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是直隶总督阿克敦之子,早前英华北伐,太后哀社稷时,他就自请领军攻塘沽。考虑到其父已决意守北京城,总得留下一家血脉,太后就遣他领丰台大营,护送满人北迁至盛京。
到盛京后,阿桂又向鄂尔泰力请领兵拒敌,鄂尔泰就委他为武卫军前翼总统,整编丰台大营和辽阳大营的旗兵,负责辽阳一线防务。
作为新生代满人精英,阿桂不仅心怀卫护满人族脉之志,还开明好学,对抱守满州骑射的守旧派满人格外痛恨,认为是他们的顽固坏了大清社稷,连累满人面临灭族之灾。
自晓事起,他就如饥似渴地钻研英华军学,还受英华圣武会和天刑社的启发,与高晋、哈达哈、班第和兆惠等年轻一辈满人将领结成满州皇武社,鄂尔泰建武卫军,将这五人一并拉来,分任各翼总统,五人由此也有了“满州五虎将”的别名。
此时武卫军左右翼的高晋和哈达哈在萨尔浒城与伪燕主力血战,后翼总统班第驻守锦州,确保辽西走廊的畅通,中军都统兆惠守护盛京大本营,而肩负起辽阳防务的就是阿桂这一路人马了。
他这一面压力最大,不仅有英华韩再兴的第七军,包括两师一万多红衣和至少三万韩军,还有伪燕三皇子年斌统领的六万朝鲜军,而他的武卫军前翼就一万四五千人,装备杂乱,训练不足,唯有一腔忠诚热血。
武卫军官兵大部分来自满州八旗以及锡伯、打虎儿(达乌尔)、赫哲、鄂伦春等“新满州”各族,而阿桂统领的前翼连汉军旗人都不要,更不提汉军绿旗人。
鄂尔泰对他明言,此去是九死一生,阿桂却道:“我已抱定十死无生之志,存满州靠的不是膝盖,而是头颅!”
他率军南下时,盛京一城满人皆哭。
本已抱定死志,可在辽阳一线驻守时,阿桂却发现了一丝生机。
韩再兴的第七军放缓了脚步,占据海城后再没大动作,而年斌的朝鲜军更是小心翼翼,一日十里,如蜗牛爬一般北进。
阿桂据此判断,英华与伪燕在辽东方向并未达成默契,韩再兴明显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而年斌则是惧怕韩再兴的军势,这样一来,他就有了分路击破的机会。当然,打韩再兴是发昏十三章,打年斌就成了唯一选择。而鄂尔泰暗中告知他的另一件事,让这丝生机也并非缥缈得难以把握。
五月初,也许是依旧僵持的萨尔浒城战局刺激到了年斌,看到有抢先进盛京的机会,再明白了韩再兴的盘算,侧翼绝无威胁,于是年斌催动大军,急速北上,即便是小雨天,也不愿停步。
雨天绝非可战之时,年斌是这么想的,然后就是眼前这幅人仰马翻的惨状了。
朝韩绵战多年,倒是锻炼出了一支强军,可年斌毕竟不是朝鲜王,他用尽了各种手段,甚至许了割辽东千里江山,才让朝鲜王李光佐调出五千精锐火器军,剩下五万多人不是地方守备,就是临时动员的农民兵。
清军自左翼多路突袭,朝鲜兵前队瞬间崩溃,年斌怒喝着部下收拾中军后队,看情形清军伏兵不算多,还有一战之力。
就在中军后队急速整队,各部如无头苍蝇,乱挤乱撞时,蹄声轰鸣,大群马队分作数个箭头,自右翼撞出,狠狠插入正混乱不堪的朝鲜军腰眼。满州人马刀挥舞,切断雨丝,扬起片片血水。
扫视已乱作一锅粥的朝鲜兵,年斌一颗心沉入冰窖,他咬牙喝道:“撤!撤回通远堡!”
此时他无比庆幸,副手李光忠还带着两千火器军和一万杂兵守在后方通远堡,这些杂兵丢了也就丢了,只要把手下一千年家汉军心腹,以及另三千火器军带回去,清军这一口也只是咬掉一块肉,还伤不到他的骨头。
沸腾的战场里,数千兵丁聚起队形,刺刀枪托毫不客气地落在挡路的杂兵身上,片刻间就自乱兵中杀开一条血路,向南退去。
“总统!年斌带着火枪兵退走了!”
“那才是朝鲜兵的精锐,绝不能放走!”
部将们情绪高涨地向阿桂请战,多少年了,大清被英华压了多少年了,满人的勇武早就埋入了时光的腐土中。可就在这存亡关头,就在这位年轻将军的带领下,满人终于又证明了自己!
看啊,战场上那些朝鲜兵在满人的刀枪之下就如猪犬一般,一片片就诛,还活着的尽皆鬼哭狼嚎,肝胆皆裂,不是抱头亡命奔逃,就是五体投地,叩首请降。他们这股伏兵不足万人,却在顷刻间打垮了至少四五万朝鲜军。
有阿桂这样的满州英雄在,有他们这样的满州好汉在,满人不会亡!
朝鲜兵大队已溃乱如豆渣,部将们都瞄上了仓皇退却的年斌本部。
“富德,你领一标马队追击,等这里大势砥定,我再领大队人马来。”
阿桂抹去脸上血水,沉声下令,收拾朝鲜兵虽不比收拾猪难多少,可毕竟有几万头,他现在难以脱身。
部将富德涨红着脸领令而去,阿桂看向战场,挥刀道:“尽歼高丽蛮子!”
五月十一日,九千清军冒雨突袭,近五万朝鲜大军在半日内全数就歼,斩首七千,俘三万,只逃出年斌本部不足六千人马。
自英华崛起后,满清近三十年来在军事上不断探底,面子早就丢给没影了,说到武功,满人人人脸上无光。而这场草河堡大捷,终于让满人扬眉吐气,腰杆也略略变硬了。
但这一战还非终局,尾声更非同寻常。
十二日晨,年斌领着狼狈不堪的数千朝鲜兵退回通远堡,这一路撤退,清兵马队袭扰不停,不是他掌握的一千年家汉军压阵,那数百马队就要将他这股败兵尽数吃光。现在好了,背靠通远堡,火器军未伤元气,加上一万杂兵,还有跟清军一战之力。
年斌这般想着,就等着李光忠开门,李光忠是李光佐族侄,此次出征是以他为面上大帅,虽有朝鲜兵马大元帅的名头,可在年斌看来,李光佐都是年家扶持起来的傀儡,李光忠更算不得什么人物,就是一条狗。
等待之时,年斌心中还闪过一丝惊惧,如果眼前这道堡门始终不开,李光忠叛了怎么办?草河堡败成这样,清军携大胜之势而来,难说李光忠会生异心。
还好,堡门开了,李光忠还一脸谄笑地亲自迎了出来,如年斌在心中对此人的定位一样,就是一条狗。
年斌放下心来,暗道进堡后就得马上收拾了李光忠,以绝后患。至于借口,就说草河堡之败,是这李光忠里通满清好了,而且……未必没有这种可能性。
正堆起笑脸,准备下马,年斌猛然警觉到什么,笑意僵在脸上。
他在李光忠身边安插的亲信呢?一个都没出现!
年斌这一愣,李光忠看得明明白白,他的脸色也猛然沉下,振臂高呼道:“杀年贼——!”
堡门一带顿时大乱,年斌和李光忠的亲兵一拥而上,遮护着主帅匆匆退开,而年斌所领的朝鲜兵还一头雾水,不敢乱动。大批朝鲜兵却从堡中潮涌而出,一副要将年斌碎尸万段的狠状。
“走!向东走!”
年斌心中大呼果然,草河堡果然是你们高丽蛮子勾结清狗所为!当然,此时他是没认真想,真要勾结,还何必让数万大军陪葬。
年斌如在草河堡那般当机立断,领着年家汉军仓皇撤退,数千跟着他从草河堡逃出来的朝鲜兵不知所措,也是乱作一团,无意间掩护了年斌。
十三日,当阿桂率军赶到通远堡,明白昨日之事后,气得一脚踹在伏地请降的李光忠身上:“打仗不行,治国不行,玩心计都这般粗劣不堪,进嘴的肉都能给咬脱了!尔等高丽蛮子,几如棒槌!”
李光忠就是鄂尔泰留给阿桂的一丝机会,年羹尧举兵起事,两路大军逼压盛京,鄂尔泰就瞄上了朝鲜。阿桂不清楚鄂尔泰是怎么运作的,但也有大致推想。
李光佐虽靠年羹尧扶持,篡位为朝鲜王,但无时不刻都想着摆脱年羹尧的控制。
英华扶持韩国,与朝鲜多年绵战,看得出是想朝韩两分,李光佐不可能抱上英华的大腿。而大清国么,虽丢关内之势已不可逆,但在大多数人眼里,英华能让大清去国,却不太可能绝满人一族,满人踞辽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所以,满人就是李光佐还能抱的大腿,在这个大背景下,鄂尔泰能跟李光佐达成某些私下协议,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
但鄂尔泰再有大能,若满人已真是落水狗,协议自无兑现的可能性。李光忠跟着年斌北上,也该是领受了李光佐的两面暗令。
现在阿桂在草河堡展现出满人的力量,朝鲜人在满人面前依旧羸弱如羔羊,阿桂早早就派快马联络了李光忠,要李光忠亲手解决年斌,以此为投名状,李光忠自是顺风转舵,赶紧迎清拒年。
只是,如阿桂怒骂那般,高丽蛮子坑人的水平都这么差,竟让已到通远堡下的年斌逃脱了!阿桂满心想着解决了年斌,萨尔浒城一面燕军人心大溃,他能收到全功。
现在可好……该死的高丽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