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北面,洞庭湖畔,三四十条大船泊在湖畔,来往人色络绎不绝,搬运着各种物资,船上也叮叮咚咚响得热闹,正在改船装炮。
“又旧又杂!船是这样,炮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这仗怎么打啊?”
长江林鹏舰队副总领,海军外郎将林鹏在岸边抱着胳膊,脸上还是一副不满之色。
另一个副总领,同是外郎将的施廷舸瞥瞥他,同感外加白眼。
自定下“造不如买”的建军计划后,不仅从荆州、彝陵和襄阳水师那买了五六十条战船,加上这段日子湖南船厂赶工的战船,现在长江舰队已经拥有六七十条可载千石以上的大船。
可在习惯了海军标准化的孟林施三人眼里,转瞬就立了起来的长江舰队简直是惨不忍睹。船是大小不一,船型也乱得一塌糊涂,只好捏着鼻子挑了一半出来用,剩下的就当运输船。
船虽杂乱,却总算是有了,火炮也有了下落。贾昊不是完全放手不管,把湖南能搜罗出来的火炮分了大半给孟松海,七八十门,都是英华永历年代,乃至天王府时代的老八斤和老十二斤炮,孟松海甚至还见着了当年金鲤号上的八斤炮……
人就有些麻烦了,从满清湖北水师那一镇两协里投来好几百兵丁和船工,可都吃饱了银子,就想着过安生日子,愿意留下来干仗的没几个。而且就算他们都留下来,孟松海也没那个胆子放心用。把这些兵丁打包转给镖局、船运公司等等单位,极少数还堪一用的人留在了长江舰队里。
要让这些船开动起来,还能打仗,起码要四五百船工,同等数目的炮手,以及两千以上的战兵,人能用银子买,可靠而且胜任就难保证了。
孟林施这个三人新嫩组显出了能耐,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搞到了船,而且还是直接从岳钟琪手下弄来的,这功劳非同一般。“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长江舰队花钱如瀑布,可贾昊却一点也不心痛,这钱花得太值了。
光靠银子没办法彻底砸倒岳钟琪,必须要让长江舰队尽快具备战力。贾昊不计较舰队归属,从神武军里调来一翼老红衣,再调了一营新红衣,作为战兵配属给长江舰队,而赵汉湘也从赤雷军里选出了五六十个会水的炮组,调给长江舰队,架子就这么搭了起来。
船工方面,湖广经略房与信也很关心水路争夺之事,全力配合,发动龙阳、益阳、湘阴、沽罗和湘江沿岸各地的地方官府,深挖乡村,也凑出了三四百敢舍命的船工。
各方重视,资源急速向长江舰队汇聚,从表面上看,孟松海等人创造了奇迹,在一月不到的时间里就拉扯起了一支队伍。可内里是个什么情形,大家都清楚。
林鹏抱怨的就是这事,乱七八糟拼起来,要谈作战,简直就是妄想。而施廷舸那一记白眼,是觉得林鹏贪心不足。
施廷舸道:“咱们才花了四十多万两银子……”
林鹏道:“总不能全花了,打仗不要银子?”
正要吵架,孟松海带着一个人过来了,那人一身绿营兵打扮,腰间还扎着一根宽宽皮腰带。
“让那个王外委转告韩登,再让韩登传给魏吴两人,北面的商船我不要!他们再串通商人卖船,我就扣银子!至于韩登说的那事,还有太多细节要谈,要他亲自来!”
“是是!大帅放心,我朱三一定把话带到!”
朱三点头哈腰地应着,告退时还习惯性地跪地叩拜,孟松海不耐烦地挥手赶开,见林施两人迎上来,扬眉道:“整顿舰队,准备出战!”
这就出战了?船没改完,人也没训,怎么打?
两人惊疑不定,孟松海嘿嘿一笑:“演戏而已……”
岳钟琪的武昌水师收缩在常德东北湖畔,而一镇两协的水师在安乡南面的湖岸立营。岳钟琪幕僚李元带着武昌水师中营十多条战船泛舟前来,见到的却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大营,顿时心头剧震,暗叫不好,莫非是……
留守军营的人告知李元,巡湖队遭遇南蛮船队,双方正在对峙中。三位主将领大队人马往援,怕是正在大战中,李元这才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三人带着水师去投南蛮了呢。
朝廷在湖北的军力构成很复杂,武昌大营汇聚的是安徽、河南、山西等地的绿营。武昌水师也由武昌大营主将直管,官兵相对可靠。荆襄方向,荆州旗营没什么战力,但终究是吃朝廷铁杆庄稼的,也还可信。
除此之外,包括水师,湖北还有好几万绿营,这些人的屁股就有些不稳了,所以李元来时,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战场在哪?鸭尾荡一带?好,咱们去亲自看看……”
李元不愿就此放弃,听说战场不远,他就想去实地观战,不仅可以第一时间掌握形势,还能确定荆襄水师是不是在暗通南蛮。
大半天时间,李元的船队到了沅江北面,两座大岛之间的鸭尾荡。远远就听见炮声轰鸣,身边军将脸色顿时变了,还真是在大战。
跟着李元来的武昌水师营中军死活不愿再往前行,“若是南蛮那条怪船也在,咱们这一去,就是肉包子打狗……”
武昌水师是被雷公号打怕了,李元也没办法,只好动员悍不畏死的兵丁,驾小快哨去前方打探消息。
探子来回很快,满脸是汗地报说,湖面炮火猛烈,水柱纷飞。破损废船到处都是,战况很激烈。南蛮聚了上百条战船,正压着荆襄水师痛打。他们寻着荆州水师总兵魏洪时,魏总兵正换船再战,据说已是换了三条船,依旧奋战不止。
“扯蛋……这些家伙哪来那么高的心气?”
李元可不相信,但探子所报的战况却无问题,他虽觉不对劲,却也无话可说。
他还想一探究竟,问探子有没有看到南蛮的怪船,探子都说湖面炮烟太浓,看不清楚。
犹豫了许久,再跟中军吵了好一阵,依旧没有结果,荆襄水师却败了下来。
“快走快走!南蛮若是追击,咱们可得全军覆没!”
见到了李元,一身湿漉漉,还吊着胳膊,满脸是血的魏洪惊惶不定地喊着。
“果然是败了……”
这个结果早在李元预料之中,他不确定的是,南蛮这支凭空蹦出来的船队,跟荆襄水师到底有什么关系,可就眼前所见,之前的怀疑似乎都站不住脚,魏洪确实是在死战。
“状况如何?怎么会败?”
上了魏洪的总兵座舟,李元继续逼问。
“估计丢了一半多船吧,南蛮太厉害,隔着几里远,咱们的船就一条条沉了,连对方船影都没见到。被打得乱成一团,南蛮的船队再扑了上来,就这么……哎哟……”
魏洪气喘吁吁地说着,不小心牵着了伤口,还呲牙咧嘴地叫唤。
再招来韩登和吴文仲,两人虽没受伤,却也是一脸灰败,满身湿透,据说也是换船再战,但依旧力不能敌。
“多半是那怪船躲在后面发炮,就它一条船,还好对付,可再加上一个船队,真是麻烦了。”
武昌水师营中军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间接在帮三人说话。
李元没寻着什么破绽,一脸狐疑地下了船,回报岳钟琪去了。
看着李元船队的模糊船影,魏韩吴三人对视一眼,灰败脸色猛然一变,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
“南面那个孟总领,很好说话啊,为了帮咱们掩饰,处处配合。只要下面人嘴巴闭紧了,岳钟琪怎么也寻不着把柄!”
“下面人知情的大多都过去了,不知情的,被咱们摆布在外围,还以为是在真打。少数几个,就像那王外委,都是吃饱了银子的,怎么也不会自寻死路。”
“我都在佩服自己的演技啊,以前还不知道,自己能有这本事。”
三人嘻嘻哈哈,极为快活,这一战是他们跟孟松海串通好了的。李元要来查营,逼得他们必须“洗白”之前的失船,要怎么洗呢?当然就是被南蛮给打沉,或者缴获了呗。战败不可耻,朝廷上下都以被南蛮打败为常态,打败南蛮为反常……
双方在前期接触里商议好了细节,再各领大队聚会鸭尾荡。荆襄水师将孟松海看不入眼的小船破船摆在前面,让南蛮水师当靶子轰沉,三位主官又表演“换船再战”的戏码,将最大最好的战船让出来。
其他孟松海入眼的战船,处置则各有分寸。如果是知情并且有心南投的,就装作看不见,让他们自己投向南蛮。如果是不知情并且看不顺眼的呆头鹅,则以军令调度孤立,由南蛮自行强攻。那些知情但却无心南投的,通过手下亲信早已联络好了,装作力战难挡,驾舢板逃走,丢下大船就好。
总之这鸭尾荡水战,是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就这么一出戏码,又卖出去四五十条战船,三人私囊鼓胀,还有大战名义掩护,岳钟琪很难查得清楚。
“可失船太多,岳钟琪会不会以此名义处置我们?”
吴文仲还是有些担心,岳钟琪是大帅,一定要收拾他们,总是有办法的。他们一镇两协,本有二百来条战船,前前后后竟然卖出去了六成,加上用来当战事道具的“演出成本”,他们现在只剩下四十来条战船。
“这个好办,之前咱们不是在转卖商人的船么?把那些船补到营中,失船数目能少许多。咱们丢的船多,可丢的人少,败迹也显不出有多厉害。”
韩登无所谓地道,之前他卖自己的船不够,还从襄阳商人那拿船,转手给南蛮。
“他想以战败为由处置我们,怕也难服军心。之前他本就大败,连儿子都丢了,一月来攻常德也没得手,咱们这一败算什么?眼下江西那边打得顺利,他要整我们,就不怕朝廷寻机整他?朝廷本就对他一个汉人当大帅不满,还有传言说,他跟他叔叔岳超龙私下有了默契,要不然怎么一下从武昌跑到了常德来?就是在常德跟他叔叔装样子嘛!我看啊,他绝没胆子在自己后院放火。”
魏洪笃定地说着,论官场政治,他这个总兵的见识,自然比两个副将高。
吴文仲还是有些担心,“可是……咱们这事似乎搞得有些大吧,战后朝廷追查,那该怎么办?”
韩登嗤声笑道:“别说朝廷了,就连皇上,怕都是眼巴巴地指望着南北能议和,这一战为的不就是这个么?咱们终究没投去南蛮,一颗心还是向着皇上,向着朝廷的。朝廷怎么可能来追究这事?你没看过《中流》?朝廷要出兵的绝密消息,可还是从紫禁城里,皇上的身边人口中传出来的!”
魏洪也道:“你啊,思路要搞活……”
靖边大将军行辕,岳钟琪对李元道:“他们是在演戏!我已接荆州府文报,说荆州水师营的人在荆州找船商购船……”
他愤然摇头:“南蛮的船队是哪里来的?是他们卖过去的!”
李元抽了口凉气,那之前所见的水战……
岳钟琪叹气:“可这证明不了什么,他们脑子还真是好用,手脚也真是干净啊。”
李元咬牙道:“这可是谋逆之举!大帅就该果断处置,将这三人拿下!”
岳钟琪苦笑,笑声显出一丝怆然:“三人?何止他们三人?没有下面人配合,他们怎么能将这等事办得如此麻利?我所料不差的话,这一镇两协上下,跟南蛮全有了默契。处置?现在他们还能留着面皮,不愿也不敢南投,我要一处置,怕他们全都要跑南面去!”
“江西战场,锡保和田文镜已打进袁州和吉安。我在湖南,非但没有牵动南蛮,反而生了内乱,就算皇上信我,也再难保我。”
李元楞在当场,就听岳钟琪嗓音越来越低沉:“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这可是国战,他们那颗心到底生成什么模样?”
李元回过味来,想及雍正对此战的态度,想及此前从朝廷传下的风声,他忽然有所感悟。
“大帅啊,要怪……就怪朝廷已无心复这天下,此战只为讲和。”
李元这话,如撕开暮色的晨光,岳钟琪心中顿时亮堂。
是啊,他居然以己心度他人之心。对他而言,对田文镜、锡保、鄂尔泰乃至李卫而言,都担着这一战的责任,无心去想战后之事。可上到王公宗室和朝廷,下到地方文武,特别是绿营,想的却是终战之事。
对绿营来说,这一战打好打坏又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要讲和的,能出力就出力,能得利就得利。至于跟南蛮勾通,既然本就要讲和,又何妨现在就“友好相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