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一百位赛里斯贵宾下了船,他们明显分作文官和军人,就像是从希腊时代的古画中走下来一般。为首的一位文官头戴着精致的帽冠,黑红相间的丝绸长袍上绣着无人认识的鸟兽,每一种都那么神秘而优雅。长袍那绚丽的下摆上,绣满了各种纹路,拼合成一幅无比和谐的繁复图案。”
“照黄先生之前的说法,这些颜色、鸟兽和纹路,每一种都有相应的含义,中国……不,赛里斯人是绝不会弄错一处的。就这位年轻的外交大臣,他这一身穿戴所含着的意义,所对应的制度,足足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完全能跟整个凡尔赛宫的建造备注相媲美。”
“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外交大臣时,人们发出了更大一阵惊呼,包括我的仆人。而我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时,也禁不住叫了一声主啊。那是他们的军人,他们简直就是雕塑家们穷尽所有想象力也难以塑造出来的华丽武士。他们披挂着金黄战甲,甲片像鱼鳞一般伸展。在他们的胸口上,两块圆镜一般的甲片反射着晨光,几十位如此装扮的武士迈着沉稳的步伐而来,就已汇聚成了一片令人难以直视的金黄光潮……”
“他们的肩头盘踞着威压的兽头,完全不同于米兰时代的全身甲那样毫无细节美感。他们那高高顶起一团红缨的头盔两侧还卷着云朵一般的护翼,比罗马时代的战甲更为华贵。黄先生在家中贴的那种‘门神’画,上面的中国武士几乎跟眼前的一般无二。我曾经还认为那只是艺术造型,可现在看来,那是真实的描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该是赛里斯人千年前的武士造型。一千年,一千年前的欧罗巴,已经泯然于历史了,而赛里斯人却连一丝细节都没有忘记。”
“主啊,尽管我唾弃无意义的繁奢和虚华,但我不得不说,这才是希腊先贤所描述的赛里斯人。仅仅只是从他们这一身礼服所展现的艺术成就,身为伟大的法兰西人,我都不得不心悦诚服。法兰西引以为傲的文化,在古老的赛里斯人面前,必须要心怀敬畏地仰视。”
“我的震撼还远没有结束,在文武官员之后,数十面旗帜高高举起,色彩斑斓,徽记古朴而典雅。我猜测那是跟欧罗巴贵族徽章类似的标志旗,担任向导的葡萄牙官员开始高声诵读,让我的猜测中了一半,错了一半。那是使团贵宾的官位旗,他们阶级森严,位次繁复。大概是其中所含古意太多,葡萄牙人都已经找不到足够多的拉丁语词汇来描述,只能用类似‘第一’、‘高阶’等等前缀来加以区别。”
“当摄政王特使,一位尊敬的侯爵先生上前迎接时,赛里斯的外交大臣用非常优雅的礼节回应,双手并掌,深深鞠躬,那样的礼节我曾经在黄先生那见到过,只是没有外交大臣那样肃穆和庄重。侯爵先生似乎不太适应自己被如此尊重,有些手足无措,还是在陪使的提醒下,也弯下腰去,总算没有出丑。”
“接着赛里斯人的行动让人疑惑,他们面向东方,整齐跪倒,依稀有些像是穆斯林的祷告。可葡萄牙人翻译了那位外交大臣抑扬顿挫的祷词之后,大家才明白,这是大臣在向万里之外的赛里斯皇帝禀报自己的行程。尽管这只是一种形式,但在整个使团虔诚而肃穆的气氛中,我依稀感受到了一种跟宗教和欧罗巴王权都截然不同的信念……”
孟德斯鸠正写到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来是外交大臣跟着摄政王特使到了远处的迎宾礼棚作最初的礼节性沟通,而那些武士,以及外交大臣属下的一些文官则留在原地,跟迎宾者们作着闲谈。这引得码头上的欢迎人潮都涌了过去,想更近距离地接触赛里斯人。
孟德斯鸠自然不甘人后,堪堪挤到些赛里斯武士身前,就被人潮撞倒了。眼见这位未来的伟人就要跟其他六人一样,丧生于波尔多踩踏事件中,一个年轻人及时将他扶了起来。
自报姓名,感谢过这位年轻人的救命之恩,对方眼睛亮了起来。
“孟德斯鸠先生?我父亲曾经提起过您,说您是他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同行,当然,他尊敬的可不是您在法庭上的表现。”
“您是……”
孟德斯鸠不认识这位活力洋溢的年轻人,但听他这话,似乎也是地方法院这个圈子的贵族。
那个年轻人笑道:“我是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如果您读过《亨利亚德》的话,就该更熟悉我的笔名,伏尔泰。”
这个笔名跟记忆中的巴士底狱名人录联系了起来,孟德斯鸠讶异地道:“你这么快就出狱了?”
伏尔泰点头道:“我熟读过《孔子》,摄政王需要了解赛里斯人的顾问,把我的刑期缩短了。”
孟德斯鸠一把抓住他:“我对赛里斯人也很了解,还需要顾问吗?”
李肆曾经给过小谢一份名单,嘱咐使团要跟欧罗巴某些名人多联系,但名单上只有牛顿等人,并没有孟德斯鸠和伏尔泰。在李肆看来,这些启蒙主义的领头人,跟英华接触后会对历史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可料不准,对英华自身到底是好是坏,更是说不清。
因此小谢对接待自己的这帮人里到底藏着什么神奇,自是一无所知。在去巴黎的途中,唐宋镐面对孟德斯鸠,宋既面对伏尔泰,这样的沟通对东西方文化,特别是对欧罗巴思潮到底起到了怎样的影响,也是毫无概念。
小谢的注意力正放在李方膺身上,李方膺肩负着一桩重要任务,为此他甚至给李方膺套上了通事馆副知事的头衔,在法兰西人眼里,李方膺自然就是“第二外交大臣”。
刻意选择波尔多上岸,是为了更多了解法兰西,同时也是将赛里斯形象更深入地播撒到法兰西人心中。自波尔多到巴黎有千里之遥,一路尽管都是马车赶路,至少也要花上半个月。就一路所见的法兰西民人生活,道路状况和满地关卡,处处所见,就已让使团自信越来越膨胀。就说一般国民的状况,英华并不比法兰西差,很多细节,包括社会救济、医药卫生等等领域还比法兰西先进。
但随着了解的深入,膨胀的自信又渐渐萎缩下来。此时的法兰西,全国人口也有两千万,最盛之时,可以动员出三十万大军和上百条战舰。殖民势力虽不如西班牙和不列颠,在非洲、印度和美洲却依旧占着庞大领地,可以举债数倍于国入的金钱,跟别国打上数年大战。以国力而论,英华还是差得太远了。
这样的认识,让工商和武人派更揣足了奋起之志,而文人也从刻意拔高的文化虚调中挣脱出来,开始冷静面对东西方的差异。跟孟德斯鸠、伏尔泰的沟通,已经让唐宋等人充分意识到东方学思上的不足。
“借由罗马公教千年延续下来的人心传承,他们这里另有大义,以他们耶稣之名,宣称人人平等,让我英华‘普天之下,人人皆一’这一说更为形象朴实。而我英华所倡的君宪,也跟不列颠人早前推翻恶政,跟国王所立宪章本质相近,只是双方更为平等,昔日东林所倡虚君之说,在欧罗巴已成共识。”
宋既思维开放,满眼看的都是欧罗巴文明的善,由此的政治理念,也开始更多走向“宪”的一面。
“欧人所提之‘法’,比之我华夏之法更为坚实,我听孟德斯鸠说,在这法兰西,法还可由国王、贵族和官员多操弄,但在荷兰、不列颠等地,法则已不握于权贵之手,小民也能借法护权,借法争利。而议院、会议,比之我英华的公局更有权柄,竟可与君王相抗。”
唐孙镐对政治上层建筑看得更细,由此也觉得英华所推的乡绅公议还能大有作为。
李方膺却不满地道:“贵贱相一,墨家早有所言,后人无续而已。公议限君,周公早已有定制,宋明更有所及,只是没有明面规制,及于国体。尔等先被欧罗巴洋婆子给吞了男根,现在又要被吞了心根么?”
被骂作崇洋媚外的唐宋两人大叫冤屈,人家既有好东西,就要看清看透嘛,嘴上可以高挂“老子天下第一”,可实利却是不能不顾的。
小谢也觉得这苗头不对,出声提醒道:“不能只看表不看里,关于政体学思,眼睛就不能总看着不列颠跟荷兰的那一套。据我所知,荷兰就没多少农人,不列颠也不到三分之一,而我英华,农人占了一半,异日要复华夏,农人还要占十之七八!焉能循着那条路子去学呢?段国师就说过,做学问要究真,治理国家要究实……”
论及学术政理,唐宋两人也并非想着搬欧罗巴人的,而是欧罗巴新兴之国的学说,跟华夏早前诸子百家所倡,在根底上其实也是契合的。但小谢举起了唯真唯实这杆大旗,确实提醒了正满心裹着欧罗巴学思的文人们,东西方可是不一样的。
工商派的刘旦开口,更提醒了大家,这是个东西方争食的时代,脑子里要绷紧一根弦,西方,终究是英华之敌。
为何会由刘旦来说这话呢,因为他一直关注欧罗巴本地商贸,现在已整理出了诸多线索。
“不列颠人跟荷兰人,已在一月前宣布,禁止本国进口中国丝绸,并且禁止本国人穿戴中国丝绸……”
“这两国人,外加法兰西也大幅提高了本国进口中国茶叶的关税,反而降低了印度茶叶的进口关税。”
“欧罗巴诸国,都在高价悬赏,求得能仿造我中国瓷器的工匠和技术。等我们到了巴黎,法兰西摄政王肯定会设下什么局,想从我们身上掏得瓷器制造技术。”
这话让众人吸了口凉气,这是为何?
刘旦解释说,根据他所带神通局人员的分析,不列颠跟荷兰等国,已经不满这三项利润丰厚的消费物始终由中国输入,丝绸他们已经能纺,只需要从中国获得生丝,茶叶他们在印度等地能种,那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为了扶持本国的丝织产业和茶业,他们自然要排斥中国产品。
不列颠跟荷兰人更视自己为商贸中心,尽管他们不让本国消费中国丝绸和茶叶,却还能利用全球商路,将中国的这些商品转销到其他地方,不仅是欧洲其他国家,还包括他们在非洲和美洲的殖民地。
刘旦这话,让众人更意识到了一桩严峻现实,欧罗巴人已把住全球商路,靠着这商路吸金,同时为维护本国工商,正开始排斥中国货物。在商言商,对东方来说,这就是个你死我活的战场。谁居于下游,谁就受上游盘剥,从外交、国政到军事,都要屈从于这样的现实。
使团诸人并不清楚,此时的东西方商贸态势,已比李肆前世那个时代缓和许多。数年前,李肆凑巧拦截下了耶稣会神父殷弘绪关于景德镇陶瓷制造技术的书信,到现在欧洲还没能完全仿造中国瓷器。原本靠着这桩技术,欧洲对中国瓷器的排斥也渐渐进入轨道,不仅不列颠跟荷兰,甚至法兰西人,为保护和扶持本国瓷器产业,都下了禁令,不再进口中国瓷器。
巴黎渐渐在望,使团诸人的心思也渐渐沉凝下来,这不止是文化之争,东西方的国运之争,也正迈步到了关键门槛前。
而他们所营造的赛里斯形象,以及渲染的中国文化,用处也从之前的塑起优越之心,转为服务于这场东西之争的实在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