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佑年再度步入探视室,时间选得刁钻,正值饭点,探视室透明板前只坐着张建邺一个人,把听筒放到耳边,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
他在透明版前坐下,拿起听筒。
亲人探视,火药味浓郁,充斥着空旷大厅的每个角落,仿佛见面的不是父子,是仇人。
张建邺:“你把听筒给桂舟,我想和他聊聊。”
张佑年眸光凛冽,语气咬牙切齿:“你成心的,明知道他说不了话。”
“你们一起报警,我还以为你们谈开了呢,”张建邺松松垮垮地伸了伸懒腰,“你还没带他去看医生吗。”
“你什么时候和纪忱联系上的。”
沈桂舟往张佑年的发尾看了一眼,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这小孩挺有野心的,好用又听话,啧啧,可惜了,被沈桂舟牵着鼻子走,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张建邺一脸惋惜。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之前生的大病还没好吧,别说十三年,三年熬得过吗?”
张建邺眼眸那抹笑意消散了,眼底警告意味更甚:“我告诉过你,不要和我对着干的。”
“如果你是指冻结的卡,抱歉,我现在没用你一分钱。”
张建邺冷冷地看向沈桂舟,恨意似乎顺着冰冷的探视台,一点一点蔓延过来,无形中聚成锋利的刀尖,正对他们的后背。
张佑年错身,挡住张建邺的视线,语气平淡:“还有份大礼,记得签收。”
语毕抽身,张佑年拍了拍沈桂舟,示意他该走了。
张建邺仍旧死死盯着他,沈桂舟嘴角缓缓扬起弧度,眼眸却没有笑意。
“活该。”他说。
–
第二次探视张建邺时,张佑年装出一副好儿子模样,对着透明玻璃那头的张建邺嘘寒问暖。
短短不到两周,张建邺整个人只剩薄薄一片,仿佛来一阵风就能吹走,锤着探视台的手劲却丝毫不减,食指愤慨地指着张佑年,面色涨红。
“爸,这才多久,你怎么瘦成这样。”
“你,是你找的人——”
“什么人?”张佑年思考了阵,恍然大悟,“那不是怕你在里面孤独嘛,在外面天天花天酒地,无肉不欢,进去了怎么反而不适应了?”
“你——”
“难不成,当不惯下面那个么?我这不是不想让你费太多力气,少动点,要不然我们可等不到你出来了。”
张建邺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虚的,喘着气跌回座椅。
“张建邺,”张佑年收起虚情假意,眼眸在灯底下淬着光,“别再想着搞什么小动作了,叫人寄来的东西我全扔掉了,不想死得那么早就安分待着,表现好说不定还有减刑。”
似乎捕捉到什么关键词,沈桂舟身躯一震,凝滞了许久,错愕抬头。
他骤然记起,纪忱同事曾许诺将那本日记本寄来给他,可过去这么久,却杳无音信,他只当是日记本丢了没找着,才没给他寄过来。
难道被张佑年收到了?
沈桂舟趁张佑年不在家时,翻箱倒柜许久,也没看到类似的日记本。
看来张佑年说的不是那本日记本。
沈桂舟绕着家里走了一圈,关上了所有的窗门。
反正纪忱傻了,张建邺也病态得不成人样,收没收到日记本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门外响起指纹识别通过的声音,“滴”的一声,张佑年打开了门,只见沈桂舟坐在沙发上,眼眸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我回来了。”张佑年轻声说。
沈桂舟偏了偏,罕见地露出了笑意,指了指客厅,抬手比划:“我做了饭。”
身后许久没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沈桂舟转过头去问他:“不吃吗?”
张佑年眼底浮起阵红,半晌收回在沈桂舟嘴角上流连许久的视线,找回声音,哽咽出声:“……吃。”
这一顿饭似乎吃得比以往都漫长,张佑年无比希望能够再吃久些,似乎那一秒的笑意、这顿和和气气的晚餐,在他放下碗筷的那一秒,重新变得冷冰冰。
沈桂舟放下筷子,将空盘一并叠起,打算收到厨房,用洗碗机洗碗,被张佑年截下:“我来就好,你去歇着……谢谢你,很好吃。”
语气间那抹哽咽更甚,比起方才刚进门,甚至重了几许。
沈桂舟淡笑,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桂舟,”张佑年喊他,似乎经过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我要出国了。”
“为什么?”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住,我不会回来,不会再打扰你了。”
“先去洗澡吧。”沈桂舟没有正面回答。
张佑年垂落身侧的拳头攥紧了裤边,干笑了声答:“好。”
鼻尖嗅过些许略微刺鼻的味道,沈桂舟垂了垂眸,坐回沙发上,没去探究这刺鼻的味道哪里来。
他翻出沙发底下的盒子,里面放着他和沈时疏的聊天记录,他还有些没看完。
好像看完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顿了顿,将盒子放了回去,像摇摇欲坠后轰然倒塌的塔,沈桂舟整个人掉进了沙发里,手蹭过沙发抱枕,一阵刺痛,沈桂舟抽出手来,看着手掌一道颜色鲜红的血痕,掀起眼皮寻找那把“锋利的刀”。
他掀开抱枕,找到了一沓倒扣的纸,默然良久,沈桂舟抚上那叠纸,轻轻翻过来,一张一张往下翻。
前十几张都是他日记本里缺失的页数,十几张过后,从未见过的陌生纸张崩入他的眼中——字体锐利,不是他的,也不是沈时疏的,他认出来,是张佑年的字。
心脏顿时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沈桂舟屏气慑息,一行一行下读。
2007年3月16号,晴
我不开心:(,今天的天气应该是阴天的,哀景衬哀情。
我犯了错,害妈妈被打,我也被丢到乡下来了,这里环境很不好,我好担心妈妈,我一刻也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
2007年3月22号,晴
这里有很多不讲理、蛮横、素质不好的人,我都记下来了,等我回去告诉爸爸,虽然爸爸对我们很不好,但是他不会让别人欺负我们。
不过,我今天被他们堵在墙角,有一个长得很漂亮很漂亮的人把我救了出来,像英雄一样,我也想变成像他一样的英雄。
哦,对了,他叫沈桂舟。
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ps: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偷偷看到了,还给了他巧克力,他很喜欢,我心情也好多了。
2007年3月27号,小雨
那群人真可恶,谁都欺负,沈桂舟那么温柔居然被他们那样拳打脚踢,真是过分。
我悄悄戴上黑口罩和太阳镜,把那群人打了一顿,敢欺负沈桂舟(我很生气!),不过这样,我也像个英雄了吧。
过几天给他送送膏药吧,他好像很疼,被踹肚子真的很疼,我感受过,不希望他也疼。
……
2014年6月18号,多云
我去找他,那边发生地震了。
姓张的不让我再去找他,还用桂舟威胁我。
不能再去了。
希望他好好的,也希望沈和叔叔好好的。
……
2017年4月30号,晴
知道姓张的为了评选打算资助小孩,那个小孩我查过,和桂舟一个村,可他不是有个有钱爹吗,为什么还需要资助。
另一个资助人很好,还好我帮桂舟争取到了,他成绩真的很好,应该走出来。
2017年8月25号,阴
他给我找了个朋友,让我和他多聊聊天。
那个人叫纪忱。
不就是桂舟同村的那个小孩吗,差点被姓张的资助那个。
姓张的说,纪忱他爸和祥联有来往,让我和他好好处。
我果然没查错,就是个富二代,还好意思要资助。
2017年8月31号,?
不对,这个人很不对。
和他聊天怪怪的。
2017年9月26号,阵雨
我需要记下来。
我想见沈桂舟。
沈桂舟。
他救过你,他需要你,你别忘了他。
别再和纪忱来往了,别听他讲话!
2017年10月11号,
这本本子缺页了,为什么?
谁撕的?
我忘了什么?
2017年12月12号,,,
不能再记了。
还好我又想起来了。
他叫沈桂舟。
沈桂舟。
不能再记了。
日记部分戛然而止,沈桂舟指腹无意识地发颤,吐出口浊气,翻过最后一页日记,“哗啦啦”一声,纸页再度停滞在半空。
Memory training No2555
沈桂舟。
Memory training No2568
沈桂舟是谁,纪忱说我不认识他。
可我好像认识。
Memory training No2630
沈桂舟。沈桂舟。
我认识。
Memory training No2650
是他,小时候救过我的小孩。
好像不是,救我的是他的另一个人格。
可是,他笑起来很好看,很温柔,并没有冷冰冰。
不对,不对。
……
Memory training No3021
沈桂舟也在延宁大学。
他考出来了,真厉害。
是沈桂舟考的还是第二人格考的?不重要。
Memory training No3287
总在图书馆见到他,最近我有点忙,但还是多去吧。
他今天好像很苦恼,题目写得抓耳挠腮的,我帮他写了过程,迟到了。
前面怎么缺页了?
Memory training No3309
我给他写的解题思路,怎么变成那个纪忱写给他的了?他偷我写的干什么?这有什么可偷的,奇怪。
Memory training No3379
他给我送花了,向日葵,虽然不止给我送,给周围的人都送了花,可我花粉过敏,整间自习室都飘着花粉,回宿舍就起了红点。
制成干花应该会好很多吧。
Memory training No3916
怎么可能?沈桂舟不是那种人吧。
他救过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心知肚明。
Memory training No4012
说上话了。
明明知道张建邺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换资助人?
Memory training No4173
把沈桂舟抢过来了,他什么时候签的合同?
Memory training No4210
纪忱告诉我,想把第二人格逼出来,得让他感受到痛,逼迫他,不需要前期准备……
等等,不对,救我的不是沈桂舟吗?
Memory training No4256
是谁?
我的记忆好像有问题,这不对。
Memory training No4281
他哭了。
心脏好像很疼。
但我好像不该疼。
为什么?哪里不对。
Memory training No4324
我想起来了,不对,纪忱有问题。
我要的是沈桂舟,从始至终都是。
Memory training No4325
昨天写了什么,我好像想起什么了,又忘记了。
算了。
Memory training No4366
蛋糕没下糖。
但还是好吃的。
他爱吃甜,怎么会忘了下糖。
Memory training No4436
不该是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
厚厚一叠纸张里,密密麻麻都与他有关。
原来张佑年一直都在和失去记忆的自己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