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要吃糯米鸡,竹筒肉,恩,再来点顺化香酿……”
九月,大越谅山督镇府牢房里,袁应纲官服破烂,脸上还有几块青紫,显是吃了一些苦头。但他毕竟是地位不低的官员,所以也没遭太多虐待。不过听他嚣张跋扈的语气,那些苦头也多半是由他自己一张嘴招来的。
“别做梦了!还是多担心自己的小命吧!你的那个伪朝,不把思明府三州还给我们安南,你的人头可再保不住!”
谅山道督镇阮善允冷声说着,同时觉得这个伪朝官员脑子有些问题。
“我早说过了,你们犯了一个大错,现在醒觉……也来不及了。记得啊,糯米鸡可得是现烧的,凉了可不好吃。”
袁应纲依旧是一幅大咧咧的模样,语气还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怜悯。气得阮善允一鞭子抽在牢门上,恨自己干嘛要跟一个疯癫较真。
出了牢门,阮善允朝谅山北关行去,虽说不觉得北面那个叫“英华”的伪朝有胆子出兵,但身为谅山督镇的镇守,他必须提高警惕。
此时是后黎朝永盛十四年,对阮善允这样的边关统兵大将而言,只知主府,不知朝廷,只尊郑王,至于黎皇……那就是个傀儡,他的真正主人是安都王郑纲。
历代郑王都很重视北面那个“天朝”的动向,永盛十年,天朝广东乱起,那个英华伪朝立国,那时安都王还没怎么重视。伪朝进兵广西时,还跟当时的云贵总督联络过,表示愿意出兵相助。也许是对方看透了安都王想要趁火打劫,侵占国土的用意,所以严词拒绝了。
去年英华伪王称帝,安都王的态度有了转变,从之前的隔岸观火,备着随时浑水摸鱼,转为暗中提防。能将天朝打得落花流水,万一那位圣道皇帝转头看向自己,还不知是多大的麻烦。所以安都王频频跟还守在云南的天朝提督马会伯联络,希望能达成攻守同盟。
安都王的下一步计划,身为心腹的阮善允很清楚,那就是跟英华友善相处。从各方渠道了解到,清国已经失去了大半个南方,再难维持昔日天朝上国的格局。新君上位,也是地位不稳。大越北面的邻居,短时期内已经不可能再换人,就是这个枪炮犀利,荷包鼓鼓的英华。
可这并不意味着就马上向英华展露笑脸,更不意味着就要将英华奉为新的天朝。毕竟英华只据有几省之地,靠着跟马会伯的联手,安都王相信,大越这一方,有太多筹码,可以跟英华周旋。
因此不仅安都王,连阮善允都相信,先摆出强硬姿态,从英华手里讨来一些地盘,这该是没问题。那位圣道皇帝只要有起码的智慧,都该明白,给大越一些甜头,稳住南面形势,对大家都有好处。毕竟圣道皇帝的大敌在北面,跟他想要收服整个华夏的宏图相比,几州之地,不过毛毛雨。
抱着这样的心思,阮善允让自己的手下在边境四处挪界石,希望招来英华的注意,结果让他非常满意,居然抓到了对方一个大官。虽然不清楚枢密院军礼司是干什么的,但听起来似乎跟天朝皇宫的“司礼监”差不多,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为此他还亲手摸过那官员的裤裆,遗憾的是,摸到了完整的鸟儿。那姓袁的官员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笑,当时说,既然你有如此喜好,之后会让你满意的。
“英朝官员都是这般神神道道的么?”
想到那家伙当时的诡异笑容,阮善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上了北关城楼,看着四处的山峦,阮善允心道,这片国土是上天赐给他们越人的,所以才能从天朝治下独立。想到宋明历代都在这片国土上碰得头破血流,心中的豪迈感无比充盈。如今天朝分崩离析,大越就该趁此机会,一飞冲天!
正想得入神,一行人急急奔上城楼,为首的正是他的儿子阮海莫,他在谅山督镇府任巡守,也称大目,负责巡视边关,正是他抓住了那袁应纲。
“父……父亲,大……大事不好!”
阮海莫风尘仆仆,惊慌失措,阮善允眼皮直跳,难道是……
“中国人……中国人来了!”
阮海莫该是从边境急急奔来,已累得话都说不顺。
“来了就来了,肯定是来讨人的,早就等着他们呢。”
阮善允松了口气,这都半个月过去了,怎么也该来了。
“你的部下呢,怎么不押着中国人的使者一同过来?”
接着他不满地训斥道,阮海莫喘着大气,挥手向北指去,阮善允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阮海莫的部下出声道:“中国人的大……大军来了!”
果然,预感被证实,阮善允脸色白了一下,随即又涌起红晕。他哈哈笑道:“大军!?别开玩笑了,那英华的大军不是在北面,就是在东面,都是几千里之外,正跟清国大军对峙,哪来的大军?”
他豪壮地道:“你们这些没经过大战的小子,怕是把几千人马就当作大军了吧?就算是万人大军,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谅山!大越北面第一关!中国人,来多少人,留多少尸体!”
阮善允心中焰火呼呼烧着,那英华伪朝真是太蠢了啊,居然不由分说就动手,当咱们是清国人那般好欺负?就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大越子民的骨气!
他高举手臂,正要下令,前方山路上,一拨人马赫然现身,马虽是杂色,人却都穿着红衣,正朝他们这边指指点点。
看着这百来骑该是斥候的人马,阮善允不屑地冷哼一声,手臂挥下,沉声下令:“鸣钟,备……”
话音未落,一面火红大旗从那百来骑人马中竖起,接着前方山峦像是升起血火火浪一般,先是一线,渐渐宽延,不过片刻间,如潮的火红身影涌出,将前方天地分隔开来。
阮善允手臂僵在半空,嘴巴还张着,却已没了声音。
这哪里是几千人马!儿子说得没错,这是真真切切的大军!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愣了好一阵,阮善允才像是被火烧到屁股一般,几乎跳了起来:“备战!备战!该死的,边境上的巡守都是吃什么的!?敌军都冲到了城下,还没人给我发回消息!”
阮海莫这时才喘过气来,带着一丝惊惶一丝庆幸地道:“边境巡守不是被中国人的刺客暗杀了,就是被大军偷袭围住,儿子是见机得快,才逃了出来。”
阮善允咬牙,这些中国佬太阴狠太无耻了……
可沮丧和绝望仅仅只持续了片刻,阮善允很快就振作了起来。他这谅山督镇府,可是有三十奇优兵四千多人,外加征发本道乡兵,能握两万多人,再加上谅山四面环山的地利,怎么也能撑到安都王的援军赶到。
谅山城内号角四起,兵民来回奔突,一片慌乱景象。随着兵丁不断涌上城墙,阮善允那空荡荡的心口也像是被点点填满,渐渐安定下来。
举起从会安黑市买来的单筒望远镜,阮善允观察着三四里外敌军的情形,却又见到另一面大旗升了起来,见着这旗帜,大致看清了旗上的字,阮善允脸色顿时煞白,身形一晃,望远镜从手里掉落,叮当摔下城墙,他还犹自未觉。
“父亲?”
阮海莫诧异地问,阮善允闭了闭眼,那一刹那,阮海莫清晰地看到,父亲的脸上正流动着极度的畏惧。
两眼圆瞪,阮善允忽然高声道:“去……去准备糯米鸡,竹筒肉,顺化香酿!还有,你妹妹呢,让你妹妹去服侍那位袁大人,哪位!?就是你抓来那个!算了,我亲自去安排!”
阮善允急急下了楼梯,去讨好那位袁大人这事似乎比守住谅山还要紧急。阮海莫紧皱眉头,举起自己的望远镜朝前方看去,想搞明白父亲到底看到了什么才这般害怕。
“清君侧……诛逆贼……扶黎逐郑……”
见着了那面大旗,阮海莫脸色也变了,不止是大旗,大旗下方,正聚着一群大越文官,在他们身后,有一支跟大越兵丁同样服色的军队。
部下嗡嗡的议论声传入耳中,他们也都看到了,阮海莫抽了一口凉气,已觉得头皮发麻,嘴中带苦,这确实是……天大的灾祸。
“何必再捎上这帮仆军……”
谅山城外,一处高坡上,虎贲军统制孟奎看着安南“杂兵”挤在自家的火红队列中间,感觉分外碍眼。
“这就是大义名分,没有这个名分,咱们打下谅山,怎么也得死伤上千,要拿下整个交趾国,怕不死伤上万。而要牢牢握住交趾,那可是桩绝大难题。”
羽林军统制贾昊淡淡道,此时他在总帅部的职衔是越南都督。
都督一职,是总帅部对外用兵的统兵大将职衔,前方冠以用兵之地的名字。大家都对“越南”一词不解,兼任总帅,直掌交趾战事的李肆说,交趾只是民间称呼,还是咱们以前国内之地,自然不能用。而安南则是交趾广南两国之称,让贾昊任安南都督,广南阮主又会有想法,以为咱们要一口气打到他家去。所以就取个“百越之南”的模糊名字。
一个穿着越人衣服,黑纱蒙面的人说话了,这人是天地会交趾负责人,他补充道:“交趾国有所谓站皇帝坐皇帝之称,站皇帝就是郑主,坐皇帝就是黎皇。现今虽然郑主势大,黎皇就是个摆设,但在民间,特别是熟读圣贤书的儒士心中,郑主就是个曹操。此外郑主治下,武将治国,文官身份低。靠着这些儒士和文官,拉起尊黎反郑的旗号,咱们就握住了交趾大义。”
贾昊再道:“就像袁铁板故意让交趾人抓去一样,那是他以命为筹,换来咱们用兵交趾的大义名分,用来安抚国内儒党和民人。”
孟奎慨然点头:“交趾人这般蛮横,把咱们枢密院勘察边防的官员都抓走了,即便是国内的儒党,都在叫唤要对交趾人施以严惩,袁铁板此举功劳可真不小。可这家伙也真是不要命了,希望他还安然无恙。”
羽林军副统制,白城营指挥使彭世涵道:“先打一通炮吓吓他们,让他们把老袁放出来。”
贾昊点头:“要打就声势大点,把所有四斤炮拉出来,城墙外的民房全都拔了。”
孟奎撇嘴:“都督还真是按部就班,这交趾猴子有什么能耐?咱们可是两军出动,加上猴子的仆军,足足有四万人之众!这般兵力,二十万清兵都不是对手。”
贾昊摇头:“论装备和战意,交趾兵可比鞑子兵强。他们手里的家伙,一半都是燧发枪,地形也熟,记得出发前四哥儿跟咱们提点过的东西吗?”
孟奎捏着下巴点头道:“是呢,四哥儿说过,这些猴子没有多少大军协同攻防的经验,但小规模战事的经验很足……”
接着他充满信心地道:“由此推断,交趾兵要跟咱们硬碰硬打阵战,绝没好下场,需要头疼的是战后的清剿和安定。唔,我明白了,仆兵的用处在这里。”
贾昊忽然笑了:“看来谅山的交趾兵并没有跟咱们硬战一场的决心,他们已经乱了。”
看向谅山,就见城墙上乱成一团,而城门正缓缓开启,一队不着甲胄的人马奔了出来,显然是来谈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