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空气里带着令人愉快的微微凉意,深吸一口,只觉得身上的疲惫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变成了那个冷酷坚强的人。
我振奋精神,走下楼去,为自己在木盆里打了水,然后洗一把脸。
接下来像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一样,生火,煎蛋,终于给自己弄了一餐还算不错的早饭。
但在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我的座椅正对大门,但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站在那里。于是精神一震、眯起眼来,法师之手蓄势待发。
然而下一刻……一颗毛柔柔地脑袋露了出来。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竟被一条狗弄得紧张兮兮。随后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试探地向前迈了两步,露出了全身。
尽管看起来并不壮实,然后也还算干净,似乎是一条家犬——会是这家从前的狗么?
它有一身金黄色的皮毛,耷拉着两只耳朵,冲我小小地叫了一声。见我没有试着驱赶它,便小步跑到桌子底下,舔了舔我昨夜掉在地上的腊肉渣,然后讨好似地用那颗大脑袋蹭着我的腿。
这家伙不是一条小狗,站立起来的话也快有一人高了,却出奇地温顺。
我微微皱眉,但还是在打算将它一脚踢开之前生出了另一个念头——倘若一个人带着一条狗上路……看起来是不是更像凡人?
这狗东西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犹豫,又仰起头来要舔我的手——我赶紧缩了回去。我的手可是要用来施法的——沾上了唾液,谁知道会弄出什么事儿来。
不过最后还是拿起了盘子,将底下那么点碎鸡蛋倒在了地上,然后就自己也禁不住苦笑起来。我这是怎么了?或者说这栋普普通通的房舍里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一离开那个阴暗冷酷之地……我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算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农场向东北,那条道路应当是去往欧瑞的方向。然而附近似乎仍然属于乡村,路边的绿意并未受到由我制造出来的那场大灾难的影响,反倒更有几分旺盛。我苏醒的时候已是春月中旬,现在应该快到末尾了吧。夏月即将到来,一些小花朵也开始怯怯开放。
无人的路边弥漫着些微的香气,我细嗅它们,并且觉得因晨起而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了些。
但身后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那条狗。
它微微喘息着,耷拉出一条薄薄软软的舌头,远远地跟着我。我停下脚步,它也停下来,然后瞪着一双大眼睛,向我友好地摇着尾巴。
这狗东西……
别人对我都避之不及……它却自己要贴上来。
这样“玩”了将近半个小时,我转过身,冲它招了招手。于是它兴冲冲地跑过来,又围着我的脚下来回蹭着,令我没法迈开步子。我只得对它说了一声:“跟着我走吧。”
于是它抬起头来,对我眨了眨眼,然后就真的跑去了一边,抬头远望……就好像一个要踏上行程的旅者。
我们就一起沿着一条无人土路,慢慢向前走去。
后来我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句话——经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从前我没养过这东西……因为我习惯了寂寞,也没有时间去照看它们。然而这一次是它选择了我,而非我选择了它。作为一个畜类而言,也许只是因为它在本以为已经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听到了声响,又闻到了香气,同时得到了些微不足道的残羹剩炙。
然而便是这样一点小恩小惠,就令它死心塌地地跟随着我,却不去计较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这样想着,忍不住侧头看了它一眼。
而这狗东西却兴致勃勃地昂着头,不时地向四周看去——就像是在为我提防着什么危险。
一股不可思议的暖流竟然在心头烧了一下。
就那么小小的一下……
我有些想笑。
午休的时候,我靠坐在一颗橡树下。大树的枝叶已经略显繁茂,将阳光遮挡起来,只留下点点光斑投射在地上。
狗慵懒地趴在我的脚边,下巴搁在前爪上,不时警觉地抬起头看看四周,复又低下、眯起眼睛。我入神地看着,研究它的每一个动作……同时脑袋里回忆些往事。
然而我的确是在认真研究它的。
这小小的肉食动物、号称人类最忠实伙伴的家伙,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别有深意。如果不算亵渎的话……我觉得它像是从天堂而来的天使。那双眼睛里,究竟盛装着什么?那毛茸茸的身躯里,又经历了什么?
是什么令它能够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陌生人……又尽其所能地为我殚精竭虑地警惕着周围的可怕事物?
或者说……如果我变成这样的存在,会不会觉得幸福很多。
终于,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而狗惬意地眯起眼睛,舒服哼了几声。于是我像是被扎了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
怎么会这样……现在的我,已经沦落到,要从一条狗的身上寻求安慰的地步了么?
“走吧。”我说道。然后起了身。
便如从前无数次旅程一样,在大多数时间里,旅途是枯燥无趣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人们针对海岸之上那个大魔王的争论——有的人相信确有其事,有的人认为贝利卡是毁于内战的战火。还有人觉得那是因为地域之门敞开,或者是受到了诸神的神罚。
昧昧愚夫所见,我都不放在心上。而真正有意义的消息,一个都没有打探到。途经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我弄出来一辆马车。狗对于一只青蛙能够变成车夫这件事似乎显得很感兴趣,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都满腹疑惑地围绕着那车夫打转,试图找出其中的奥妙来。
而车夫显得畏畏缩缩,显然野性还未完全褪去,本能地畏惧这个曾经能够一口吞下它的“大家伙”。
有了这两位,旅程就不那么无聊了。但在六七天之后,狗对车夫也失掉了兴趣,反而同我一道坐在马车里,蹲在座椅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着窗外的风景。一旦有鸟儿经过,还会汪汪大叫两声。
每当这个时候,行进的马车就会出现轻微的颠簸。
于是一只青蛙驾着南瓜马车载着海岸的大魔头与一条狗,悠悠穿越了整个欧瑞国境,并且在夏月的时候,抵达了曾经的灰色地带。
灰色地带……竟然如同此前数百年一样,仍然被各类匪徒所占据。只是这些匪徒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胆大包天,只敢隐藏在路边的树丛之后,暗暗窥视。一路之上我打发了几波不开眼的家伙,也留下了不少活口。而这些活口将“一个难缠的可怕人士来到此地”的消息散播了出去,使得我之后的旅程少了很多麻烦。
曾经的黑暗之塔被笼罩在结界当中,但与米伦一战之后,结界已经完全开放了。又经过瑟琳娜的经营……现在它的周边竟然出现了小规模的城镇。只是这城镇里居住的则是各类被流放者、囚徒、无家可归的孤儿、被掠来的女人。
但总归是有了些正常的模样。我在一家看起来不那么友善的旅馆里补充了食水,顺便清理掉了旅馆那位想要打我主意的老板,又收走了为数不多的几枚金币,在一干人的暴力欢送之下离开了镇子,乘坐车马,沿着土路西行。
并且看到黑暗塔的身影在眼中逐渐放大。
失去了魔力的约束、魔法傀儡的照看,黑暗塔周围的植被疯长,看起来快成为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了。
越接近它,我就越小心,一连释放了三个探测法术。但反馈而来的信息令我安下了心——瑟琳娜并未在此地。
然而在她临走之前,似乎仍然留下了几个禁制,使得这片故土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拨开眼前一片枝叶,我看到了塔前的白石广场。几只鸟儿在广场上蹦蹦跳跳,而狗欢快地跑过去,惊飞了它们。我踏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面,走向黑暗塔的大门,并且仰起头,看了看这座饱经风雨,却一直屹立未倒的伟大建筑。
眼下……是新历二十二年的夏月。
新历二十二年我故地重游,法师塔隐没于梧桐与橡叶的树荫当中。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始。而我就在这个午后,重回我的黑暗之塔。
我在这里留下了那么多的回忆……许多回忆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模糊不清。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只有这坚固的土石建筑无声见证一切。我轻抚坚实的墙壁,掌心有微热的感觉。
然后我转过身,走到大门之前,微微一用力……推开了它。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无论是那一位撒尔坦,还是瑟琳娜,似乎都没有去改变些什么。前者……是因为我们共有的记忆吧。而瑟琳娜……则是因为对我的怀念?
我在大厅中之中慢慢走着,而狗则先我一步,迈着小碎步跑到那王座之前,疑惑地嗅了嗅,然后再一用力,跳了上去。
接着它端坐在王座之上,向我“汪汪”地叫了几声。
我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它。它咧着一张嘴,舌头耷拉下来,快速地喘息着,一双闪亮的大眼睛也盯着我。
接着,它略显疑惑地歪着头,送嗓子眼儿里对我发出讨好似的呻吟声。
于是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这狗东西……
这狗东西……
哈哈哈哈哈!
一条坐在王座之上的狗。
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一条被人抛弃,却又死不悔改,想要再去寻找、证明些什么的狗……
哈哈哈哈哈!
我一边任由眼泪流出来,一边走到王座前,将它抱了起来,用脸颊去蹭它毛茸茸的脑袋:“你这天使……是谁令你出现在我身边的?是谁?”
而狗不明所以地呜呜叫着,伸出舌头来,舔舐我脸上的泪水。
于是我抱着它,沿着楼梯往二层走去。
于是一阵旋风在一楼的大厅舞动起来,并且挥舞着空气制成的刀刃,狠狠刮擦着它触及的每一个角落。地面、墙壁、王座,都因为这蚀骨的风而渐渐分崩离析,失去从前的样子……失去数百年以来,它们一直维持的样子。
我继续向上走去,那旋风紧跟我的脚步。消磨掉每一处华丽非凡的装饰,消磨掉每一处我曾经留下的印记,消磨掉每一丝我们曾经留下的回忆。
我所行所过之处,一切变得面目模糊。
我抱着它,走进二层,用法术展开一块包裹,并且把任何我用得上的东西统统收进去。金器、银器、珍贵稀有的木材。我们曾经躺卧、纠缠过的桌椅——统统在无形的力量之下离解为细碎的材料,然后分门别类,出现在我的囊中。
这些东西……在从前仅仅是记忆的载体,昂贵的饰物罢了。但到了今天……却已经成为了一个魔法师手上最为珍贵的材料。也许除了它们,这片土地上再难找到同样的东西。
但时代终究是在变迁……消亡与新生,也是亘古不变的主题。我这样的一个人,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不过是落得一个身死陨灭的下场罢了。
我走过了二层,又走过了三层,最后走直上四层。四层之上,便是巴温时代留下来的东西……初建黑暗塔的时候我就曾经探索过……那里面的事物也许比我几世的生命更加悠久。
那么……就让它们留在那里吧。
当我转身走下楼梯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狗被我展现出来的力量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我怀中发出惊慌的低吼。我拍拍它的头,安慰它。
四个大包裹漂浮在我身后,随我一起走下去。一切都已变了模样——包括瑟琳娜曾经留下的那些痕迹。
最终我来到了门外,远远走出几十步,停留子树林的边缘。然后放下它,抹了把脸。
手上沾满了温润的液体。于是我微笑着抬起双手,大段咒文脱口而出。
沉沉浓云在黑暗塔之上汇聚,缓缓旋转、越来越快,直至变成了一个乌黑的漏斗。电蛇在云层当中若隐若现,并且纠缠一处,最终成变成了一道明亮的光柱。
它无声地向下劈击三次,然后才有轰隆巨响震荡我的耳膜。
这矗立了将近千年的高塔在毁灭巨力面前显得脆弱不堪。塔顶大块岩石开始崩裂,带着滚滚烟尘,直坠地面。裂痕爬满了塔身,并且飞速扩展,露出了它隐藏百年的内部结构,而后又被自重压垮,引发连锁倾塌。
飞溅的土石与厚重的尘土向我们扑面而来。狗惊慌失措地在原地打着转,但聪明地没有离开我的身边。于是护盾庇佑了它。
烟尘与石子在我们身前激动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视野渐渐被厚实的尘雾笼罩,再看不到巨塔倾塌时的壮观模样。
巨塔的毁灭,持续了一分钟。这一分钟同一千年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当弥漫的烟尘散去,视界重新恢复清明之后,在我眼前之后剩下一地的废墟。高塔的石块仍旧堆了足有三层楼高,遍布整个广场。而就是这石块,曾经承载了我的无数回忆。
但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它们。
因而我带着我的狗,与四个巨大的包裹,没有再去看一眼,转身离开了这片遗迹。
我想,我应当成为一个新的人,就从今天开始。拥有全新的记忆,全新的世界,全新的自我。什么回忆,什么情感,什么可笑的眷恋与责任……无论于我,还是于这个世界,都不再有任何价值。
很早很早以前,在重生之后,我就对自己说,要为自己活着。然而为何要在经历了一百七十多年之后才幡然悔悟?
太多的牵绊已经令我迷失了自己,甚至于……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总能找到懊悔的理由。我痛恨这感觉,痛恨这被世界绑架的感觉。
悲欢离合,我已然经历太多。
倘若不再试着去拥有什么……
也就不会失去了吧?
便如这座高塔。一旦被彻底地毁去,也就不再会有人试着再在它的身上留下些什么印记、留下些什么回忆。就让这世界空空荡荡,毫无眷恋,做个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