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里,也有一人跟弘历一样,正置身冰火煎熬之间,进退两难,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好”字。
“恂亲王有大仁义,当年热河变乱,他本可直登大宝,可他为了纲常大义,满州人心,竟然让了。恂亲王也有大志向,明白先皇和弘时之政并非失策,而是太急。这些年……他凝我们满人之心,重建京营,来往折冲,把大清几乎被打断的脊梁又重新接了起来。”
冷幽话语自上座飘下,步军统领大臣,九门提督庆复一颗心就像鼓面,被一字字敲得发颤。
“但是……”
茹喜加重了语气,见到庆复顶戴花翎微微一抖,语调也再加重一分。
“但是恂亲王还是看不清大势,觉得只要富国强兵,满人一心,还能跟南蛮分踞天下,坐观他人风云。这太一厢情愿了,南蛮早不是可以力敌之国。想想当年的大明,即便羸弱到那般地步,若非闯逆作乱,满人又怎有机会入关?怎能以百万人治亿万人?”
“大清满朝文武,就没谁认真琢磨过南蛮国势,说起南蛮,要么不屑,要么丧胆。本宫这么多年来,一直瞧着南蛮时事,论起南蛮根底,朝堂衮衮诸公,怕都不如本宫这妇道人家知得深。”
“国家越大,势力越杂,南蛮破开道学礼教,以银钱为本度量天下,同时又大兴科举,连通各省,大破贵贱,到如今已造出选人的狮党和科举的虎党,两党相争入了朝堂,皇帝镇以票决宰相。很多人都看不懂,其实不过是推出来个管事的媳妇,婆婆藏身幕后,就让有本事的妯娌尽都跳出来各展其才而已。这媳妇本就是人心所向,办好了是大家选的好,办砸了是大家的纷争再难调和,婆婆不必背责,重新选人就好。”
茹喜绝少认真地对他人分享自己的政见,庆复也不得不认真听着。
“往细了看这南蛮,跟大明各有异同,相同的是,南蛮最大的敌人绝不在外,而是在内。相异的是,那圣道伪帝这么多年所作的其实就是一件事,让一国相争不害国体,也就是所谓的斗而不破,反而能借着外敌平内乱。”
“那么我们大清到底该如此自处呢?这就得往南蛮内里看了,南蛮的狮党绝不愿拓土增民,他们恨不得出了江南岭南,其他地方尽皆殖民地,可以肆意压榨。南蛮的虎党却希望复他们所谓的华夏之地,把我们满人赶回老家,这样官僚便能壮大,将工商那帮狮党踩于足下。”
“夹在这两党之间,读书人左右摇摆,各为两党摇旗呐喊,军队自是希望打仗,民人却想得安乐,他圣道皇帝已不能靠一己之志定夺此事,他要一国斗而不破,他首先就不能破嘛。”
茹喜絮叨着以吴襄为首的智囊团总结的英华政识,甚至有不少是《中流》报特使老宋所做的分析。
“这么一看就很清楚了,我大清想要保住这北面的半壁江山,还能靠谁?只能靠南蛮的狮党!只要向这狮子供奉足了,它自然会拖着虎党,乃至南蛮国中那些叫嚣要复土的人,按下北伐之势。便是圣道皇帝,不掀起风雷之势,也难起刀兵。而他真要再掀风云,南蛮国势的棋局才粗粗凝成,谁知道会斗出什么乱子呢?”
庆复听得很是佩服,但心中那团惊惧却依旧未消,这跟淳太妃要自己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茹喜脸色骤然一变,语调也更冷了:“这路子恂亲王和皇上怎么也难接受,他们心急火燎地在西安弄出乱子,就是难消以刀枪事决天下的心志。”
庆复再暗打一个哆嗦,这不是你怂恿着恂亲王干的么?
“现在好了,送给南蛮一个聚合国中人心的绝好机会,反对北伐复土的人在这人心之下也无力伸张,我大清大祸临头,庆复,你说该怎么办?”
茹喜冷笑着追问:“难不成砍了本宫脑袋,让不经事的皇上握住权柄,跟南蛮作生死决,这就是你的心愿?”
庆复赶紧道:“娘娘戏言,奴才不敢入耳。娘娘数十年如一日为大清社稷呕心沥血,天下谁人不知……”
茹喜咬牙哼道:“你们那位十四爷就不知!他急急把福敏和傅清拔为内大臣,掌紫禁城宿卫事,此时还避开本宫去见皇上,怕就是商议着对付本宫!下一步就是要你庆复封了宫门,然后拿了我罢!”
茹喜嘴里这般说着,心中暗道,李肆啊李肆,你下手也真是狠绝,借着行刺之事,翻得烟尘大作,迷了外人视线,让允禵也以为我有多大能耐,在后面操纵着那些杂乱势力。现在允禵既是不甘当替罪羊,也是被你营造出来的假象迷住,以为我已手眼通天,下定了除我之志。
没办法了,只能跟允禵一搏,李肆,若是我能搏胜,这大清江山落在我手里,你要来拿,就没那么轻松了。
庆复本是躬身立着的,听到茹喜这话,噗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奴才不知此事……”
茹喜按下杂念,逼问道:“就是知你还明轻重,对本宫还算忠心,这才用你。本宫刚才要你去办那事,你到底愿不愿啊?”
庆复脑门上一颗颗汗珠直往下滴,淳太妃要他办的事几乎就跟他三哥隆科多如出一辙,问题是,隆科多是助雍正夺嫡,而他却是要助皇太妃摄政。
茹喜找他来谈的就是这事,西安变乱,南蛮各界讨伐之声汹汹,有举国北伐之势,大清风雨飘摇,茹喜要他“清君侧,正纲纪”,拿下恂亲王和福敏、讷亲一党,以这些人为替罪羊,换得南蛮止戈息武,保大清江山。
“奴才……奴才之力羸弱,恐难担当如此重任啊,娘娘!”
庆复挣扎了许久,挤出这么句话。他是有心,但却无力。
庆复本身就是恂亲王党,因为三哥隆科多的影子,在恂亲王一系里地位不高,尽管有热河行宫变乱之功,光绪维新时又站在恂亲王一边,却始终未得恂亲王满心信任。他现在的步军统领大臣,九门提督之职,比当年隆科多之职弱了许多,就只统管满旗步军三营和京城巡捕五营,负责京城九门防务,还要受兵部节制,更有诸位军机大臣遥领,根本接近不了宿卫体系。
“办不到也要办,封了恂亲王府,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么?”
茹喜淡淡说着,庆复几乎要吐血,恂亲王在朝野中名望无人能及,更领着总理辅政大臣之职,诸军机大臣都还要受他节制,更不用说京城丰台、西山和南大营的十五万驻军全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不止如此,皇上该也会偏向恂亲王,靠他一个小小的九门提督,还没握住大义名分,敢跟这么一头巨孽抗衡?
见庆复万般为难,茹喜再道:“你也算实诚,没马上应下来哄着本宫,也罢,到时只要你封住京城九门就好。”
庆复还在犹豫,茹喜冷声道:“别忘了,保宁银行、大聚盛和魁星号这些生意里,可有你的份子!本宫若是倒了,你还能置身事外?恂亲王和皇上怕正愁找不到更多的替罪羊!”
庆复几乎要瘫软在地上,果然如此,被这妖婆拖着,借内务府的晋商渠道跟南蛮作生意,这十年下来,已是擦不干净屁股了。
念头转来转去,庆复终于定下了心志,乍着胆子问:“娘娘,紫禁城这边,就不需要奴才……”
茹喜懒懒地挥手:“紫禁城的主子不是皇上么,皇上难道还会向着外人?”
外人?对皇上来说,你淳太妃还能比恂亲王更亲?
庆复刚涌起的疑问,被记忆深处宫中一些传闻给轰然拍撒,他拼命压住惊得快炸掉的辫子,匆匆告退。
出了坤宁宫,总管太监李莲英微微笑着,将一个太监塞到身边,名为伺候加联络,实则监视,庆复望望阴郁的冬日天幕,暗道三哥啊三哥,我终于也走上了你那条路,就指望淳太妃能比先皇宽仁一些,不会把走狗烹得那么急那么绝吧。
庆复惶然离开坤宁宫时,允禵也一脸坚决,外加一丝满足地离开了仁智殿。
“朕听十四叔的,要救大清,就得除掉妖孽!”
弘历的决绝之声犹在耳边回响,允禵觉得,自己的谋划已是板上钉钉,一帆风顺。
那茹喜即便握着大势力,可终究只是区区太妃,窃居紫禁城,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是皇上,还是自己这一派,乃至张廷玉等汉臣,都不满此女已久。只要说通了皇上,一道谕旨就能拿下她,之前让福敏和傅清掌住宫中宿卫,已是多加一道保险,有备无患。
允禵终究谨慎,出了宫门还在琢磨自己的安排,想来想去,似乎漏了九门提督庆复,此人跟茹喜来往密切,不太可信。可再想此人既不是隆科多,那茹喜更不是自己的四哥,就算有些手脚,京城三大营十多万大军还得听自己的,区区九门提督,不必挂在心上……只要当今皇上坚定心志,有这大义在,怕得谁来?
养心殿,弘历转来转去,之前的决绝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不安。
最终他再忍不住,高声道:“吴书来!替朕去坤宁宫传话,朕要见淳太妃!”
之前在仁智殿虽被允禵说服,但弘历终究心里没底,此时再想,真要除掉茹喜,且不说自己跟她之间的纷乱牵连,这么一来,就跟南面叔皇彻底撕破了脸,就靠允禵所说的“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真能护住大清江山?
弘历转了心念,事关江山社稷,兼听则明,抛开儿女之情,听听茹喜是怎么说的,再来定夺,这才是帝王之心嘛。
坤宁宫,听到李莲英报说皇上要见,茹喜绽开笑容。
允禵,你真以为皇上会站在你这一边?不,天底下最懂皇上的是我茹喜,不管是大英的圣道,还是先皇雍正,还包括当今的乾隆……
她掩口慵懒地打着呵欠,对李莲英道:“今儿乏了,让万岁爷直接到寝殿见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