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有王朝的律法,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
每年一次的论道会,便是江湖上坐下来谈规矩的地方。
虽然在打打杀杀的地方,说大家一起坐下来和平谈事好像有些可笑,然而总是有些事情,不是谁修为高便能裁决一切。
刀剑断得了性命,却断不了恩仇。
更何况,是偏私的刀剑,蒙尘的恩仇。
央州永明府,长空禅宗内,齐聚千百名门世家,是为论道会的开启。
本以为这次论道会如同往常一般枯燥无味,不过是论一些扯了八百遍也扯不清楚的陈年旧事,又或者是早就拍板定案,不过在论道会上走一趟过场的繁杂琐事,然而这次,却多了一些叫他们感觉到了有趣的东西
因为那高台之上,站着一名他们以为早就死掉的少年。
齐世明的儿子,齐经霜。
一个月前,齐世明不顾至交情谊,带着万灵承天会的人,一夜烧尽素霓山庄,只为了一本聚龙化神策,那场火结束的时候,齐世明也藏身不见。
讨伐诛杀令遍布天下,却没有人知道他藏到了哪里去。
半个月前,齐世明隐居之地被人翻了出来,他自己藏匿行踪,却把弱妻幼子忘了彻底。
没等名门世家想好如何料理他的妻子家人,便有名为百折门的势力如法炮制,带人将其全家杀了精光。
虽说是打着为素霓山庄报仇的名义,但是一北一南,百折门与素霓山庄八竿子打不着干系,谁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为了聚龙化神策而挑起的私仇——不少人都以为齐世明将聚龙化神策藏在了家中,聚龙化神策这巨大的诱惑近在眼前,由不得人不双目发红,心中发痒。
只是真正动手,且如此残忍的,只有百折门一个而已——或者说,来得及动手的只有这一个,且完全断绝了后来者的路。
屠人满门,此举虽然并不仁义,但是百折门咬死了齐世明之言行天下当人人尽诛,他也不过是行了义举,只是手段过于激烈了一些,其余人也无可奈何。
到底勉强也算师出有名,况且齐世明无有依仗,要细究起来——嗯,连他本家玉州大齐世家都没人出面为这桩血案出头,其余人等,自然也懒得细究。
世上之人生生死死,不是谁的命都值得被人在意的。
却没有想到,齐世明的儿子竟然活了下来,不但活了,还能从玉州跑到了央州,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妄图求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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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经霜从小听他的父亲讲,圣天子不管名门世家,江湖恩仇,江湖上的事情,自有论道会评断一切。
于是他逃生之后,听说论道会要在央州开启,便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一路跋山涉水,日夜不停,终于到了央州,终于到了长空禅宗,终于到了论道会上。
齐经霜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与乞丐无疑,站在论道会上,简直与周围一众光鲜亮丽的名门世家,高人尊者格格不入。
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的怯懦,因为他有满腔怒火,满心仇怨。
他就是想来论道会,问一问江湖上的规矩,是不是人可以枉死,却不可以伸冤。
“我过来的时候,听别人都说,都说……我爹带人去杀了李叔叔,烧了素霓山庄,这是胡言乱语,这是有人诬陷我爹!我只想告诉你们,我爹离开家的时候,是因为听说有人要害素霓山庄,要害李叔叔一家,才急急赶去救人,他不是杀人凶手!”
齐经霜的视线从眼前姿态不同,神色各异的名门世家上掠过,这些人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心中也一点底气也没有,但是他必须强迫自己站直身躯,将自己的冤屈,血仇说出来,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为他的父亲伸冤,为他的家人血仇。
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
“我还想问问你们,有人杀了我娘,杀了瑞婆婆,平叔叔,你们管吗?我爹说江湖上的事情,论道会都管,我,我想问,论道会能不能让血债血偿,让——百折门为我家人偿命!”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是拼命喊了出来,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他语气中的愤怒,都能听得见他剧烈的喘息声,都能看得清楚他眼中的悲愤与期望。
但是没有一个人为他开口说话。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误入进来的小孩子,在胡言乱语而已。
百折门的弟子自然也参与论道会之中,门主冯成仁听见这突然冒出来的小乞丐,竟然自称是齐世明的儿子,几乎当场吓得半死,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做事都做不利索的弟子,不是说全杀光了,怎么偏漏了最不该漏的人?
然而此刻实在并不是追责门人弟子的时候,那门主冯成仁战战兢兢等了半晌,发现并没有人愿意为这个小子出头,心中才放心下来,而后猛地站了起来,手中运转灵气,看向站在高台上的少年人,不无阴冷的说道
“满口胡言,当真放肆,罪人之后,岂能多留,今日你这小小余孽,竟然主动前来伏法,倒也能留个全尸。”
话音未落,那一线剑光便朝着齐经霜飞顿而去,然而,却在半道被一道凭空飞出的长袖轻飘飘的挡了回去。
那是稳坐十大名门世家排行之上的朝云香居,此刻在众人注视之中,朝云香居的香主花思云也只是慢条斯理的收回长袖,对着冯成仁轻轻一笑,说道
“门主如此急切做什么?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也不放过吗?”
冯成仁道
“罪人余孽,自然要斩草除根。”
花思云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
“斩草除根,也轮不到你们百折门啊,于情,大齐世家的人可还在这里,于理,越俎代庖在论道会上惩戒他人,你是不把长空禅宗放在眼里咯?”
冯成仁立刻看向那首位的中央,最中间自然是本次论道会东道主长空禅宗,左边握着一只折扇的年轻人,便是出自齐家。
大齐世家前来参与论道会的,乃是他们的大公子,此刻也只是轻摇折扇,并不看高台上那小子一眼,只看着周围同样名列十大的名门世家道
“我来的时候,家父曾言,此次论道会难免会谈及齐世明,因此早叮嘱在下,齐世明十多年已经被逐出家门,不算我齐氏子弟,其一应言行,与我齐氏无甚干系,按江湖道义,该当如何,便是如何,我齐家绝不干预。”
长空禅寺的位置上,是胡子花白的禅师,待齐公子说完之后,便慢吞吞的说道
“齐世明畏罪潜逃,不知去向,此事本想押后再议,但他的儿子既然现身,少不得此刻论上一论,齐世明火烧素霓山庄,此行此举,实在罪大恶极,罪不容恕——”
“我爹没杀人,没烧素霓山庄!”
他还没讲完一句话,齐经霜便立刻朝着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大喊起来,他怒气冲冲,双目怒瞪,不准那白胡子的老头再说下去。
但是长空禅宗的禅师不说,还有其他的人说,他阻止不了任何人来随意的污蔑他的父亲。
“自小景仰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你的心情,我等能理解,但是,事到如今,你也该认清现实,不可再执迷不悟,为你父亲开脱,”
“我说了我爹没杀人——更不可能害素霓山庄,你们没听到吗?!”
齐经霜在高台上大呼小叫,手脚并用,奋力摇头,他看向每一个人,只觉得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扭曲的厉害,他们好像没有眼睛耳朵,任凭自己怎么解释,都听不进去。
“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爹杀人,放火,可有什么证据,单凭你们说——难道我爹就是坏人了?他明明是去帮素霓山庄,凭什么你们要说他是去害素霓山庄?!”
周围的声音低了下去,无数人看着他在高台上发疯,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叹
“到底是小孩子……”
“小孩子不是借口,正因为是小孩子,更应该叫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怎样的道貌岸然之徒。”
“也罢……你要证据,就给你证据。”
那是带着痛惜与怜悯的目光落在齐经霜的身上,让他感到无比的抵触与嫌恶。
随后再没有人说话,一片法镜被弹送到高空之中,扩散十倍之大,将其中的景象完全的展露出来。
那是一处灵堂,一名浑身缟素的漂亮少年跪在殿中,他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悲切与仇恨。
从小在一处玩的好友,齐经霜自然认出来那是谁。
李藏名……
齐经霜在心里默默地喊出那少年的名字,而后他便仰着头,看着从来只会跟在自己身边傻笑的好友玩伴,露出阴郁悲怆的神情,有交谈的声音从其中传出。
“有人在素霓山庄起火当夜,在清曼山下见过齐世明的身影,他当夜去没去过素霓山庄,你应该心知肚明,你在那一夜见过他吗?”
“我见到了他……”
我见到了他……
轻轻地,缓缓地四个字从李藏名的口中发出,听在耳中,却无比清晰,无比清楚。
还有什么证据,比素霓山庄的公子亲口说出的言语,更加有说服力吗?
齐经霜一瞬间动也不动,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李藏名的身影,他的耳朵里,只剩下李藏名说的这四个字。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出现了幻听,不然,不然……
不——那,不,可,能!
“李藏名你在说什么疯话,我爹,我爹——!”
齐经霜瞪大眼睛,通红双眼,立刻就要朝着那空中的幻想奔跑过去,但是他只跑了两步便整个人朝前扑倒下去,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锁链晃动声音。
齐经霜只愣了一瞬,不可置信的朝后看去,便见他的双手双脚,不知何时被束缚上了细密坚韧的锁链
什么意思??
他惊慌失措的看了四周,好像谁都是动手的人,又好像谁也不是。
为何要锁他?齐经霜从地上想要爬起来,然而那锁链的长度,却只够他跪坐在高台上——或许,那该是叫他跪在高台上的长度,只是他却不可能跪下。
齐经霜看向更远处,更高处的位置,他看得出来,那一排的人才是能说话的人,看到那镜子被人收回,于是他朝着那收回镜子的人大喊
“藏名——不!这都是你们的谎言,你们不是说素霓山庄被大火烧的干干净净,李藏名他也应该死了,怎么可能会——”
“同样是灭门,你能活,为何李藏名不能活?”
……
齐经霜瞠目欲裂,却无法反驳这句话。
“我不信,李藏名!李藏名你出来——”
一瞬间的静止之后,齐经霜奋力想要挣脱那捆绑他的锁链,然而却无济于事,他想要迫切的去找李藏名问清楚为什么他要污蔑自己的父亲,然而他却再不可能见到李藏名。
认清这一点后,齐经霜也已经精疲力尽,他瘫坐在高台上,心中绝望的想,所有人,所有人都误会他爹……他浑浑噩噩,视线与人群之中的百折门对上,他认出来那飘扬的旗子是那一夜杀他家人的旗子,于是又立刻激动起来,指着那旗子,大声喊道
“我爹……你们要杀我爹……那你们为什么不杀他们——我家人也被他们杀尽了,为什么他们还能出现在这里?他们也罪不容诛,我也要他们血债血偿!”
那是一阵又一阵熙熙攘攘的议论之声,时间却并没有太久,讨论的结果便已经出炉,有人压下诸多讨论之声,说道
“百折门之举……固然过于手段激烈,但……到底也是为江湖除害,不过是失了一些分寸,既是如此,那便罚了此后百折门,不可再对人出手。”
齐经霜:……
什么意思?
齐经霜迷茫的看着所有人,看着他们点头,附和,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就这样?
不用血债血偿?
不用下诛杀令?
不用罪不容诛吗?
“这就是论道会,这就是公平正义的论道会——哈哈哈哈!!!”
齐经霜双肩颤抖,而后笑出声,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的五脏六腑全都疼痛起来,却无法停止,直到他笑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才猛地抬起头,又要奋力站起来,却只换来一阵锁链响动。
于是他也只能身躯匍匐在高台上,尽力挺直了身躯,满目血丝恶狠狠的看着台下所有的人,扫视一圈之后,最终落在高高在上的那群人身上,他大声喊道
“你们不杀,那我自己来杀,我自己报仇——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我要杀了你们所有污蔑我爹的人,为我爹,为我娘……为我家陪葬啊!!!”
他的声音穿透心神,让不少人都感到心中不适,那仇怨已经远超一个孩子该有的情绪,所有人的视线分别落在齐经霜与长空禅宗的禅师身上,那是在无声的催促禅师做出有关齐经霜的决定。
一个想杀天下人的孩子,果然遗传他父亲的狠毒……是绝不可能放过,当做无事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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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齐经霜会被关入长空禅寺的净心塔内净心赎罪——直到他能认清他父亲犯下的罪过,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而后诚心向善,才会被放出来,可惜——他被塔中的魔僧传功,顺便种下魔心,叫他的仇恨愤怒之心更加根深蒂固了,乃至于怀着满腔仇恨,径直破塔而出……你觉得我现在报名,成为长空禅宗的弟子,然后找时间去净心塔内干活,趁机赚他的好感可行吗?”
白尽欢轻衣缓带,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之上,背上背着一只剑袋,里面没有剑,只有一只拂尘——那拂尘到底太显眼了,他带着出现在这里,只怕要为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