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本该充盈着清新水汽的空气无比浑浊,刺鼻的硝味、陈腐的臭肉味混在一起,刚刚从浮桥迈上北岸山坡的齐白城抽动着鼻子,觉得自己似乎又置身家乡那座公厕,一股屎感清晰袭来。
“这里的地形很不舒服,不过也算不了大事,要注意的就是鞑子的手雷,还有鞑子的神射手,作不到咱们神射手的百步穿杨,五十步透腚的本事还是有的。”
跟齐白城交班的骑尉好心提醒道,说到“透腚”时,齐白城的面孔明显抽搐了一下,口里却淡淡道:“伤亡如何?”
“死了八个,伤了二十个,鞑子真是发狠了,山坡下堆了二三百具尸体才退下去,起码打残了他们一个协,齐都尉,今晚你们该能好好休息下。”
骑尉所领的掷弹兵来自一零九师三四四营甲翼,应该是一个整哨一百一十人,齐白城是三四四营乙翼副翼长,也领着一哨掷弹兵来换防。武卫军编制是翼、标、协、哨、目、棚,一协大致六七百人,为争夺一个比高不到十丈,方圆不过二十丈的小山坡,武卫军就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
“我是鞑子的话,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不管死多少人,都还要来攻的。”
听骑尉话里的自得之意,齐白城摇头。
已是八月七日深夜,鞍山驿堡虽破,骆驼山上还有残兵顽抗,上面为避免折损过大,没有急攻,而是当作后面调上来的一零八师的热身场所,此时山上都还有枪炮声传来。
但那已是尾声了,一日之内,英华红衣就将主战场推进到沙河两岸,以及东面的玉佛山下。一零九师负责沙河方向,一零四师负责玉佛山方向,五十五师掩护西面侧翼,韩国兵则逼向朝鲜兵驻守的西侧马家堡。
沙河在鞍山这一段是东西流向,武卫军的鞍山主防线就在沙河北岸。白日一零九师的精锐掷弹兵过河占领了三处北岸山坡,这些山坡不仅是武卫军的前线炮兵阵地,还是壕沟防线的制高点。
如果不是白日浮桥构件不足,只能搭起三道简单的步兵桥,无法将一零九师步兵主力和火炮送过河,就靠这三处制高点,武卫军的沙河北岸防线当日就要全线崩溃。
所以齐白城才有此论,武卫军绝不愿放弃这三处制高点,三点就如三把刺刀,正死死抵住整条防线的要害,这一点连小兵都能看得清楚,何况是已有一定火器战争经验的将领。
在等待浮桥构件运上来这段时间,守住山坡的重任,如同攻占山坡一样,依旧落在了掷弹兵的身上。他们必须以一当十甚至数十,将山坡稳稳握在手中。即便是夜里,也不能有丝毫懈怠。
再借着山坡下方高挂起的马灯光亮,齐白城扫视着这座小山坡的地形,脸色转为凝重,之前对骑尉那自得之语的小小鄙视也消散了,他终于明白骑尉所说的“地形不舒服”是怎么回事:“这样你们也能守住?”
几条浅壕自壕沟防线直通山坡顶端,纵横交错,守军虽然居高临下,但清兵可以沿着浅壕一直接近到山坡下,只在进入坡道后才会进入守军火力覆盖范围,因此大部分战斗都是肉搏战。
这也不奇怪,这处山坡本就是清兵壕沟防线的一部分,是为抵抗南面来敌而设的,在这里与北面来敌交战,的确很不舒服。看坡道里层层叠叠的死尸,就知阵地易手很可能就是片刻之间的事。
骑尉淡淡道:“习惯了就……”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山坡下一根木杆挑着的马灯应声而灭,呼声凛然而起:“敌袭!”
“要不要……”
“不必了,休息去吧。”
赶走了还想蹭点功劳的骑尉,齐白城摩拳擦掌,准备在接收阵地的同时,得一场开门红,之前刚起的屎意已丢到九霄云外。
“没羽箭!闪光弹!其他投手准备!”
依稀见到几个方向都有绰约人影在移动,齐白城招呼着手下最厉害的投手。
一个大个子应了一声,取出一枚小了一圈的手雷,摘掉后盖,一抽勾环,手雷后柄呼哧冒烟。他再深呼吸、猛蹬弓步,纵臂一抡,夜色中,一道小小黑影破空而去,飞出三四十步,即将落地时,蓬地炸开一团白炽亮光。
密密麻麻人影在光亮下显现,不仅浅壕里挤满了清兵,地面上也正有无数清兵匍匐而来,身影显现的同时,惨叫声也同时传来,这些清兵从未遭过闪光弹洗礼,一瞬间无数人都成了暂时的瞎子。
“我草!把我当软肉了啊!”
惊鸿一瞥,齐白城就估出了来敌数量,至少三四百人,该是清兵也察觉到了红衣在换防,想趁这间隙一举夺下山坡。
闪光弹之后,真正的手雷接踵而来,至少二三十枚,不少还没落地就炸开了,齐白城麾下这哨掷弹兵的本事显露无遗。
轰轰爆裂声中,至少一半已经集结完毕,正待冲击的清兵被炸垮。橘黄焰光在眼中的残影还未消失,一大片黑影也从清兵人群中飞起,如雨点般盖向山坡顶端。
“手雷——!”
齐白城高声呼喊着,双手抱头扑在地上,其他掷弹兵也纷纷寻找隐蔽。手雷已不是红衣独门绝技,清兵也开始大批量山寨。
预料中的密集爆炸并没发生,而是零零碎碎,稀稀拉拉,大多数就像个大炮仗,对顶盔着甲的掷弹兵来说,这些手雷没在脚下身边炸开,就基本没太大危害,就是这轰鸣难受,新兵弹子真要被吓住。
一枚手雷在齐白城的背上砸了一下,再落到地上,就嗤嗤冒烟,齐白城一脚踹到坡道里,滚了好一阵,才轰声炸开,掀翻一具尸体。
起身时,再看到好几枚手雷就在山坡下炸开,估计是清兵刚脱手就炸,齐白城幸灾乐祸地呸了一口,早年红衣掷弹兵也遭过这罪,可二十来年下来,设计不断完善,作坊工艺也渐渐成熟,这种情况几乎已经绝迹了。鞑子以为这手雷没什么奥秘,可以随便山寨,现在可算遭了报应。
“杀南蛮——!”
“杀啊——!”
清兵官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手雷不靠谱,扯起嗓子下了冲锋令,大群清兵嗷嗷叫着,自坡道蜂拥而上。
“列队——!”
“瞄准——!”
“开火——!”
齐白城这边已经严阵以待,一百来人列作三排密集横阵,待清兵人潮涌上山坡,近到不足十步时,才三排齐射,刹那间,山坡上如猛现一只巨掌,迎面拍上清兵人潮,枪弹如肉声噗噗不绝,最前面的数十清兵弹跳扭曲不定,胸口、脸面喷出道道血线,再被后方人潮推倒在地,铺成一道血肉之路。
这一道排枪打得清兵瞬间懵了,原本身前还有好几人,现在却空荡荡,直面那可怕的全甲红衣,大多数人都惊惶不知所措,少数清兵举枪开火,可背后左右的挤撞让他根本来不及也不可能瞄准。
零星枪声里,掷弹兵队列中仆倒几人,更多只是叮当脆响,经过精密锻造和淬火工艺制成的胸甲正面足以抵挡清兵的枪弹。
“弃枪——!”
“砍——!”
齐白城再高声发喊,掷弹兵们同时丢掉火枪,从地上捡起各式武器,朝前猛扑,与清兵迎面相撞。夜色中,灯光下,掷弹兵身上的甲胄和手中的刀斧反射着森冷的寒光。
咣咣之声不绝,清兵人潮像是一支朽烂长矛,正踌躇着是进是退时,却被一道钢铁之墙狠狠撞上,瞬间仆倒在地的无数清兵,就如那应声而裂的长矛前段。
齐白城当面的一个清兵就是鲜明写照,他的刺刀正中齐白城胸口,可胸甲的鸡胸脊线却将这一刺滑开,那清兵还没来得及收势站稳,一柄似斧似刀的凶器就剁在了他的肩头,筋肉撕裂,骨骼粉碎的声响清晰入耳,那清兵甚至有一种置身肉铺,正看屠夫斩骨的错觉,接着他就看到自己的一只手臂带着半片胸膛垮了下来,那凶器一直劈到了他胸骨底端……
厚重背脊,二尺长的刃锋,粗大的把柄,根本就是一柄大号的斩骨刀。红衣掷弹兵个个体格魁梧,臂力过人,刺刀对他们来说显得太过文雅。各个部队的掷弹兵都有自己的专用冷兵器。齐白城麾下掷弹兵都用“斩骨斧”,这来自于他在羽林军白城营刘澄手下的习惯。
“砍——!”
前排的是短柄斧,后排是长柄斧,本以为苦练了红衣绝技刺刀术,就能跟红衣抗衡的清兵一片片倒下,个个肢残躯缺,喷血如瀑。
大片清兵转身奔逃,直到一群同样顶盔着甲,手持刀斧的铁甲兵自坡道跨上山坡,崩溃之势才勉强堵住。
敌我都在进化,武卫军也有类似精锐掷弹兵的铁甲兵,不仅身材高大,还个个身怀巨力,武艺非凡。
“军官——!”
齐白城一边喊着,一边丢开砍骨斧,再伸手从后腰摘下他的三眼短铳。
所有目长、队长手里都多出了这么一柄武器,十来柄三眼短铳指住缓步上前的铁甲兵,连扣扳机,枪管转动,不到十步外,清兵这些挥着弯刀斧头的铁甲兵根本就是闭眼可中的靶子,蓬蓬枪声里,一个个铁甲兵如推金山倒玉柱,轰隆砸倒在地。
三眼短铳在西域战场获得了实战检验,陆军认为还是太笨重,不适合作为制式武器,但作为对底火击发枪路线以及连发技术的支持,还是采购了几千枝,发放给掷弹兵等前线特种部队,作为应对混战环境的火力补充。这对不太习惯以制式长枪作战的掷弹兵来说,的确很有帮助。
被这股密集火力无情洗刷,清兵铁甲队瞬间覆灭,这一股清兵的士气轰然瓦解,尽数溃退。
能坚持到现在才垮,已很让齐白城高看这些鞑子的战力。掷弹兵还毫不心痛地再砸出一波手雷欢送,齐白城更憾恨地捶着胸甲,为什么舟桥部动作那么慢,整整落后了战斗部队一整天,再多架两三道小浮桥,把翼里的飞天炮调上来,也不至于让清兵有冲上山坡肉搏的机会,更不至于放跑这么多鞑子。
“检视伤亡情况,打扫战场,整备武器,防备下一波攻击,唔……我忍……”
放松下来,正给部下作交代,消失的屎意回卷,齐白城咬牙憋住,现在可不是解决这问题的时候,鞑子可没那么容易死心。
如他所料,不过十来分钟,大批清兵又在外围出现。很遗憾,即便武卫军是满清新建,初期自主权极高,融入了诸多新时代军队的要素。可背后并没有一个新时代国家军事体系支撑,大量旧时代军队的特征还继续保留着,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上一支部队吃的亏,吸取的经验,绝不可能这么快速并且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下一支部队。
击败第一波清兵用了二十来分钟,击败第二波只用了十五分钟,到第三波时,即便手雷已经缺乏,也只用了十分钟。
扫视伏尸累累的山坡和浅壕,齐白城满意地点头,到现在他们至少制造了三百具敌尸,自己阵亡六人,伤十来人,战果好于前任。
感觉清兵该再无胆气发动进攻,齐白城就准备去解决个人问题,他已涨得腹肠打雷。
咚咚咚……
一连串雷声响起,是清兵火炮,齐白城咬牙切齿地大骂鞑子无耻,不得不躲到坑道里避炮。
此时已是后半夜,清兵主帅哈达哈该是明白,三处山坡已经丢定了,不可能再拿回来,干脆破罐子破摔,要把山坡轰成平地。
灯火通明的山坡在夜里绝佳的炮靶子,原本杀得清兵闻风丧胆的精锐掷弹兵也不得不当了地老鼠,还好,没过多久,南岸也响起了炮声,越来越密。夜里也有热气球升空值班,清兵火炮轰击时的焰光清晰无误地暴露了位置,哨望按照事前编定的坐标图定位,再由炮兵进行“超视限攻击”。
英华火炮不仅数量多,射速快,而且打得准,甚至在南岸高处有从炮船上卸下的刺锋炮相助,炮战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天色已微微发亮,清兵炮火终于消沉下来,估计大半都再难在接下来的战斗里重新发话。
“他妈的……这味道,真是催便……”
蹲在避炮坑里的齐白城出了口长气,原本如茅厕般的气味再多了新鲜的血腥味,刺得肚腹更不舒服。
其实他在避炮坑里解决这问题也没什么,可他是都尉副翼长,圣武会资深导师,面子观可不是一般重,宁愿便秘,也不愿污染了职守之地,结果就这么忍了大半夜。
现在该是安生了……齐白城急急奔下山坡,来到河岸边,就准备畅快一番。
脱下裤子,白花花屁股上却是一大片疤痕,这就是之前骑尉说到“透腚”时,他脸色不好的原因。十四年前,他还是个愣头掷弹兵,丢手雷时砸到了树上,弹回背后,把他的屁股炸开了花,万幸只是皮肉之伤,就留下疤痕而已。
刚刚蹲下,正要享受那一泄如注的快感,远处砰的一声响,齐白城就觉像是有把铁刷子猛然刮过屁股蛋,火辣辣痛得厉害。伸手一摸,全是血……
“鞑子!”
“鞑子的神射手!”
“干掉他!”
山坡上的部下们也发觉了,七嘴八舌呼喊着,都没注意到河岸边,他们的头儿两眼翻白,就光着屁股,噗通栽倒。
齐白城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置身青色帐篷里,正趴在床上,屁股隐隐痛着,像是有人在缝线。
“李大夫?我的伤……”
“没事,一枪四洞而已。”
给他缝线的正是李京泽,脸上还一副忍俊不禁的暗笑。
“都尉,你这屁股……好像很招鞑子恨啊。”
李京泽忍不住调侃道,一枪四洞,没伤到半点骨肉,真是从未见过的运气,不过……这屁股本就有了旧伤,现在再挨一枪,对这家伙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齐白城捶着床,咬牙切齿地发誓道:“该死的鞑子!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沙河北岸,壕沟防线后方,哈达哈两眼赤红地对兆惠道:“两千!一夜之间,我丢掉了两千好儿郎!”
他捶着桌子,赌咒发誓道:“南蛮……一定要付出代价!”
兆惠苦口婆心地劝道:“但也用不着你亲自上阵吧,南蛮非正面硬撼之敌……”
哈达哈霍然起身,决绝地道:“已到最后关头了,我不上阵,南蛮再把大炮运过河,防线就要全崩了!”
接着他悲怆地道:“我这一去,不求败了南蛮,只求咬下他们一块肉,哪怕就是屁股上的一块肉也好,我一定要他们也觉得痛!”
他再看向兆惠:“这不就是我们所求的!?”
兆惠痛苦地闭眼,沉沉点头:“你去吧,我跟在后面……”
玉佛山,东山顶,阿桂一刀劈下,一颗头颅拉着血线离颈而去,咕噜噜在地上转着。
“才守了一天,就丢掉了西山,要你何用!?”
阿桂朝那颗头颅咆哮着,其他部下都缩着脖子,觉得这话就如刀子般悬在颈后。
“大人,攻我们的是老鹰扬军,听说官兵多是广西云贵苗人瑶人,爬山越野如履平地,兄弟们吃不住劲,也情有可原。”
“是啊大人,这支红衣常年在南洋作战,对玉佛山这种地形再熟悉不过,咱们这是舍己之长,以短相争啊。”
有部下忍不住出声辩解,这当然不是为已死之人开脱,而是为他们这些将死之人找借口。红衣一零四师攻玉佛山,不仅枪炮犀利,官兵爬山之灵捷,更让守军瞠目结舌。昨夜更趁夜黑风高时绕山路绝壁突袭,不仅西山失陷,驻守西山的一翼三千人马更只逃回不到一千,阿桂手中可用之兵已捉襟见肘。
阿桂厉声道:“这已是最后时刻,所有将士,都该一心报国,唯死而已!”
见部下脸上都是动摇之色,阿桂再道:“坚持……再坚持一下就好,机会马上就有了。”
机会?还有击败红衣的机会?
部下们疑惑不解,阿桂微微笑道:“为什么我们要守在玉佛山?为什么到现在,兆惠和高恒的兵都还没动?他们两军加起来,还有两万人马……”
阿桂脸上升起智珠在握的自信:“红衣马上就要给我们一个机会,一个把屁股亮在我们利爪之下的机会。”
四方台,张震南问盘石玉:“鞑子手里还捏着一半兵没动,兆惠的一万在沙河北岸后方,高晋的一万却不知去向,哨探和热气球瞭望都没找到,到底在谋算什么?”
盘石玉嗤笑道:“还有什么后算,无非就是趁着前面打得火热,抽冷子捅咱们腰眼或者屁股,别把兵法看得那么玄奥,来来去去就是这几招而已。”
他分析道:“眼下左腰是朝鲜和韩国兵对阵,我们不愿搅和那趟浑水,鞑子肯定也不愿意,右腰是玉佛山,打得正热闹,唯一剩下的就是屁股了。”
张震南皱眉:“就不作什么应对?”
盘石玉瞪眼:“还要怎么应对?不亮出屁股,高晋会跳出来吗?”
他拍拍张震南的肩膀:“别多虑了,你可是谢大将军的弟子,要相信你的气运……”
想到自己的老上司,张震南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气运……就像屎糊裤裆,被谢大将军那气运沾上,他这辈子再难逃脱“福将系”这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