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起之日, 船发。
最舍不得金子岛的,当属二郎神了。它雄踞船头, 冲着岸边遥遥相送的小花狗哀鸣不已。
这真是一段浪漫而悲伤的爱情故事。
在狗生的第二个发情期,小花狗与二郎神一宿贪欢,腹中已经有了二郎神的骨肉。
可怜二郎神都没能见到自己孩子一面。
胡亥走过去, 弯腰摸着二郎神的狗头, 给它精神上的安慰。
“让一让!”李婧不客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在她的指挥下, 蒙盐扛来好几根嵌着零件的木棍, 把它们组装成一只两人高的脚手架, 恰放在风帆之下, 便于船员攀爬。
是的, 蒙盐最后还是上船一起离开了。
听蒙盐表明了不愿离开的原因后, 胡亥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要把他带走。
至此,他终于可以确定,蒙盐不再是他的敌人。
费了这么大劲儿, 经历了这么多艰难险阻, 终于扭转了蒙盐对他的看法,只要能收而用之——蒙盐此前恨他要害他时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那么蒙盐信任他忠于他之时也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为了集思广益,胡亥把事情跟剩余五人一说。
劝蒙盐一起离开的办法还没想出来,夏临渊的眼神先闪烁起来了。
胡亥一眼看过去,就察觉了端倪,“怎么?你那心虚的眼神就怎么回事儿?”
夏临渊看看李甲,知道躲不过胡亥的追问, 摸着后脑勺,垂头小声道:“我……我从前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也许他往心里去了……”
李甲还是捧着一只绿色的瓜在啃,半张脸都沾着绿色的汁水,听夏临渊检讨,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夏临渊慢吞吞把当初他说应该把蒙盐留在岛上的话给复述了一遍。
“……那会儿没注意,他走过来了……大概是都听到了……”
刘萤安慰道:“我看蒙小将军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断没有因为你背后一语,就置气不与我们回去的。他既然跟公子道别,自然另有他的道理。只是这样一来,要劝却也难了。”
她轻轻撞了一下李婧胳膊,道:“哎,你与蒙小将军自幼相识,情分总比我们深切。你可有什么法子,劝上一劝?”
李婧皱眉道:“都死了心。他那家伙跟头倔驴似的,拿定了主意,那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一定要撞南墙的。随便他呗。”
刘萤愣住,“……就随便他留在这岛上?”
“对啊,不然怎么办?”李婧兴趣缺缺道:“难不成还能把他打晕了带走不成?等等!”她突然兴奋,“要不然咱们就把他打晕带走呗!”
胡亥有点头疼,扶着额头道:“咱们是要想个能让他心服口服的办法。”
他苦口婆心道:“打晕了带走,人倒是回去了,心没跟着回去——到时候算怎么回事儿呢?”
李婧轻轻哼了一声,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却只是噘嘴不再说话。
除了与李婧自幼相识之外,蒙盐与其余几人关系都比较疏远,自家门惨案后,他又沉默寡言,不喜言谈,也不喜结交新人。
众人摸不清他的脾性,也就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去劝。
一场商讨,无疾而终。
胡亥无奈,可能这就是他“主角光环”闪现的时候了。
船发那日清晨,胡亥对来送行的蒙盐道:“随我一起回去,我保证给你施展的空间,让你光复蒙氏门楣。”
蒙盐神色不动,抱臂站在原地,似看非看瞅着胡亥。
胡亥又道:“若是朝臣敢有异议,我来让他们闭嘴。”
蒙盐挑了挑眉毛。
胡亥道:“你还想要什么——只管说!凡我能给的,尽数予你!”
蒙盐淡声道:“我什么都不想要。”
胡亥:……
蒙盐转身要离开——“嘭”的一声,李婧举着大木头给他当头敲了一下。
蒙盐被敲得立时转了两个圈,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稳。
李婧把大木头竖着靠在左肩上,道:“不想挨第二下,就麻利点上船!我后面好多木头等着搬呢!”
“我……”蒙盐张嘴才要说话。
“嘭”第二下又来。
蒙盐彻底闭嘴了,乖得跟鹌鹑似的,转身就往船上走,背后原本神气活现的青霜剑,不知为何,看起来也黯淡古旧了许多,就像他的人一样。
胡亥看得目瞪口呆。
李婧抱着木头往船上走,嘀咕道:“早跟你说了,不听,哼……”
胡亥跟在后面,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什么毛病?”
刘萤在旁听到,低声道:“兴许蒙小将军只是不想自己做选择。纵然他情愿跟随您,那关键一步却还是需要旁人推着——否则,他怕是不过去心中那道坎……”
而李婧的木棒敲头,则在某种意义上,免除了蒙盐的责任。
这道理初听滑稽,细思却别有一番滋味。
胡亥赞许道:“还是你心思细腻。”
刘萤抿嘴一笑,却是走在胡亥之后,望着他的背影,却是心中感慨道:连蒙盐都能宽宥,陛下如此容人之量,确是一代英主。
在路不计日,归途顺风,又有船员掌舵,不似来时在夏临渊的错误指导下走了许多弯路,不到一个月光景,在船上已经能望见极远处的故土边际。
恰是傍晚时分,胡亥坐在船头,望见许久未见的地平线,心中激动而又熨帖。
灵湖公主不知何时也走上来,挨着他坐下,手臂揽着膝盖,脑袋却歪靠在胡亥肩头。
“好美的夕阳呐。”她轻声感叹。
落日熔金,火红的夕阳光辉落在她发上,为她乌黑顺滑的长发镀上一层金边。
胡亥嗅到她发间清淡的香气,心中异样,只直直望着夕阳,不敢动作。
灵湖公主道:“等我们老了,天天这样看落日好不好?”
胡亥感到她微凉的小手伸过来,钻入了他掌中,像是要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胡亥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位小王子,住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在他的世界里,只要搬动椅子,就能看到一次又一次的落日。最多的时候,他可以一天看四十七次落日。”
灵湖公主听得入神,微笑道:“呐,一天看足四十七次落日……”
胡亥笑道:“是啊,他很幸福。”
“一天看足四十七次落日……”灵湖公主遥望着海上那轮将沉的太阳,轻声道:“那他该有多么悲伤呐……”她眼中隐约有泪光。
胡亥听出她声音不对,低头想看她面容。
灵湖公主却将脑袋更深得靠入他肩颈间,躲过了他的视线,她微笑道:“给我唱支歌。在金子岛,情郎总是要给姑娘唱歌的……”
要他唱歌的事情,灵湖公主提了没有一千次,总有八百次了。
从前胡亥总是搪塞过去了——他对于唱歌这件事实在有种羞涩感。
可是此刻,再次听到这个请求,不知为何,胡亥想要满足她。
胡亥与她望着同一轮落日,脸颊抵着她微凉的发丝,自然而然,一支歌从心底升起,飞出了他的口中,“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灵湖公主安静地听着。
她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胡亥只唱了两句。
可是那两句歌却像是有了灵魂,自己萦绕在这辽阔海天之间,弥漫在落日余晖中,经久不散。
灵湖公主目光迷离,道:“你从前问我为什么这样喜欢金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年前,当我们逃离故土,前往金子岛的时候,我抱着一小箱子金子,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可是在去往金子岛的时候,我们带的东西太多了,而又遇到了险情,父王下令,要把所有无用之物都丢入海中。谁能想到,母亲留给我的,在故土最有用的金子,会成为海上的需要被抛弃的无用之物呢?”
“我记得那一日,也是傍晚,也是这样的夕阳。父王站在一旁,严厉极了;我一面哭着,一面将小箱子里的金子一块一块取出来,丢入海中;风浪中,只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那金子便沉没不见了。金子丢完了,我也哭得厉害极了。”
“我记得父王搂住我,指着海面上的夕阳跟我说,那些都是我丢下去的金子。它们就成了落日的光。”
胡亥道:“你当时信了?”
灵湖公主含泪笑着摇头,“我那时候已经十岁了,虽然有很多事情还不懂,却也不是个小傻子。我那时候不信的。”她顿了顿,不知是否因为想起已故的父王,泪落下来,“现在我信了。”
胡亥沉默。
灵湖公主长吸一口气,擦去泪水,歪头看向胡亥,笑道:“所以,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我……”
“如果我们回去,发现你家的生意已经被别家挤占了。那么,你就跟我再回金子岛,好不好?”
夕阳下,少女的祈愿叫人几乎无法拒绝。
胡亥愣了愣,笑道:“为什么要我跟你回去呢?”
“我喜欢你呀。”
胡亥笑道:“你只是缺个玩伴而已。”
“我真的喜欢你呀。”
“喜欢我什么呢?”
灵湖公主迷茫地眨眨眼睛,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是跟你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胡亥道:“别犯傻了。你要回家,我也要回家的。”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灵湖公主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眼前这个男人来。
也许是从那夜岛心湖中,隔着海风与湖水,在那盏金色灯笼下,她倾听了他的苦闷与誓言。
这么多年来,她倾听岛上民众的愿望,小到希望自己的小狗生几只小狗崽,大到希望长辈的病好起来,零零碎碎,不管是什么样的愿望,她都已经听得太多。
可是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有那样重的苦闷,又有那样宏大的志向——要走那条正确的路,却也是更艰难的路。
也许是选夫那夜初见,他的眉眼,他的形貌,统统都恰好是她喜欢的样子。
让她一见之下,悸动不已,竟然抵得过女孩天性的羞涩,假借礼仪的名头,偷得一吻。
也许是因为他拒绝了她的“帮助”,反而要求直面父王——而且,向来固执的父王,竟然被他说服了。他救下了他与朋友们的性命。
也许是因为在岛上相处的日日夜夜,虽然他总是推脱,可每每最终还是按照她的要求,陪她玩闹,陪她骑马。
她觉得他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可爱。
她可以盯着他的睡颜,直到天亮。
可是却回答不出,究竟喜欢他什么。
一句话未及细想便冲口而出。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没有回答。
船体轻轻一晃,人们都跑出来,欢笑说闹声响起来。
巨船靠岸了,他到家了。
船靠岸在南海郡西南端,众人要赶紧下船上岸。船员留下来,负责把船开到港湾处,停泊等候。灵湖公主要送父王的骨灰回家,而胡亥等人则有更艰巨的任务。
他们都做越人打扮,穿过丛林,一夜之间抵达四会县中心。
当初岭南平定后,先帝置三郡,其中南海郡又置四县。
四会县是最西的县城。
灵湖公主抱着金色的骨灰坛,在族人保护下,去往溱水所在。
将父王骨灰撒入溱水,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而胡亥等人就此与之分道扬镳。
胡亥带着蒙盐等人,作越人打扮,直入四会县城中,盯上了县衙里出入的人员。
“想个办法,今夜就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