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究是我炎黄子孙啊!”
马尼拉华商尤明贵还不死心,低声抗辩着。
他是范四海的老兄弟,范六溪跟西班牙人勾结,袭扰福建后,他就被枢密院海防司盯上,由此发展成内线。英华大军逼压马尼拉,他在马尼拉作华人的工作,却没什么成果。现在只是抱着一颗仁心,希望能尽量保全马尼拉乃至整个吕宋的华人。
贾昊冷笑:“外人称我为佛都督,道我仁慈,可我的仁慈,绝不会用在生死之敌上!”
有着“佛都督”之称的贾昊不是在扶南杀得尸山血海的吴崖,那家伙特别喜欢用人头摆造型,京观都是老套了,人头珠帘人头林,人头屋舍人头井,怎么刺激怎么来,从安南到暹罗,周边诸国都称呼他为“魔都督”。
而贾昊在交趾,在勃泥,都是一如既往,如春天般仁慈,但他的仁慈却绝不是不分敌我。勃泥的一些土邦,顽固不开化,他甚至连沟通的意愿都没有,径直起大军剿灭。在某些方面,他比吴崖还要狠辣,吴崖的敌我观还要分“有用”和“没用”,可没有他这般严苛。
被贾昊这怒气压迫,尤明贵战战兢兢,嘴里虽还抗了一句,心头已不抱什么希望了。
却不想,贾昊的语气又缓和下来:“那些华商平日被西班牙人压得那么苦,却还要抱住西班牙人的大腿,背后有没有施世骠或者鞑清其他人在搞鬼?”
如果不是其他名望颇高的华商鼓动,乃至说服了西班牙人接纳华人一同“渡劫”,马尼拉的华人还不会这么顽固。贾昊不得不猜想还有其他方面在暗中作祟。
尤明贵苦笑:“我等跟施六爷有关系的人,反而是向着天兵的。不少人都在鱼头街投了大笔身家,还怎会拖天兵的后腿?挑头跟西班牙人同流合污的,跟西班牙人,特别是教会的人关系紧密。他们怕的是天兵收了吕宋,要铲掉教会,那可是动了他们的命根子。西班牙人的教会,软的抹灭土人华人衣冠文字和信仰,硬的占地置产如官府般治理吕宋,就是靠着教会,吕宋才成了西班牙人的吕宋。”
贾昊嘿嘿一笑:“原来是这帮把根都攀到了西班牙人大腿上的家伙啊。”
尤明贵赶紧道:“一般小民都是被他们蛊惑的,万望都督留手啊!”
贾昊沉默了,这事的确有些麻烦,接下来大军就要围攻马尼拉,马尼拉至少有三四万华人,对英华大军心怀敌意,若是不施以有力震慑,很容易出了纰漏。当年童贯率军复燕,还当北方汉人满心向宋,结果丢掉了数万西军精锐,他可不能那么天真。
但他本意也不想对吕宋华人大开杀戒,毕竟都是同宗同族,而且背后还有真正的汉奸蛊惑。
正在思忖,侍卫禀报,说袁知事和叶二先生求见。
贾昊楞了一下,袁知事就是枢密院军礼监袁应纲,他很熟悉,但这个叶二先生……听说过神医叶天士,被称呼为叶先生,这位二先生是谁?
见到袁应纲和一个年轻人,贾昊更是茫然,这人一身麻袍,气质隐约跟徐灵胎相似。
“叶重楼见过贾都督,重楼是叶先生弟子,可当不起叶二先生之称。是的,重楼已入天主教,以盘大姑为信灵,是灵宗的主祭。”
年轻人解了贾昊的疑惑,原来是叶天士的弟子,而说到盘大姑,知晓内幕的贾昊心神晃动,赶紧将话题转到了什么灵宗。
听了叶重楼简要的介绍,贾昊心道,国中人心,竟已衍成如此格局了啊,昔日大小神棍所立的事业,竟然已有正教风范。
天主教在“盘大姑”武昌殉难之后,就由早前的混沌教会急速蜕变,而白城书院的道党出笼,让这种蜕变朝着一种“信仰涤荡”的方向迈进。有李肆的干预,翼鸣老道、徐灵胎等核心人员呕心沥血的改造,再加上一干道党以厘清上天信仰为己任,对诸多中外玄学思辨的融汇,此时的天主教,面目虽还是那个面目,教义和内核,却已摆脱了昔日的生硬刻凿,从外及里,已是立稳了人心。
用翼鸣老道和徐灵胎的话说,以前他们是神棍,现在他们是信徒。他们这数年的努力,不是在造一个宗教,而是在认清他们内里的信仰,搭起如何踏上这信仰的阶梯。
而能有这样的成就,就如李肆最初说过的话那般,真正的信仰,是需要生命和鲜血去将之勾勒出来的,武昌“盘大姑”殉难,就完成了这一步。
因此新生的天主教,教会里就分出了这么一门“灵宗”。信灵之人认为,普天之下,有诸多能人志士,虽不如圣人那般影响巨大,但他们才是尘世诸人效仿的对象。凡人不可再成圣,但却能成人灵,造福尘世。因此凡人要致力于“成灵”,这才是回报祖宗血脉,实现天人合一的坦途。
那么谁人有资格成凡人信效之灵呢?对此时的英华医者来说,盘大姑就是这么一位人灵。而对众多平民百姓来说,他们以传统的信仰思维,也乐意将其当作供奉对象。不管是“人灵”还是“神灵”,反正她是上天之德诸多化身里的一个,值得他们奉上香火。就如李肆早年在英德所见到的曹主娘娘庙,也就是虞夫人庙。
天主教的人灵之信,完美地将华夏传统的庙祠文化融合了,因此国中无数天庙里,就多了一尊“盘娘娘像”。而英德的曹主娘娘庙,也被改建为天庙,除了供奉上天的无字神位外,也容下了曹主娘娘像。
人灵之信急速扩展,由此天主教在福建也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因为他们所建的天庙,也将妈祖像一同供奉。
灵宗兴起,却没有吞噬掉整个天主教。因为众多道党出身的祭祀,则以“圣宗”自许。他们更注重圣人与上天的联系,希望能以圣人之道进天道。在广州县城里,就有供奉仓颉、孔子或者孟子等圣人像的天庙。
不仅有圣宗,甚至还有只关注上天本在的玄学一派,他们以“道”、“理”、“气”等为通向天道之信的阶梯,这个群体甚至容纳了不少过去的贤党和儒党人士。
不管是“主灵”、“主圣”还是“主理”、“主气”,天主教的立教核心就是华夏人的“天道至高、天道至极”,因此这几派不可能互相抵制,视之为仇敌。
拉回悠悠思绪,贾昊苦笑道:“虽然我也有些心动,想搞明白我到底该信灵,还是该信圣,但眼下似乎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袁铁板,叶二先生在这里,更该注重军医之事。”
袁应纲抚着胡须笑道:“贾都督该正在头疼怎么处置吕宋的华人,这事我袁铁板也无能为力,但叶二先生却能帮上忙。”
叶重楼虽是叶天士弟子,却同时在英慈院进修,内外科造诣都已很高,所以才有“叶二先生”之名。他点头道:“吕宋华人是被洋人公教拉入了夷狄,失了我炎黄子民之心。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若就此将其绝于华夏之外,又非仁心之道……”
他一口揭破贾昊的忧虑,让贾昊不住点头。
叶重楼眼中闪着决然而自信的光芒:“为今之计,就得以我天主教之信,将其拉回正道!”
贾昊沉思片刻,皱眉道:“之前我主勃泥时,也有天主教祭祀在勃泥建天庙,这的确是收聚我华夏人心之道。但我觉得,天主教信上天,不信神明,以宽怀为大道,能敌得过公教那种神明之信么?”
叶重楼早有准备:“我华夏子民,历来都以上天为信,即便信了神佛,也只是借其作器用而已。吕宋那些信了公教的华人,也不过如此。只要分清泾渭,让其重祭宗族,以血脉为重,上天自会回到心中,驱散那洋人之信。”
关于信仰,贾昊确实不如叶重楼思得深,但他却更清楚实务:“他心中怎么信,我们如何而知!?”
叶重楼冷声道:“建天庙,立上天。要那些华人弃绝公教,入我天主教!在天庙扎根祭祖,立下教誓,绝不再让公教异族之神踞我华夏上天之位!若是不愿……”
他挥掌比了个砍头的手势,贾昊沉思片刻,眼瞳渐渐明亮起来。
“看来这吕宋之战,不止是血火之战,更是人心之战哪。”
贾昊如此感慨着,叶重楼却觉得这是必然。
“人心胜,才有一切。否则胜了刀枪事,甚至胜了商贾事,都毫无意义。谁居人心上天之位,谁食尘世之利。”
叶重楼并不知道,由他这一句话,揭开了南洋人心对战,信仰搏杀的序幕。
但他知道一件事,这也由贾昊之后颁布的命令所证实。
贾昊没有那么酷厉地将公教和天主教截然对立,华人可以继续信仰公教,但必须在天庙扎根祭祖。但若是连这一步都不愿,那就是铁了心地要自居异族,那就别抱怨自己被当作异族对待。
不愿入天庙的,全都视为战俘和细作,发配为劳工,卖给殖民公司当苦力。
中国人对上天的信仰,蕴于血脉之中,很难抹灭。即便自以为虔诚,但面对祖宗之位,面对无字上天,异族耶稣之力,总是要弱三分。更不用说那些实用主义者,本就只把公教信仰当作融入异族社会的敲门砖。
要在天主教中学会怎样真正面对自己的上天信仰,由此而立定本心,不再受异族之信以及愚昧妄念所扰,这是另外一件事,至少贾昊有了天主教这一件人心武器,尽管日后西班牙王国,以及罗马教廷,将此事当作英华“灭绝信仰”的证据。可宁愿要去当劳工,也不愿入天庙的,屈指可数,基本都是有了神父学徒和见习神父身份的狂信者。
六月初,两万大军占据了马尼拉城北区,因为这一项工作,围城的进度也被拖慢,马尼拉的华人必须“清信归宗”,确信他们不会为西班牙人效力。
天主教这么一介入,西班牙人对马尼拉华人的信任急剧降低。用马尼拉大主教阿鲁索的话说,华人在“邪教”面前毫无抵抗力,因为那是他们积淀了几千年的历史传统。由此证明,华人绝无可能成为真正的耶稣子民,马尼拉的安危,绝不能寄托在这些天生就是异教徒的华人身上。
当张武拖着受伤的身躯,回到马尼拉南区,圣地亚哥城堡东北方的住所时,却发现烈火冲天,自己的屋舍正吞没在火光中,而妻子和儿子正抱在一团,痛声大哭。
马尼拉的土人正在西班牙人的指挥下,焚烧华人屋舍。数千华人聚在远处,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