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相当忙碌——一边要扮作普通人,另一边,还得试着找到鲛人当中那个施法者。
货轮停在这片迷茫海的水域当中,船上的普通乘客大多惶恐不安。但我们所处的区域是头等舱,因而并不能完全体会那些挨挨挤挤的人心中所遭受的苦难。船长仍在试着找到那个“不祥之人”,但我当然不能让他发现我与瑟琳娜的真实身份。
一旦被他知晓我们两个就是鲛人所想要得到的——即便最后能够击退它们,把轮船驶出这片海域,到了东陆以后一会有不少的麻烦事。
因为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不会坐视两个具有强大力量的人不受束缚地踏足自己的土地,那样一来,我们刺杀皇帝的计划可就要多上不少艰难险阻了。
按理说,每一个强大的操法者在施法的时候,都会因为从北辰之星那里获得力量而引发魔力的波动,于是便会被有心人探查到。然而厚重的海水似乎阻隔了这种波动,使得我与瑟琳娜都感到束手无策。
我们在舱室里讨论了一整夜,但直到天光放亮,还是没有结果。
可是我没想到,就在天亮之后,那个我一直寻找的家伙竟然会就那么轻易地出现了。
起初是听到了执勤海员的惊呼,然后便是满船的喧哗。接着有海水激荡的声音、鲛人高呼的声音。货轮前方的浓雾似乎一下子就破开了,仿佛有什么力量像昨日死去的那只海豚一样,绞散了由操法者布下的结界。
我与瑟琳娜快步走到窗前,轩窗前,在四层船楼上向远处看去。
法师之眼令我们即便站在较后方、却仍能更加清楚地看到远处的海面之上的情况。
有一个王座出现在海面之上。
其实那王座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王座——至少不像人类世界的那种威严王座。它似乎是由海藻、木材,辅以少量岩石、铁器搭建起来的。虽然看起来杂乱无章、毫无优雅美感,然而它巨大的体积却在无声昭示着它的权威。
那东西足有一栋三层小楼大小,被上百个鲛人抬起,升在海面之上。而更多的鲛人战士——甚至有些穿着似乎是用某种海兽的皮制成的简陋盔甲——守卫在它的周围,沉默地看着我们。另外有大片的鲛人杂兵——我们昨夜所见的那一种,簇拥着那片核心区域,发出阵阵高呼,几乎要冲散上空的云层。
这一大片鲛人占据了货轮前方的整片水域,少说也有两千之多。而那只大鱼如今已经露出了白森森的头颅,身上仍有不少鲛人在忙碌着——似乎急于在它完全腐烂之前搬走身上的每一块肉。
我意识到,鲛人王座之上的那个家伙……
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它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个人类。因为他竟然有胡子。
按照我的理解,这一类居住在水下的生物应当是体表光滑、布满黏液的。虽然鲛人在登陆之后表面看起来皱皱巴巴,然而我毫不怀疑一旦他们进入水中,那些褶皱就会因为充盈水分而伸展开来。
鲛人们都没有头发,甚至连眉毛也没有。这应当是为了在他们游动的时候减少阻力。而王座上那一位……虽然没有头发,却竟然长着胡子。
这令我觉得有些怪异——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类。
实际上每一个种人型生物,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人类。只是它们在我们的身边出现得太久,以致于大家习以为常,从不会有人去考虑两者之间的关系。
但我是从铁锤矮人那里听说过有关灰矮人的传闻的。
据他们说,灰矮人在从前也是铁锤矮人,只是因为受到了“雷神之锤”的诅咒,因而身上才会发生可怕的变化。但现在就我看来,那种诅咒——乃至后来发生在地下王国的那种诅咒——都极有可能不是魔法。
而是另外的东西——由上代文明所留下的某些科技所造成的结果。
因而我有时候也会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那些亚人种、类人种——
也许他们从前也是人类呢?
也许他们也遭遇了同灰矮人一样的事情呢?
若是因为巴温皇帝屠龙,就产生了灰矮人。
那么前代文明在最后的毁灭时刻,使用了那么多的可怕武器……会是导致当今的世界上出现了各种类人生物的主要原因吗?
所以我看着王座上的那个家伙……看着他雪白的胡须,竟然不知不觉地将他当成了一个法师。一个出现在海洋当中的法师。
这时候,他开口了。声音是鲛人那种嘶哑难听的声音,出口的却是东陆语。
“地上人,把我要的人交出来,然后,我就可以放你们走!”
我接触东路语的时间并不久,因而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瑟琳娜却微微皱起眉头。我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轻声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很奇怪。它的东陆语也实在太流利了。”
“做了那么多打劫船只的勾当,也许慢慢就学会了呢?”我说道。
“可是东陆人第一次来到西大陆,大约是在五百年前。”瑟琳娜说,“然而他说的话——那种用词、语调,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东陆的古语。距今少说也有一千年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虽然我确信瑟琳娜对于东陆语算得上精通,却没想到她会精通到这个地步。
她笑了笑,似乎看得出我的疑惑,于是扬声道:“康斯星先生?”
守候在门外的翻译官在门上轻敲了两下走进来,脸色发白:“您有什么吩咐,殿下?”
这家伙似乎是被鲛人吓得不轻,以至于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走出穿楼一步。瑟琳娜把刚才那鲛人说的话又重复了一边,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这句话,是不是你们古语?”
康斯星愣了楞,似乎对那句话本身意义的关注远甚于用词和语调本身。但最终还是说道:“呃……似乎是。其实有些用法我也说不准。”
那么就是了。既然连这位翻译官都觉得不那么熟悉……我总不能认为那是西陆语。因而我挥了挥手:“那么有劳了。”
他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似乎不看见外面的鲛人,就会更安全一些。
“话说你是怎么会这样有研究的?”
“一百七十多年的时间,你觉得呢?毕竟西大陆的入侵曾经是你最担心的事。”瑟琳娜浅浅一笑,很快转移话题,“多奇怪。在还没有人能够抵达这片海域的时代,东陆上的语言竟然流传到了鲛人族群当中。”
“而且那家伙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人。呵呵……”蹊跷的事情总能引起我的兴趣,哪怕眼下的情况算得是一场“危机”。
不过我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儿期待。
想了想,是因为在陆地上憋得太久的缘故吧。
迄今为止,我极少在战斗中直接击杀高阶操法者。因为每一个法师都有自己的最终威慑手段——自爆。
当一个高阶法师死亡的时候,储存在他体内的魔法就会一股脑地尽数释放出来——那是相当于十几、几十个魔法的瞬间爆发,即便是身为大法师也会感到相当的压力。
倘若死者也是一个大法师的话……那么在杀死对方的时候,也就应当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因此操法者时间的战斗大多留有余地,不求一击致死。
然而到了海上……倘若操法者死于海面以下,那又会怎么样呢?
深沉厚重的海水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阻隔魔力的波动,那么更会对某些魔法的威力造成极大的削弱。如果我想要试着干掉一两个高阶操法者,这里就是再适合不过的战场了。
何况是他们先来找我的麻烦。
我本以为这次海上航行应当轻松愉快,只伴随着碧海蓝天。
对于鲛人的威胁,海员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船长拿出了与昨夜极不相称的勇气,走到船头,大声喊道:“海里的朋友们!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一向敬畏这片海域,也敬畏你们鲛人的国家。你们应该知道,每当人类的船只通过迷茫海的时候,都会水里投下不少的礼物——我们已经和平相处了几十年、近百年,你们现在又不想要这种和平了吗?”
鲛人们再次大喊起来,用的却是某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想来那是他们自己的口语。
但王座上的老者微微抬手,这片喧哗声就被压制下去:“我们要的是你们船上的那个人——秘道士,或者是魔法师。把人交出来,你们便可安全离开。”
船长大喊:“这一艘船上有将近一千人,你要我怎么交人?”
老人发出一声长笑:“那么就抱歉了——你们要统统留在水下。寻人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吧!”
他说完这句话,猛地一抬手。
海面顿时变得波涛汹涌,迷雾再次汇聚,掩藏了鲛人们的踪迹。而后船身开始微微晃动起来——我们感到了微微晃动,便说明这艘大船实际上已经开始“颠簸”了。就好像身下有一头暴躁易怒的斗牛,试着把背上的骑手掀翻、再试着狠狠地踏上几脚。
于是我与瑟琳娜对视一眼,微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因为即将落水而开心,而是因为——我想我发现了那个鲛人操法者的位置了。
王座之上的老者,在我看来,实际上是在虚张声势。真正的强者隐藏在海面以下——北辰魔力正源源不断地想着深海汇集,传递出明显的波动。那家伙似乎在准备一个魔法……一个可以令这艘大船倾覆的魔法。
找到了他的位置,那么就好办多了。我看看舷窗外、甲板上那些躁动的乘客,走到门前锁紧了门。翻译官康斯星惊慌地问:“两位殿下,外面出了什么事?”
我想了想,答道:“唔……一点小事。一会可能会有颠簸,我建议你找个什东西,牢牢抓着——别松手。”
他又说了几句什么,但我已经懒得听了。
因为表现开始了。
瑟琳娜已经清空了房间地面上其他的桌椅,弄出了一片空地,然后在地上开始构建一个双星法阵。
双五芒星——需要由两位大法师共同操控的炼金法阵。而我站在一边静静观瞧,等她勾勒好了法阵的基本轮廓,便也走上去,开始按照自己需要添加另外一些东西。我们在不大的房间里各自泼洒施法材料,有一些自动融合在一起,有一些则相互排斥,变成泾渭分明的两片区域。
这时候大船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然而我们身上的几个小法术保证了自己的平衡,使我与瑟琳娜能够在不断的颠簸当中牢牢站在原地,用精神力感应着深海某处的波动,然后开始施法。
那家伙也许是害怕船上也有厉害角色,又或者畏惧火枪的威力,用海水将自己保护了起来。
然而……我的手中碰巧有一个可以对付他们的法术。
实际上这法术应当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施展。因为它的局限性很大,对于周边的自然环境要求又高。
这个传奇魔法,名为,海啸术。
我觉得这肯定够那些鲛人好好乐一阵子了。
在施法的持咒的十五分钟时间里,房间当中的桌椅都开始滑来滑去,甚至桌上的水杯书籍都在半空中飞舞——我想大船现在已经开始大幅度地倾斜了。再这样下去,也许不到五分钟就会被巨浪拍翻。
所幸瑟琳娜的魔法完成得比我要早一些。
传奇法术,时空结界。
在她猛然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这世界似乎静止了。在空中飞舞的杯子、清水、书籍,都在刹那之间停了下来。水滴还保持着圆滚滚的形状,停在了书页旁边。本来下一刻就会将它打湿,眼下却无法前进分毫。
舷窗之外的海浪仍在翻滚,然而这艘轮船却像是脱离了整片空间,躲进了由瑟琳娜所构造的静止空间当中。
无论那些波涛再怎么凶狠地击打在它表面,却都没法越过它表面的那道屏障。
因为它已经身处某个不知名的次元缝隙里,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
于是我的法术在下一刻完成。
仿佛有亿万烈马,在海面以下奔腾。滚滚雷鸣声惊天动地,将海面上的波涛尽数震碎。狂暴不羁的迷茫海,这一整片洋面,在某个瞬间变得波澜不惊,像是一面无比平滑的镜子。
然而在这极短暂的平静但中,却孕育着令整个世界为之颤抖的力量——
一秒钟之后!
大海猛烈地震动起来,无数道极高极粗的水柱咆哮着直冲上天——先是那种深沉的蓝色,再是暗暗的土黄色,最终变成了明亮的赤红色——海水携带着从地下涌出来的岩浆、土石,穿越了百米的深度,将附近整片海域里,埋藏了千万年的深水尽数喷上天空!
空间都因为这种可怕的力量而战栗发抖,倘若还有人能够看到现在的情景,定然无法分辨得出,哪里才是天空、哪里才是海面。因为传奇法术的力量将数以亿万吨计的海水统统掀上了天,甚至有些较浅地方露出了满是淤泥的海床。
仿佛神祗伸出举手,反转空间……这片迷茫之海倒扣了过来。
只因为这由魔法所引发的海啸,而非自然形成的海啸。
自然界当中的海啸,是因为海底发生了地震——剧烈的震荡推动浪潮,使其直扑向陆地,造成巨大伤亡。
而海啸术,则是以北辰魔力撕裂海床,令那些深埋地下的岩浆在瞬间从巨大的“伤口”当中涌出。岩浆喷发时所产生的惊人高温将整片海水煮沸,而后产生巨量的水蒸气,在海底发生爆炸——再将那些海水一股脑儿地推向天空!
无论那个鲛人操法者隐藏在哪里,在如此狂暴的力量面前,都绝无幸免于难的机会。
不过……假如他真想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强大,又侥幸不死——
我还有别的东西等着他。
要怪只能怪,他阻挡了我的去路,阻挡了东陆舰队的去路,阻碍了我试着“拯救”这个世界的计划。
我连万亿人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又有什么理由对他手下留情?
既然自不量力地试图螳臂当车,那么这些藏匿在深水之下的卑微族类——就统统化为灰烬吧!
巨量的岩浆喷发,彻底改变了海底的地貌。无论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巢穴、前线,还是哨所,现在都已经被完完全全地摧毁,变成了岩石当中的死灰。
魔法的效果持续了五秒钟。五秒钟之后,海床上的巨大伤口闭合,将那种毁天灭地般的惊人热量也收敛回去。于是海水开始下落——并非像暴雨下落,而是大块大块地砸下来。这次冲击又粉碎了不少孤岛,便是那大鱼的尸体也不见踪影。等到天空当中终于见得到云层的时候,我们的面前已经是一片坦途——再无鲛人的踪影,更无嶙峋怪异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