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日当正午,但凡树荫丛丛之处,都是鼎沸人声,吃饭的,喝茶的,闲磕牙的,歇脚的,都在树荫下纳凉。
广州县西关天庙本是一座土丘,自天庙重建后,买下了一直到江边的土地,广种高冠大木,多年下来,竟成闹市里的一处幽静之地。此时林中摆开一圈桌椅,正是天庙开的茶馆。
一桌半个时辰十文,茶水另计,便利的正是寻常人。靠着珠江一侧的布设则上了档次,竹林环绕,亭台临江,半个时辰一两银子,自然是富贵人专享。
不管是寻常人还是富贵人,绕着天庙洒开,各纳各的凉,各吃各的饭,而喧嚣声则混杂在一起,分不出良庶贵贱。
“西北有羊有马!南洲知道吧!?官面叫大洋州,番禹鸟兽园的袋兽和树熊就是探险公司从那里抓回来的!据说那里草木繁茂,一望无垠,还没什么狮虎狼狐,最适合放牧。咱们国中缺马缺羊,皮货的价也一年比一年贵,那个什么大洋州联合公司憋足了劲地从北面贩运马种羊种,想到南州牧养,却总是不得力。为啥?鞑子拦着呗!官家说了,鞑子不落教,打!咱们打四川,就是这么来的。”
“打通了西北好啊,可以跟西北直接通商了,如果在南洲也养出羊马,这畜生的生意可就要兴隆起来了。看来咱们得多看看这方面的行当,对对,皮货!”
临江一间亭子里,一群穿着绚丽细绸,戴着员外巾子的人正侃得唾沫横飞,亭中石台上还丢着《工商快报》、《金鱼报》等读物,身后站了一圈肤色黝黑的少年男女,忙着给这些老爷们打扇沏茶。
“缅甸人杀了大明的永历帝,官家要替大明报仇。之前还是好言相劝,让他们纳贡称臣,认罪服法。可缅甸人一点也不领情,还把代咱们传话的暹罗使节杀了。官家不想让咱们老百姓平白流血,只是招呼暹罗和交趾人上去打。打了好几年,占了缅甸人老大一片地,那缅甸人就是个无赖泼皮,还是不认输。居然勾结西洋人,把暹罗和交趾人打得大败,这下终于惹恼了官家,发大军征剿,缅甸人……没救了!”
“区区缅甸,就敢跟咱们叫板,也不掂量掂量份量,西洋人里最强的西班牙人都夹着尾巴从吕宋滚蛋了……”
“嘿!说到当年打吕宋,我们总司就是从那时候发起来的,咬牙买了条破船,精心修好了,给大军运送补给,现在已经有了十多条大船!眼下南洋不止是打缅甸,还要打马六甲,好机会啊,咱们哥几个是不是也凑个份子,自己来干?”
林子里,也有穿着布衣的朴素汉子聊得起劲,话语里既有豪情,也有憧憬。
林子深处,一帮羽扇纶巾的书生却在相互争执,嗓门扯得比外头的喧嚣还高。
“琉球和日本的首尾都还没有料理干净,一国就八面出击,亘古未有!忘战必危,好战必亡,眼下这番动静,已经不是好战,而是癫狂了!”
“怕是武人裹挟吧,咱们这一国,最早就是武人推着官家立起的,之前十来年都安安生生,现在会不会有了以武御国的想法?枢密院不入朝堂,终究是祸患啊。”
“不止是武人!西院的老爷们都是想着打仗的,靠着打仗,他们能供军械给养,靠着打仗,他们能买俘卖奴!靠着打仗,他们能夺矿产田地!东院那帮王八蛋怕是被他们收买了,竟然一声不吭,甚至同流合污!跟西院一起麻利地批了军债增股的法令,咱们得把东院都换下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帮麻衣士子情绪最为激愤,看他们的装束,该是国中墨党。
“武人什么时候能定国策了?你们墨党不要老搞树敌同攻,挟民意自重这一套!这一套就是法术,当心惹了众怒!”
“不在其职,不谋其言!你们别老是以百姓自居,去街上问问百姓,有多少反对打仗的?肯定有,一百个里有三十个就不错了。西关这里,估计你还找不到十个,为啥?打服了缅甸,打通了西北,西关这里的织造坊生意就更好了!”
“我倒是不反对打,可八面出击,头尾难顾,总要出点岔子,官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另一群士子气质沉稳些,但思路却没凑在一起。
争吵声传入林中另一桌子,这桌人都是一脸疲惫,眼圈发黑,听到这些话,相视一笑,笑意里既有鄙夷也有无奈。见他们服色虽朴素,面料却很考究,就忙着大吃大嚼,没有杂声,座次还排得很规整,以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为首。眼尖的人就能看出,这是一帮官爷。
“有些仗是压了很久,到现在不得不打,有些仗是提前打了,凑在一起,八面生风,也难怪国中不解。”
那年轻人吞下一只烧鸡,才像是活了过来,喝了口茶,悠悠说道。
“郎中说得是,寻常人更怕八面为战,总有胜败,却不知本国军事的底细。咱们兵备司现在头疼的已不是兵员不足,而是太多,战后该怎么疏遣安置的问题。”
“是啊,官家洞烛先机,立国时就建了兵部、枢密院和总帅部三级兵制,分别主持训练营、警军、卫军、镖局和殖民地之军。只是将这些兵员汇聚起来,一国就有二十万能战之军,年前又订立《兵备法》,把训练营散为古时的征发之制,不计财税供养,要照着咱们兵备司这般动员下去,到年底能汇出百万大军!”
“问题就在这财税供养了,幸亏官家早有所备,留下了两千万预算额和五百万实银,不然咱们还没办法动得这么利索。前日东西两院批了军债转股,官家的预算才有了实银托底,否则这一仗还不知怎么打下去。”
“银子足了,才会八面出击嘛,如果东西两院扯皮,这银子没着落,八面出击恐怕就只有两面出击了。”
“光银子也不够啊,不仅得靠咱们动员官兵,组织师营,军械司也得有足够的库存武装官兵,瞧军械司那帮人,也不比咱们轻松,早前是满地乱窜地核查各地的军械库,一发炮弹,一斤火药都不放过。可现在又跟咱们一样,被如山的军械压住,就忙着调度来往了。前几年佛山制造局可没歇息,火枪大炮闷着头地造,现在正派上用场。”
长官说话了,下属们才纷纷开口,这些人竟是枢密院兵备司的官员,他们负责调遣和组织国中后备兵员,一国八面大战,最忙的就是他们了。
兵备司郎中是王久,老凤田村人,一般人并不清楚他的背景,他其实也算是李肆的弟子,百花楼第一代楼主,死在雍正手下的王思莲就是他的母亲。
说到忙累,王久摇头道:“我们这点忙累还不算什么,眼下这一国最忙的是神通局里我那些师兄师弟。他们帮着后勤司打理辎重补给,如山的货物,得分发到各地,不能说一丝不差,怎么也要确保一厘不差,据说他们是一日换一副算盘,更没有神仙时间出来纳凉喘气……”
王久也是神通局里出来的,对组织运筹尤为精通,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管一司的资本。
正说话间,就听靠江一侧响起如潮呼喊:“轮船!轮船来了!”
珠江上,一艘巨大的江船慢吞吞地顺流而下,船上既没有风帆,两侧也没有撸桨。船身两侧是两个大轮子,如宋时的车船一般,呼呼转着,搅起洁白水浪,而船中央还竖着一个烟囱,喷吐着浓浓黑烟。
船舷两侧站满了红衣身影,该是要出战南洋的红衣兵,两岸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即便是那些争吵的读书人,也都振臂呐喊,战争究竟给百姓带来的是苦还是乐,这事并不清楚,可为这一战而流血牺牲的,终究是武人,是这些红衣官兵,是他们在守护这一国,为这一国争利。
“加油!”
“万胜!”
民众的呼喊传入耳中,船上的官兵挥臂还礼,脸上原本的灰败蜡黄之色也渐渐被红晕驱散。
“总算要换船了,这该死的轮船,这辈子绝对不乘了!”
轮船靠上青浦港码头,陆军新编第九师一百营前翼翼长侯全两脚发软地上了岸,嘴里还这么唠叨着。他都这样了,部下们更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下船就恨不得摊倒在地上。
“整队!整队!看看你们这些软脚虾,你们配穿这身红衣吗!?你们的官长呢!?就这混帐模样,你们去南洋是杀敌呢还是铺路的?”
码头派驻有总帅部的调度官,见这些兵站都站不稳,顿时发了火。
“长官!这轮船一路抖个不停,把兄弟们的胆汁都抖出来了,现在还能站着,职下觉得已经不错了。”
侯全挺胸昂首,向这个外朗将调度官申辩着。
“已经不错了?这船抖点又怎么了?战场上地还抖呢,是不是觉得只要能站着,敌人就会自尽!?别老找理由!”
调度官当然不愿在这个校尉翼长面前失了威严,挥着马鞭继续训斥,侯全脸色又青又白,苦不堪言地受着训,当调度官训斥够了,挥鞭示意谈话结束时,侯全觉得自己已经打赢了一场战争。
“他们也真是点背,搭上了这破船……”
看看那艘此刻已歇火停烟的轮船,调度官怜悯地摇摇头。蒸汽机已经用在了船上,将宋时的车船概念套上,就有了这明轮船。可惜的是,还有太多技术问题没有解决,比如船身的震动,比如还没研究出蒸汽回路,锅炉只能不断补充水,没办法出海,所以这艘船依旧只是试验性质,在江河里跑跑。眼下调度兵员物资,什么船都得用上,谁搭上这船,就只能自认倒霉。
侯全带着这一翼三百多人,顺着路牌指引,向青浦广场的集结地走去。此时的青浦码头已经成了大军营,火红的军衣几乎遮蔽了灰白地面,来来往往的官兵成千上万,他们这一翼人马进去,就如小溪汇入了海洋一般,没起一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