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静下来了,静得让人站立难安。
收银员手指尖刚搭上银行卡的边,闻言错愕着收回手来,对着沈桂舟一阵上下打量。
沈桂舟一顿,蜷着指尖,眼睫微垂,视线直得仿佛要将那收银台的大理石纹望透。
张佑年冷哼了声,收回递卡的手,将银行卡拍在台上,双手环胸靠着台子,好整以暇地看他。
原先排在他们后边的一位阿叔,脸上满是不满,在张佑年开口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怪模怪样地缩了缩肩,扫了沈桂舟一眼,嘀咕着转身换了条队。
沈桂舟胸口有些闷。
熟悉的压迫感再一次笼上他的心头,张佑年就像块甩不掉的膏药,缠着他,压着他,封锁他的路,一点一点地渗透他的生活。
最后将他全部蚕食殆尽。
他收回余光,板了板身子,重新将自己的银行卡递过去,朝收银员示意地眨眼。
收银员干涩地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瞄着一旁男人的脸色,询问他:“用这张是吗?”
沈桂舟点头。
“你想好了。”
一阵热气触及耳根,他吓得往一旁拐了两步,捂着耳朵,惊愕地看着凑他近来的张佑年,膝盖一阵刺痛,一个没站稳差点绊倒。
张佑年沉着脸,拽住了他的手,声音戚然:“怎么?打算把自己摔进医院再用这张卡,打算讹我?”
“我还以为你清楚,周雅的情况很不好,在重症里头也只是数着倒计时罢了。”
沈桂舟脸色煞白。
明明大藤和他说,阿雅熬过这两天就好了的。
张佑年将那阵白看进眼底,轻嗤了声,“赵藤没告诉你?”
“那我告诉你,你卡里那点钱,顶多撑个两天,加上赵藤自己四处去借,去贷款的钱,也撑不过整个疗程,哦,对,你的阿雅还不一定能撑过这两天。”
“但我可以帮你。”张佑年噙笑,“你知道的,我能找来更好的医生。”
他重新拿起台上那张银行卡,递给沈桂舟,下巴轻抬,“若是花店就这么关了,你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小孩了吧。”
沈桂舟一愣。
什么小孩?
似乎料到沈桂舟记不起来,张佑年十分细心地帮他回忆,“忘记了,前天还喊你向日葵哥哥,说超喜欢你呢。”
张佑年怎么会知道。他绞尽脑汁回忆。
那可是在花店里头,送走小孩后没多久,他们就接到了张佑年的投诉电话,张佑年明明在KTV里。
这么一想,沈桂舟忆起,前几天来了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在店里四处闲逛,阿雅问他想买什么花,男人默不作声。
男人走后,阿雅还和他吐槽,“刚刚那人好奇怪,看就看还动手动脚的,这里拨拨花,那里碰碰叶子,碰到最后还去碰我们店里种的发财树,我问他要买什么,他又不说,跟领导视察似的。”
他还笑阿雅比喻过头了。
那天他也在。在听见泥土松动的沙沙声后,他便停下绑花的手朝那发财树瞟过一眼,男人恰好收回手,光打在土壤上,折射出光来,晃得他偏了偏头。
那土里有个金色的东西,跟芯片一样。
沈桂舟当时没想起,只觉得熟悉,但这个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纪忱带着他走被追上,就是因为这个金色小东西——小型录音追踪器。
“你监视我。”沈桂舟怒形于色,比划的幅度也大了起来,差点打着一旁的台子。
张佑年一脸平淡,他这才想起,张佑年看不懂手语,抵着后槽牙准备去拿手机。
“再比一遍。”张佑年说。
沈桂舟蹙眉,他不知道张佑年要做什么,但还是抬起手来又比划了回。
“你……什么我?”张佑年手单拖着下巴,另一只手不满地朝他挥了挥,“比太快了,比慢一点。”
在玩他吗?
沈桂舟沉着脸收手,眼眸飘过一丝清冷,拿手机打字。
“监视。”
张佑年没看手机,目光如鹰,眯起缝来盯着他,半天没了动静。
两人就跟两柱子似的卡在收费口,谁也不愿先出声。
收银员心里叫苦不迭,这后边都排起长队了,再拖沓下去,她准得被举报。
为了保住工作保住工资,她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还要继续缴费吗?”
沈桂舟揉开蹙起的眉间,朝收银员扬起一个难看的微笑,点了点头,将自己的银行卡递了过去。
张佑年没有讲话,目光斜睨,在沈桂舟脸上黏连着,望向他的眼底。
刚刚一瞬间,他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眼神,是沈时疏。
沈时疏果然还在。
–
沈桂舟迅速缴完费用,接过银行卡和发票就往外走,留着另一张卡孤零零地躺在上面。
张佑年舌尖掠过虎牙,撒起银行卡慢条斯理地跟上。
沈桂舟走一步,身后的脚步声就紧跟一步,他加快脚步走,身后脚步声丝毫不慌张。
拖着重新疼起的左腿挪出好几步后,沈桂舟喘着气弓腰,微侧着脸往后一瞥,眼眸皱缩。
皮鞋清脆敲了下地面,张佑年身着黑色长衣,指尖攥着银行卡,就站在他身后不到一米,目光森然,脸色差到仿佛刚付钱的是他一样。
“你的腿怎么回事。”薄凉的声音钻进沈桂舟的耳朵,他这才想起,自己走快时,跛脚会很明显。
光想着离张佑年远点,又被他抓到破绽了。
沈桂舟扭回头去,攀附着墙的指尖摁得泛白,停在电梯附近不动。
满脑子疑问还没解决,他不能让张佑年跟着他上去,叫大藤和纪忱看见,保不准会在监护室门口闹起来。
“什么时候搞的?”张佑年黑着脸,朝他逼近了几分,“我警告过你,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身体,每一处都给我护好了,等着沈时疏回来,听不懂话吗?”
沈桂舟依旧滞在原地不动,内心拔凉。
不止是他的身体,张佑年分明清楚,却仍能粗暴地将他丢到木板床上,用窗帘带磨着受伤出血的手,不带预兆地压着他,不及时清理放任他发烧。
就因为现在是他,不是沈时疏,张佑年只想看他难受。
前晚疼得生理泪水不住往外流的时候,张佑年脸上的笑意不减,指腹捏着他的下巴,逼迫他睁眼,声音戏谑,“疼就对了,抢走别人的身体,肆意妄为地占为己有,你活该疼。”
现在又这番惺惺作态地质问他为什么没护好沈时疏的身体。
沈桂舟扯起嘴角,笑得苦涩又难看。
身体还犹如临时拼凑起来的零件,他今天每走一步都发酸生疼,罪魁祸首却在问他怎么摔坏了腿,怎么没护好身子。
“真难看。”张佑年眼眸落在他嘴角的笑边,拽过他的手,一把扔到一旁等候处的椅子上,沈桂舟咬着牙,想从张佑年手里抽回手来,费了好大的劲都只是徒劳。
张佑年眯起眼,思忖片刻,抬手捂上沈桂舟的额头。
“你还发烧了,我不是叫人买了药送过去,难道还要等着我来给你清理?”
沈桂舟一愣。
原来,连那袋药都不是张佑年拿来的。
他苦涩地垂下眼眸。
也是,按张佑年的性子,八成也不会去了解事后该清理什么,疼了该抹什么,该吃什么,那些药不是他挑的,他只会轻飘飘地向下吩咐一句,“帮我挑合适的药送过去。”
被关着的那半年,每回都是沈桂舟自己拖着残破的身子,自己清理,偶尔做得狠了,睡晕过去,再醒来时发了烧,张佑年也不会知道。
张佑年就像翻牌子一样,只会在需要的时候打开那间屋子的门。
若是沈时疏,他肯定都把人捧在手心里了吧。
沈桂舟微低着头,微长的刘海扫过眼睫,遮住了他眼里的一丝惨败。
“啧。”张佑年自言自语了半天,顿时觉得自讨没趣,沈桂舟就像个戳一下动一下,有时还戳不动的木偶一样,看得他心烦。
明明和沈时疏一个里子,怎么是这种性格,还就操着这副懦弱样挤掉了沈时疏。
“爱当哑巴就当吧,也就这点倔了,”张佑年剜了他一眼,“哐当”一声在他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考虑得如何,我的提议。”
沈桂舟依旧微垂着头,仿佛听不见了一般。
张佑年轻嗤,“这回当聋子了是吗。”
“我的耐心有限,沈桂舟,”张佑年拉着他的衣服,蛮横地逼迫他看来,“不答应也没关系,就是不知道阿雅能不能撑过今天了。”
沈桂舟呼吸一滞,瞳孔皱缩着抬头。
张佑年想要做什么,他要去拔管?那可是犯罪。
“嗬,有反应了,还真把他们当家人了,给点甜头就拼了命往上凑,沈时疏和你共用一个身体,我都替他丢人。”张佑年冷笑着松手,“我是在告诉你,阿雅可能熬不过今天,你答应我,我有办法多拖些时间。”
张佑年在唬他。
“我不信,”沈桂舟打气手势,也不管张佑年看不看得懂,“我去问医生。”
说完,沈桂舟起身就欲往电梯走,张佑年坐着,一个伸手就将沈桂舟拽了回来,没费多少力气。
他没全看明白沈桂舟在比划什么,临时抱佛脚跑去学了点皮毛还是不够用,但也大致知道沈桂舟要去问。
“是大藤没告诉你,不是医生没告诉你,医生早就给大藤下病危通知书了。”
“你框我。”沈桂舟用了用劲,一把甩开张佑年的手,眼尾浮红。
纠缠他就算了,还用阿雅的病情造假,就为了让他重新回到笼子里,怎么能这么过分。
沈桂舟呼吸越发急促,红着眼微喘着气,甩开的手还悬停在半空。
“不信?”张佑年皱着眉思忖半晌,还是只读出了“你”和“我”两个字,他掏出手机,三两下划拉开相册,递到沈桂舟跟前。
照片里,大藤正拿着一张单子一言不发,拍摄的角度够高,露出上边的字来——病危。
沈桂舟一抬手,还没挥出什么来,便被张佑年截住了。
“假的,”张佑年猜测着他会说的话,懒倦地掀起眼皮,“准备这么说吧,我骗你干嘛,昨天来看老头子,下楼找医生正好撞见了。”
“我没那么闲,专门编个会被拆穿的慌来骗你,别把自己看太高了沈桂舟。”
他重新掏出那张被沈桂舟丢在台上的银行卡,细长的手指轻佻夹着,递到沈桂舟面前,“最后一遍,我耐心有限。”
沈桂舟垂落的指尖微缩,半晌,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爬上了他的手背,他延口残喘般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