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空间里,呻吟、抽泣、咳嗽、铁木碰撞声和喃喃絮叨声汇聚在一起,宛如地府的鬼语。蚊蝇嗡嗡振翅,在这肥硕天国忙碌不已。空气更是浑浊一片,腐臭已然蒸盈成有形瘴气,将整个空间染得模糊不清。
两个捂着口鼻的衙役将一件像是人体的物事拖过枷栏间的通道,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什么的液体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今天第三个,老监那该有十个了吧。”
被砖墙三面隔开,铺着干草,点着熏香的号间里,一个眉宇肃正的中年人放下手里的书卷,悠悠叹气道。
“这天气,今天算少的了。”
卧房大的号间里就关了两个人,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气质比这中年人粗散得多。
“灵皋啊,你又寻着了哪一条?这礼记析疑,我老杜还等着新论呢。”
那人百无聊赖地问着,方灵皋,也就是方苞,因给戴名世《南山集》著序,被定了死刑,在这京城刑部大狱已经呆了三个多月。虽然没能享受独间净房,却还能安置在大号的偏间里,只跟这个犯事的洪洞知县关在一起。说起来这姓杜的犯官还沾了方苞的光,朝中多人都提点过刑部监狱,要好生照应方苞,甚至连大学士李光地都递过话,所以方苞这个死刑犯得到了制度下的最好待遇,他还能在狱中看书写书。
“今日炎气太重,待我降平心火再说。”
方苞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身上的大褂已经湿透,却依旧扣实了襟口,没学那老杜敞开胸怀。
“唤那役头来,要两碗酸梅汤即可。”
老杜咂吧着嘴,想的就是搭方苞的车。
“好了好了,当我没说……怕了你……”
可见方苞正色看过来,老杜赶紧摆手。
“这天气连身子都要着火,真是菩萨也难定念!”
他垮着脸抱怨道。
“心正则念固,念固则浊气不入,浊气不入则外物不侵。以正气守中,杂念则止,正所谓心静自然……”
方苞淡淡地说着,可最后一个“凉”字却淹没在隔壁一阵啪啪的皮肉响声中,直到那古怪的喘息呻吟响起,两人才反应过来,老杜像是一坨屎抹在了脸上,而方苞则闭眼屏息,却依然端坐持卷,似乎如此就能两耳不闻。
“啊啊……噢噢……呼……”
比京城刑部大牢破陋几个档次,气息更浓郁数倍的英德县狱牢房里,回荡着的呻吟喘息也比京城粗豪数倍。
“该我该我!入娘的!你是在喷浓痰么,这搞得怎么弄啊……”
“细皮嫩肉的,真是榨人的火头啊。”
“小白脸嘛,啧啧,这屁股,生得还真不错,现在是可惜了。”
“后面你嫌就用前面……”
裹着肉火的对话穿透了牢房里纷乱的人声,隐约传到了牢房外,几个正端坐在牢房外大树下喝酒聊天的狱卒都皱起了眉头。
一个狱卒问:“黄头,那家伙本是转净房的,就这么被丢到大号里……不会出事吧?”
另一个狱卒点头:“大号里全是前阵子趁着匪乱跳出来作祟的散盗,个个都不是好相与。搞成这样,万一那家伙真是钦差的家人呢?”
那姓黄的狱头不以为意地摇手:“咱们这是什么地方?上头的官老爷不知道,县老爷不知道,师爷该知道。他要真可能是什么钦差的家人,还能被转到咱们这来?”
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多用脑子想想。”
有狱卒哼了一声:“那家伙一进来就胡乱发作,当自己是大人一般,拿他腰上的坠子,还敢跟我动手,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最早开口那狱卒不再上心,哈哈笑了起来,戾气横溢地喝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阎王来也得脱层皮!”
黄狱头嗤笑:“那郑齐的作派着实不上脸,班房那净房满了,咱们这不能满么?县爷师爷还有刑房的人都没专门递话,这家伙就是由着咱们整治的。”
他挥手招呼着手下:“喝酒喝酒,别再理会,不出人命就好。”
牢房里,被丢在角落里的郑齐正哇啦啦吐着,只觉自己已经在死活之间辗转了无数遍。
“爷要把你们剁碎喽,一撮撮拈在嘴里嚼到烂!”
他在心底里狂呼着,却不敢吐出一个字,全身上下的疼痛已经给了他足够清晰的提示,除了屁股和脸面,因为那两地方对这些犯人来说都有用。
“主子啊……快来救救奴才……”
吐着吐着就瘫倒在地,缩着身子凄苦祷告,这一动,屁股上的痛处又发作起来。痛楚之下,却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体内生起,那像是……空虚。
郑齐呻吟了一声,苦痛里也多出一分其他味道。
县城客栈里,段宏时也悠悠喝着小酒。
“自有人收拾他的,担心什么。”
李肆脸上还带着忧色。
“那些狱卒,真敢收拾可能是钦差家人的犯人?”
段宏时轻笑。
“监狱里的龌龊,不是用心的亲民官可知之不详,更不提那些只在朝堂上浮着的大人们。这些攀着官老爷根子的皂吏们,脸绝不如官爷厚,心未必比官爷黑,可手却比官爷辣得多。”
“县狱那些人都是代代家传的,老子是什么样,儿子也差不离。郑齐那种只见识过富贵的家伙进去,定会惹得狱卒们往狠里整治他。若真被那郑齐慑住,让他逍遥自在,会有人通报为师的。”
李肆的疑惑还是没有消除:“可这样,不还是会有痕迹么?”
段宏时摇头:“什么痕迹?文档上清清楚楚,要出问题,也只出在监狱那些人身上,可他们自有应对之法。就算查下来,一切都秉公办事,问题最终只会推在犯人身上,绝看不到你我的痕迹。”
李肆这才明白段宏时一定要那个叫苏文采的刑房书吏填下进班房时辰的原因,这是在根子上掩盖漏洞。即便萨尔泰逼着一路清查下来,也有这最初的外档为证,将责任从班房推到监狱,然后监狱又推到犯人身上,而监狱里死人,这太正常了,上面怎么也挑不出毛病。
问题是……
李肆眉头还是没舒展开:“他不一定会死啊。”
段宏时点头:“所以我们才要在这里守上一两天,即便这一两天里他不死,等郑齐的身份得到确认,他就必须死了。”
李肆沉吟片刻,也呵呵笑了出声。
真是天衣无缝的借刀杀人之计,而且仔细一想,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这年头可不是资讯爆炸的时代,他知道郑齐是真的,李朱绶怀疑,只跟班房交代过。段宏时一伸手,不留痕迹地把郑齐弄到监狱,监狱那些人没经历相关事件,更没人交代,对这郑齐身份的感受,又会降低一层,只会把那家伙当个普通的骗子对待。
“李朱绶显然对这刑房之事知之甚少,罗师爷不擅长刑名,而李朱绶的刑名师爷忙着处置匪乱的首尾,也没多留心,当然更不会想到,有你我二人,一定要那郑齐的命。”
段宏时笑得很舒畅,自打跟李肆互交了底牌后,他似乎就在等着这样的机会。
真如段宏时所说,第二天下午,就有县衙的人找到了段宏时,说李朱绶派人直接去了广州府,寻他熟识的官员侧面查证郑齐的身份。派去的是李朱绶自己的家人,可家人回来,还没回报李朱绶,就先把消息传给了刑房、班房和监狱的吏员,以此换取“消息费”,这让李肆充分感受了胥吏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大网。
“祸……祸事了!”
当罗师爷又这么哆嗦着冲进县衙后堂时,李朱绶再次陷入到类似中暑的状态。
“被转到了监狱!?”
李朱绶只是对监狱潜规则的细节不熟悉,但他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如果他没特意交代下去,那监狱就是吃人之地。
不清楚为什么会被转到监狱,也顾不上去查,李朱绶急急带着罗师爷奔县狱而去,家人的回报还不能绝对作数,可这郑齐真是萨尔泰家人的可能性已经到了九成地步,他可不能得罪得太狠。
“祸事了!那家伙多半还真是钦差的家人!”
就在李朱绶和罗师爷奔来的同时,县狱里,黄狱头也霍然起身,一脸的惊恐。
“黄头!?”
狱卒们围了上来,就等着他拿主意。
“他可被整治得很惨,就这么出去了,咱们说不定要掉脑袋。”
一个狱卒阴恻恻地说着。
“去交代那些犯人,赶紧动手!否则我截下饭食,让他们一个个活活饿死!”
黄狱头拳头砸在桌子上,咬牙沉声道。
“你们……等着啊……你们全家……都要去宁古塔嚼马粪!”
恍惚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陷入虚脱状态的郑齐以为是天堂之门开了,这苦难深海终于能摆脱,还在喃喃地赌咒发誓。
“怎么弄?”
“太爷们不是说动手么,就动手呗。”
“可太爷说不能留下痕迹……”
“你笨呢!动手,就是动手的意思,把你那话儿换成手不就行了!”
“哦哦,就是造……那啥裂?”
“那边有个半死不活的,正好是断了手腕的残废,快点!不然太爷不给饭了,就只能吃肉,酸着呢。”
一阵窃窃低语,郑齐分明听到了内容,脑子却转不动。直到一根粗壮远胜之前的东西在身下蹭着,这才神智顿醒。
“不——!”
可这醒悟却晚了,两瓣肉顶开,那根大家伙就直戳而入,郑齐两眼暴凸,全身哆嗦不定,随着这节奏,血水在身后一高一低地喷着。
在意识碎裂的刹那间,天堂与地狱轮转而现,郑齐感觉到了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