即使并不把子弟留在关中, 此时也不能强令其遵从, 甚至也要施以仁政。
于是就有了第二条, “诸侯与子弟都归还原籍的,免除六年赋税与兵役。”
这样一来, 就相当于六年之内,众诸侯各自完全据有封地,不必向中央缴纳赋税、履行兵役。此时大战方歇, 中央若勉力强压诸侯, 风险很大。而如果此时要诸侯向中央输送白花花的金银粮食,众诸侯必然会因为不舍而生出不臣之心。
是以,这一则免除赋税兵役, 既是仁政, 也是不得已。
稳定了天下大势,接下来就要增加黔首户口。
因为连年征战,赋税沉重,兵役严苛,许多民众都跑到荒山野林中,做了世外之民。
登记在册的户口, 实际勘察的话,十户里面还剩两三户的已经算是多的了。
胡亥一面踱步思索着,一面对叔孙通下口谕,道: “此前战乱,黔首们结伴逃到山林湖泊之地,不在户籍之中,这些都是过去的情况了。现在天下已经平定,大秦光复,黔首们可以各自回到家乡了。”
听他讲述着,叔孙通援笔疾书。
而李斯、萧何等重臣都在旁静听,看自己参与讨论的政令,最终是何等模样。
胡亥徐徐道:“只要愿意回到家乡的黔首,朕下旨,都恢复原本的爵位——当然土地、房屋等物也一并归还。当地的官吏要按章办事,若有欺凌侮辱黔首之吏员,朕绝不姑息。”说道最后一句,他罕见地疾言厉色起来,可是转瞬,他面色又悲悯起来,继续道:“前年和去年都有大饥馑,若有黔首因此不得不自卖的,都免除其奴婢身份,仍为平民。”
他歪头想了想,问左右道:“还有什么?”
李斯抚着白须,道:“陛下,逃兵之事……”
“是了。”胡亥长叹一声,战争浩劫,青史留名的是将军王者,真正流血的小兵又有谁能不怕死呢?他沉吟道:“逃兵一律免罪,包括项羽旗下的士卒,也都一视同仁。”
这部分新政,其实主要就是为了安抚士卒,还有在战乱期间趁隙作乱的游荡者。战乱的时候,这些人往往最容易无家可归,而又有武力,能打架,又都跟刘邦似的不爱下地干活,所以绝对是社会不稳定的一大因素。放到后世,就是些街头混混,村里头头,专做欺男霸女之事。
叔孙通虽然为人一般,但是文采斐然,一边听着,立时就写出一篇大气尊贵的诏书来。
胡亥看过,点点头,传给李斯等人参阅。
“这是民生。”解决了一桩大事,胡亥眉头稍稍舒展开些,长出一口气,却是道:“再有,便是列王封爵之事——这却比民生更难。”
怎么分封天下,经过李斯等人三个多月的讨论,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各诸侯通过像叔孙通这样的人物传达自己的诉求,基本的分封情况已经定下了。
首先,从前项羽分封的诸侯中,但凡活下来的,只要没有像临江王共尉一样公然反叛,那么都要保留他们的王位。至于封地,则会根据朝廷的实际需求,加以变动。
比如说第一批归顺大秦的衡山王吴芮。
这吴芮虽然一开始被封为衡山王,可是后来被项羽侵夺封地,给降成了番君。
否则,吴芮也不能在第一批就归顺大秦——实在是被项羽欺负坏了。
对于吴芮这样的诸侯,当然要好好封赏,立为榜样。
胡亥走到殿东墙上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指着东南角道:“吴芮原是百粤之地起兵,后来被降为番君,又是第一批归顺我大秦的,要加以厚封。如老丞相等人所奏,朕将长沙、 豫章、 象林、 桂郡、 南海五郡作为他的封地,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 ”
他的目光落在五岭之南的南越,闪了一下。
不知此刻赵佗是否已经自立为南越武王了。
然而中原尚未抚定,若要此刻征召赵佗来觐见,中央既无此实力也无此精力。
胡亥收回目光,按照与李斯、冯去疾等议定的,分别封黥布为淮南王,臧荼为燕王,韩信(不是兵仙韩信,与之同名,乃是韩襄王庶孙)为韩王……与此前的赵王张耳、楚王韩信、汉王刘邦等人,一同正式加封。
胡亥念到韩王信的名字,微微一笑,道:“倒也有趣,与朕的兵仙同名。据说这韩王信身高八尺五寸,英武过人,又正在盛年,想来亦能用兵。”
于是把韩王信封在太原郡及周边,令他迁都晋阳。
这是为了防范匈奴,万一匈奴北下,至少韩王信能抵达一阵。
胡亥环顾朝臣,恳切道:“如今天下初定,众诸侯最需抚定。然而朕并没有忘记你们的功劳。假以时日,凡是忠心待朕的,朕绝不会亏待你们。”
众臣都谢恩。
可是其中,却唯有李斯听懂了其中深意。
一时散会,众人退下。
叔孙通走到李斯身旁,笑问道:“老丞相莫怪,小臣还以为,您这回怎么也能封个侯爵——甚至封王的。您一家子从上到下,可个个都是大功臣呐。”
李斯眯着眼睛,笑呵呵道:“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功名利禄都如天上浮云。我只盼着子孙出息,人丁兴盛喽。”他白须飘飘去了。
叔孙通隔日汇报给胡亥。
胡亥听完,点头道:“老丞相从不叫朕失望。”便示意叔孙通退下。
叔孙通从章台殿出来,就撞上赵高刀子般的眼神。
赵高一路盯着叔孙通走远,有点幽怨地叹了口气——叔孙通这小贱人,仗着文笔好点,这是公然要把他从陛下身边挤走啊!
这可不行!
赵高绞尽脑汁,陛下如今最需要什么呢?
没等赵高想出来,韩王信(不是兵仙韩信,注意区分)却善解人意地上奏了。
韩王信主动上书道:“封地靠近国境边界,如今匈奴屡次入侵我大秦,原定的都城晋阳距离边塞遥远,请陛下准许,把韩国的都城定在马邑。”
这可是正瞌睡有人递枕头!
胡亥正发愁,万一动手瓦解整治诸侯的时候,匈奴人趁虚而入了怎么办。这韩王信就主动请缨了。
胡亥答应了韩王信的请求,还勉励了几句。
于是诸侯各就封地,只刘邦还作为国丈留在关中。
刘邦如今完全是个沉醉富贵权势之中的无赖形象,日常就是带着戚夫人四处招摇游玩。
戚瑶虽然只是姬妾,可是风光大大盖过了太子妃母亲吕雉。
她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一点。
当初跟随落难的汉王,一路上的辛苦奔波。
后来在小院中独自生产,儿子如意险些活不下来。
而汉王王后,成为了太子妃的母亲。
戚瑶甚至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那冷清的小院中……
戚瑶迎着游玩之所众女子艳羡的目光,笑着想道:“果然,还是男人的宠爱最重要了……汉王后又如何?太子妃母亲又如何?汉王最欢喜的,还是她……”
而刘邦甚至是故意捧高戚夫人,借此表达自己已经对更高的位置失去了欲望,也就因此不要再克制自己,万事随心所欲了。
如果不是张良和陈平还留在他身边,胡亥说不定还愿意相信几分。
可是张良和陈平始终没有抛弃刘邦。
陈平倒也罢了。
但张良还留在关中,本身就证明了刘邦反心犹存。
否则以张良对大秦之仇恨,早已抽身离开,抛弃刘邦。
胡亥只静观其变,先全力抚定天下秩序,恢复国力。
然而能看透着一点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比如吕嬃就气得不行,已经屡次跟吕雉说,要去皇帝面前告状,要去太子妃跟前告状。
吕雉当然都按下来了。
可是随着刘邦的放荡,吕雉一遍又一遍想起女儿大婚那日,刘萤角落里跟她说的话。
“早做决断,莫要带累了鲁元……”
这个决断,究竟什么时候做,最能保护一对儿女,又最能出心头恶气呢?
这口憋了近二十年的恶气!
就在大战结束,各地民生渐渐复苏之时,一场在胡亥预期中的战争,却以超出胡亥预期的迅速打响了!
匈奴南下,攻占马邑,韩王信投降!
那韩王信虽然正当盛年,又英武过人,还主动请求定都马邑防备匈奴,可是一旦真打起来,却是万万没想到的脆弱——几乎是连抵抗都没有,直接就投降了匈奴。
有关匈奴的资料迅速摆到了朝廷重臣的案头。
大家忽然间发现,原来北境原本松散的敌人,不知何时已经凝聚成了一头饿狼。
而狼头单于,是一位与大秦皇帝同岁的年轻人,名叫冒顿。
大秦抵御匈奴的战争,就在这年秋天打响了。
此时的大秦国力空虚、众诸侯各有私心、最得力的将领在南面作战未归,而面对的敌人——匈奴,却是养精蓄锐,只等着以中原人的性命一试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