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吗?”沈和的声音。
“有!”三个小孩一齐喊道。
地面还在晃,这个时候来救人简直是自寻死路。
“爸爸你不要乱动!”沈桂舟焦急地喊了声,“等他不摇了再来,我们没事,我们没——”
喊到一半,他突然噤了声,双目圆瞪。
从那条缝里,他看到仅一墙之隔的小乐,周身压根没有遮挡物,上面万一再有什么石头瓦砾木板的砸下来,肯定要出事。
“……爸爸,”沈桂舟的声音也染上了颤抖,“小乐在这,他很危险……他很危险!”
“叔叔,我们在最角落这里,小乐在我们旁边!”张佑年仰头也瞧见了。
“我来了。”
紧接着,两人看到那缝隙伸出一双手,将小乐捞走,然后是沈和探出脸来,笑得温和,语速极快:“你们应该很安全,我先救小乐出去就来救你们。”
“我们不急,等不摇了再——”
“保护好小年桂舟,你是哥哥,很棒的哥哥。”沈和拉着小年走了。
“啪嗒”。
张佑年后知后觉抬头,发现沈桂舟下巴落下了一滴血来,顺着他的额角,往地上滑落。
什么时候受的伤?
张佑年有些后怕,“你怎么流血了,沈桂舟……有人吗!有人流血了!快来人啊!”
“没事的没事的,我还活着呢,不要浪费力气小年。”沈桂舟朝他扬起一个安慰性的笑脸。
地震只是一瞬,摇着摇着就逐渐平稳下来了,伴随着一阵瓦砾滑落的声音。
可他们还没松口气,便听见小乐的声音。
撕心裂肺,“沈叔叔!”
“跑!往空地跑!田地,小河……哪里安全往哪里跑……”
“沈叔叔……”
“跑哇!”
两人的心顿时如饮冰般拔凉。
“爸爸……”
“沈叔叔,你没事吧。”
沈和没有回应他们。
–
他们被困在这一隅之地,分不清白天黑夜,那缝隙透进来的光忽亮忽暗,却独独听不见救援队的声音。
一开始张佑年还在强装镇定,时不时扯着嗓子大喊两声:“有人吗!我们被困住了!”
一边心绪渐觉冰冷——若是沈和跑出去了,等地板不摇,肯定会回来找他们的,就算是喊一句也好。
但周围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还没有人来,佑……佑年,不要浪费力气。”沈桂舟额角的血已经凝固了,顺着他的脸庞遍布,似一条干涸的河。
张佑年点头,没有再继续说话。
他很清楚,现在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动弹不得,本就濒临死亡,若是他崩了情绪,沈桂舟也会受不了。
惊觉光感暗了下来,张佑年猜测应该到晚上了,越发觉得难捱。
往常不曾回想,此刻却频频忆起被张建邺关进那间狭窄逼仄小黑屋的回忆。
他只是摔碎了一个碗,只是考试没拿到第一,只是闹着要妈妈带他出门玩,只是生病不想去上各种各样的兴趣培养班,张建邺都会黑着脸指责他,打他,然后把他丢进小黑屋里。
他每每遍体鳞伤蜷缩在里面,还得听着外面妈妈的惨叫——因为他的错误,导致他的妈妈也得承受这份后果。
黑暗太过于真实了,他看不清沈桂舟的脸,耳边似乎真的听见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和求饶。
张佑年抬起手捂住耳朵,缩着脖子闭着眼,眼泪先是不作声地往外流,紧接着他吞咽了几口唾沫,溢出了几声啜泣,然后就情绪奔溃的号哭。
“怎么了?”沈桂舟吓坏了,喉咙沙哑。
张佑年没回应。
“没事的,没事的,救援队肯定很快就来了。”
沈桂舟安慰着,但张佑年依旧在哭。
沈桂舟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背上那块板砸了他一下,但是遭墙角卡住了,总归没再给他造成压力,但他也被限制住了,根本动不了。
他不敢贸然抬手,怕一拱肩,害那板移了位,真坠下来,他们两人都要完蛋。要不然他一定抬起手来帮张佑年抹眼泪。
手动不了,那就唱歌。
“我给你唱歌,你不要哭,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的。”
他没学过几首歌,老师教过几首,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几首儿歌。
于是,沈桂舟用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哼唱起了《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唱完《小星星》就唱《小兔子乖乖》,唱完再唱《小燕子》……一首唱过一首,张佑年终于不哭了。
“别唱了……你嗓子都哑了。”张佑年抬手捂住他的嘴。
“那你不要哭。”
“我那是做噩梦了……”
“那也不要做噩梦,我们会没事的,”沈桂舟咳了一下,“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喊我,我会回答你的。”
“沈桂舟。”
“嗯。”
“沈桂舟。”
“嗯。”
“沈桂舟。”
“嗯。”
……
张佑年喊一声“沈桂舟”,沈桂舟就回一声“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见了四周有些嘈杂的声音,张佑年眼睛一亮,一扫疲倦,扯着嗓子大喊:“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
脚步声越来越近,顶上的瓦砾碎片被一点一点剥开,搜救人员打着灯往里张望后,兴奋地抬头喊道:“这里!这里面有两个小孩,这里!”
眼睛被套上一层遮光布,张佑年只觉得身体一阵轻盈,眼前一阵光亮,他被拥进温暖的怀抱里,耳边是救援人员的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他好似被抱起放到了担架上,拽着沈桂舟衣袖的手却不肯放开。
“弟弟,得救了,你们都没事了。”
“我不要和沈桂舟分开!”他害怕,这一分离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分开,但医生要分开给你们检查包扎。”
“叔叔,”还有一件事,“沈叔叔好像被埋在下面了,你们找找他好不好。”
“好,叔叔来找,你不用担心哈。”
“他是为了救另一个小孩才没及时跑出去的,他很好很好,你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张佑年念着,哽咽得不行。
但沈桂舟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心早就沉至谷底了。
张佑年再睁眼,是在延宁的医院。
他妈妈找人把他送了回来。
他求着妈妈把沈桂舟也带过来。
但被他爸爸拒绝了。
从那之后,他就再难找到机会,跑去找沈桂舟了。
–
沈桂舟闭上眼失去意识后,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黑布,还有老式电影播放器的声音,咔哒咔哒,好像有什么在打转。
他先是看见“自己”从沈和手中接过手工汽车,两眼放光,然后看见“自己”透过门缝看王婉指着沈和骂,再看见“自己”被一群人围着踹着,说着些肮脏刺骨的话。
这是走马灯吧。
走马灯倒是齐全,把他忘掉的那些记忆都还给他了。
“你们不许欺负小舟!”纪忱挡在他跟前,推开眼前的小孩。
“你和他玩,你以后也当小三!”
“他爸爸才不是小三!”
“怎么不是,他妈妈本来要和李叔叔结婚的,都是因为他爸爸。”
说不通,纪忱直接上脚踹,最后两人鼻青脸肿地蹲在河边洗脸。
他那时候还感动哭了,认为纪忱是他最最最好的朋友。
但这些话,也是他最最最好的朋友传出去的。
纪忱总是和他说:“那些人骨子里就坏,只有我对你好,你别和他们玩。”
他应下,可真有同学想和他交朋友,他又希望纪忱也能和他们也成为朋友。
但纪忱总会生气,质问他,为什么抛弃他。
“小忱,他不是坏人,他愿意和我们交朋友。”
“可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纪忱说。
争论不休,最后不了了之,沈桂舟什么新朋友也交不到。
然后他总是会被欺负,崭新的衣服总是会被弄脏,走着走着头顶就会被倒水,头发总是黏上黏糊糊的口香糖,他只得连着头发一块剪掉……
还有很多很多。
但纪忱总是会挺身而出,帮他打跑那些人,告诉他:“叫你不要相信别人吧,这些人就是你那个好朋友叫来打你的。”
刚上一年级的小朋友哪有深究的意识,沈桂舟当下就信了,乖乖待在纪忱身边。持续到他发现——纪忱才是霸凌者,他便彻底没了朋友。
他不知道多少回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问纪忱为什么。
纪忱说:“因为你不只有我一个朋友,你抛弃我,我也不要你了。”
然后再过段时间,他就会忘掉。
纪忱便会再度摆出一副善良模样,帮他出气,和他成为好朋友。
如此往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时疏就出现了。
他们这一圈几个村就这几所学校,几乎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班里都是同一拨人。
高一的时候,纪忱转学了。但他并没有摆脱霸凌。
他忍着,熟知,忍到大学,离开这里就好了。
前一天挨打,被各种各样捉弄,隔天沈时疏就会揍回去,报复回去,像是为了保护他。上了大学后,他的大脑自动过滤掉一切同霸凌相关事件,包括小学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张佑年。
所以他没认出来,也没记起来。
连同遭遇霸凌一起,他忘了曾经从一群人手下救出张佑年,忘了地震后在画廊一片废墟中护着张佑年,忘了他的爸爸是因为救小朋友才没来得及跑出去。
他只记得,他从额头到腰,再到腿脚都缠着纱布,身上还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满眼空洞地站在画廊跟前,看着画廊被一点一点铲光、铲平。
几个大人哭着在那片废墟口哭丧,大声指责着他的爸爸——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的,说都是因为沈和让小孩们都原地躲避,小孩们才没来得及跑出去。
转眼见他站在边上,便瞬间化身厉鬼,面目狰狞地朝他扑来,要他偿命。
直到救援人员前来把他们分开,安抚他们,转头问他:“伤势还糟糕,为什么要偷偷跑出来。”
沈桂舟说不清,他好像把什么东西落在里面了,一个盒子,放了很多秘密的盒子。
但他记不起来盒子里面放了什么,支支吾吾半天救援人员也没听清,答非所问:“是钱吗?会有补助的,不用担心。”
说不清沈桂舟也就不再说了,那份秘密就跟着他的爸爸一起掩埋在了那一片废墟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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