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族辖领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然而亲自深入实地还是第一次。除了从前不是很喜欢旅行的缘故之外,还因为这里实在不大适合男人逗留。
这里并非很多男子想象的那样,是男人的天堂,据说如果有个男人真的来到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保准他再也不会想要遇到任何一个苏族人。从前我曾在一个小酒馆遇到过一伙佣兵——那时候我还是一个魔法学徒,初次外出游历。两杯杜松子酒之后,那些佣兵就开始大谈自己的冒险计划:他们打算深入人间乐土苏族领地,去物色几个奴隶,顺便享受那里女人们的热情招待。
从逻辑性方面来说,我对他们的这几句话相当不理解,于是问道:苏族不是女性做族长么?为什么会“热情”地招待你们?据我所知,在那里,男人的地位并不是很高。
当时的那位团长喷着酒气告诉我:苏族女人以强者为尊,而苏族的男人们则大多孱弱不堪。与正常的人类社会相反,苏族的女人大多从事体力劳动,而男人们则像别处的女人一样操持家务,因此地位相当低下——远远低于别处的女人们。
一些被女人赶出家门的男人则成为奴隶,他们的目标就是那些人。至于为什么会享受热情招待——团长的理解是,那里的女人们定然没有见过真正富有男子气概的男人,所以他认为他们可以轻易征服那些异族女子。
我又问道:既然苏族的男子孱弱不堪,贩运他们又有何意义?
当时那位团长和他身边的佣兵们只是看了看我下巴上刚刚长出的一圈柔软胡须,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事儿过了很久我才弄明白,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伙佣兵最后的结局——
据说过了三个月他们从苏族人的领地出来之后,每个人都多了一个奇特的习惯:见到了女人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帽致敬,足足被人嘲笑了两年。
没想到如今我却要从这里穿过去。
实际上倒不是没有别的路,然而那样一来,就得多花上半个月的时间翻山越岭。眼下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不得不尽可能节省花在旅途上的这些功夫。
我一直在思索如何应对米伦·尼恩,所以就没注意不知何时,我们的道路已经开始深入丛林。北方还是冰天雪地,但这里已经像是初春。地上非但没有积雪覆盖的痕迹,反倒是有无数嫩草冒出头来。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虽然不像夏日那样繁盛,然而树木的华盖却依旧呈现深绿色,将道路之上的天空遮掩得严严实实。这使得这条崎岖不平的林间小路越发难行,到最后我不得不收起法术,将南瓜马车恢复原貌,而后在晚餐的时候消化掉。接下里的路途,就得在马背上度过了。
珍妮对此地倒是极有兴趣,她一直睁大眼睛细细搜寻,希望能够见到那些传说中的苏族人。然而此地地广人稀,又岂是那么那么容易便看得到的。
但……就在我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语之后,我们便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苏族人。
当时我们正在路边的草地上生火取食,半人马战士泰达米尔忽然警觉地抖了抖耳朵,而后不安地在地上跺了几步:“阁下,附近似乎有人在监视我们。”
对于这个生长在丛林之中的战士的直觉,我一向深信不疑。而矮人甲壳苏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抄起了靠在身边的火枪——想来他也听说过有关苏族人的传闻,身为一个男人,他一直嘟囔着“要给那些婆娘好好上一课”。
没让我们等多久,不远处的树丛便晃动起来,而后四个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四个高大健美的女人,相比外面的女人个子要高些,身材要壮些。但并非是那种肌肉发达的健壮,反倒是有一种健康的美感。她们穿着粗麻布的衣服,每人手中执一根木矛,顶端是闪闪发亮的铁质矛尖,显然得到了良好的养护。
为首的女子有一双大眼睛,依照人类的审美观点,相貌可圈可点。然而这位眼下却眉头一皱,看向珍妮,大声说道:“复活节期间,你们怎么可以在丛林里生火?”
“苏族娘们,苏族娘们……”矮人握着火枪喃喃自语,然后粗声粗气地回应:“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你是谁?”
但那女人甚至连瞥都没瞥矮人一眼,仍是看着珍妮:“外乡人,我建议你们现在把火堆熄灭。如果需要食物,我们的部族会给你提供充分补给。复活节期间生火是对神明的不敬——我是不想让你们在这里惹上什么麻烦。”
虽然态度高傲得可以,然而言语之间确实善意居多。也许这便是母性社会的不同之处?我觉得有些意思,便碰了碰珍妮:“按照他们的习俗,现在你才是咱们一行的头儿——全靠你了!”
珍妮愣了楞,然后才忍着笑意,站起身来向那女人端庄地回应道:“感谢您的好意。我们的确不知道贵部有这样的习俗。那么……”她示意矮人将刚刚烧开的水倾倒在火堆上。而后者看了看我,才不情不愿地执行了。
“现在我们已经熄灭了火堆,就不打扰贵部了。在这里休息片刻,我们就起身上路。”她向那女人颔首致意,动作优雅大方。这显然赢得了对方的好感,于是大眼睛苏族人将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便转身要走。
但只走出几步,她又转过身来:“还有一个忠告——如果你们打算穿越这片丛林,我劝你放弃这个念头。前面有战事。你带着这四个嗯……男人,也许会被人劫掠。”
我微微一愣,然后捏了捏珍妮的手。她当即会意,忙问道:“请留步……感谢您的忠告。但是……现在不是复活节期间么?战事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行程有些紧,很难再回头从西边绕过去。”
但这一问,那女人却变得有些不自然。她想了想,才说道:“很大的战事。他们——”她抬起手来将我、索尔、甲壳苏、泰达米尔挨个点了点,“都会被抓去,会死。”
她将最后两个词咬得很重,眉头还配合着皱了一下。然而我却从她嘴角不自然的细微抽搐中发现……这个女人似乎在隐瞒一些事情。
会死这句话不像是恐吓,然而“战事”一说大约不那么可靠……这些女人似乎是与外界隔绝得久了,说谎的技艺并不高明。然而并非像是对我们怀有恶意,倒像是出于好心的善意谎言,或者不期望前方的什么秘密被我们撞破……
事情到了这里,本该结束。虽然我被她勾起了好奇心,然而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什么麻烦。若她就此离去,我们也不会改变行程,而会尽量隐秘地穿越这片区域,继续踏上南下的道路。以我的能力来说,我想不难做到。
然而不远处出现了另外一伙人。
就在道路的转弯处,另一伙苏族女人也从密林里钻了出来,然后用本地土语向那大眼睛女人呼喝了几句什么。声音听起来颇为严厉,顺便还对我们指指点点,看起来与她有统属关系。
大眼睛苏族人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她略显无奈地回应了几句,便又走了回来。
而另一伙人则站在远处静静观望。我注意到,那些人人数稍多,在十人上下。她们的身后……则是跟了一长串的男人。
苏族男人。果然和传闻中说得一样,身材纤细,表情萎靡。大多长得眉清目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美丽,眉眼间大多相似,看起来就像是一堆表亲。只是这些“表亲”数量多了些,有三四十人上下。
苏族女人走了过来,对珍妮摊了摊手,然后以通用语说道:“抱歉,我们得买下你带的这几个男人。”然后她看了看我,“这个,按照你们的风俗,应该是你的丈夫。我们会对他做出额外补偿。”说话的时候,她还向另一边瞥了瞥,似乎是在提醒珍妮“识时务”,否则将会遇到麻烦。
若是依照苏族人的观念来说,这个女人应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然而……买下我?我几乎笑了起来。我几时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人要买下我,撒尔坦·迪格斯?作为奴隶?
此刻珍妮当然不会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拒绝。也许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也许更是怕我忽然“凶性大发”、大开杀戒,她当即板起了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您是否清楚您在说什么?我们是欧瑞王国……艾林公国的公民。我与我的丈夫都拥有贵族身份。您在我的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人口买卖,更涉及我的伴侣,难道您认为我们是那种任人宰割,无力还手的流浪者么?”
她随即将手按在腰间的诅咒魔剑剑柄上,左脚踏前一步:“我要求你们立即从我们面前消失,否则你们将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痛恨自己为何犯下了如此愚蠢的错误!”
她大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实际上看的是远处的那些苏族人。为了增加这些言语的威力,她盔甲上的三个恒定法阵依次亮起,“牛之蛮力”、“熊之忍耐”、“猫之优雅”被逐一激发……
相当具有说服力。
即便苏族人与世隔绝,但也并非完全的封闭社会。“附魔盔甲”,这种传说中的杀人神器在魔法生效时候的光彩可不是什么戏法能够模拟出来的。
远处那伙人应当是有些见识,就连那大眼睛苏族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惧的神色,与她身后的三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好几步。
但似乎并未死心——也许是的确有不得不“买下”我们的理由,也许是觊觎这件铠甲,她们做出防备的姿态,沉默地看着我们。
于是珍妮右手的拇指一曲,腰间的诅咒魔剑铮然出鞘。
这一下,在场的几个人可都不好受了。在我不动声色的刻意催动之下,寄居在剑身的火焰女妖与邪恶气息喷涌而出,魔力几乎像是黑烟一样在剑身盘旋游走,林间的光线似乎都被这柄魔剑吸引,刹那之间暗淡下来。
而无数细微的哀鸣与抽泣声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回荡,就好像有一个魔鬼在周围窃窃私语……
那些苏族人似乎从未见识过魔法的力量,于是变得惊恐不安,甚至有人频频回头,去看是否真的有什么传说中的邪恶生物正跟在背后。女人们还好,那些男人们则更是不堪,干脆有几人捂着耳朵发出尖声嚎叫……就像是那些被吓坏了主妇。
看着他们的丑态,我不禁皱了皱眉头……
虽然在我的心里,王爵之流与平民一样,都属于弱者行列。然而身为男子,却如此不堪……着实令人厌恶。
“我再重复一遍,不要阻挡我们的去路。”珍妮持剑在手,淡淡说道,“这是最后通牒。”
远处的那伙人终于承受不了这种远超她们认知的压力,发出几个短促的音阶,便迅速隐没在丛林里。而那大眼睛女人深深地看了珍妮一眼,不安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最好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而后也同另外三人飞快地跑进了丛林。
待确认她们的确都已远去,珍妮才还剑入鞘。我们无语地对视了一阵子,她也叹了口气:“那个女人……似乎的确是善意。”
我点点头:“我了解。”
然而在心里却又升起了些许好奇心。原因是那些男子。
相貌相似的人我并非没有见过,我甚至见过长得一模一样的六胞胎。然而像刚才那样,三四十个人都极其相似,简直是闻所未闻。而且我也知道,无论外界的雇佣兵如何费尽心思,始终也没能从苏族领地里带出任何一个男奴隶来。倒不是说价格如何高,环境多么险恶,而是……那些女人们就像是守护稀世珍宝一样看着那些男奴隶,甚至不许外人与他们接触。
要知道,只有那些没人要、被赶出家门的男子才会变成奴隶,但她们依旧紧张,到底有什么说不得的秘密?
而现在她们又要在复活节期间,“买下”我们几人。经历了这么一遭,我再努力回想记忆中的传闻,终于发现了一件事情:虽然经常有人在苏族领地之中失踪,但在这个时间当中失踪的人口比例似乎大了一些。
从前人们大多认为那些人遇到了猛兽或者强盗——毕竟这年月,在野外旅行还是相当危险的。因此从未有人怀疑过,实际上那会是有预谋的绑架……
绑架旅行的男子做什么呢?我可不认为是那些女人想要“换换口味”。
看着我微微皱起眉头来,珍妮轻轻拉起我的手:“怎么,打算去看看?”
“的确是有这个念头,然而……”我抬起头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丛林,“不知道会不会被纠缠得脱不开身。”
但是心里已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在十几天波澜不惊的旅途之后忽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
毕竟……我是被大预言术所作用的人。我的旅途从一开始就遵循着某种轨迹……至少在我集齐了全部魔力之前。
“我也正想去看看!那些娘们真气人——”矮人甲壳苏在一边瓮声瓮气地说,又捅了捅笼罩在全副板甲之中的索尔,“大个子,你说是不是?”
索尔注定不会给他答复,于是他又瞅了瞅另一边的半人马:“你说呢?”
“嘿!”泰达米尔只是在原地跺了跺脚,狠狠地抖了抖健壮的胸肌。
“那么,就且行且看吧。如果再遇到他们的话。”我说道。
然后我们便开始收拾行装,重新上路。只是这一次,没有再沿小路前进,而是转进了密林之中。索尔在前开路,矮人与半人马警戒后方。
这一路,我开始细细观察这整片丛林,然后发现,这茂密的森林似乎也透着些诡异的气息——大部分的树木,竟然都是阔叶刺毛榛。
就好像是一片人工种植的树林。倒不是说我没见过大片的同一树种,然而自然生长的树林,总是会有些杂树,但这片森林当中,除了这种树木之外便只有野生的矮灌木。最为粗壮的古树总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就像是一个个站成了方队的士兵,只有一些年龄略小些的,才会生长得杂乱无章,最终令这片森林变得不那么与众不同。
如果说这些树木是人工种植的……阔叶刺毛榛的树龄可达数千年甚至上万年,是这个世界上已知的寿命最长的树种……是谁种植了它们?
一个答案在我的脑海里呼之欲出……
是那个神秘的文明。
命运……不可思议的命运……
难道我前世所追寻的答案,终究是与那个神秘文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这些居住在森林之中的与众不同的苏族人,又和那个文明有什么关系?他们……该不会是,那个文明的遗民吧?!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连我也不由得心中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