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叶迷津没有谋害之心,但他如此冷血冷情,视旁人性命与无物,却也叫于化岭不能苟同,可到底是自己看重的弟子,他也不愿落井下石,所以不过作壁上观罢了。
彼此间沉默片刻,于化岭又开口道
“若当初将他拒之门外,今日也不必为此烦忧。”
“可惜往事不可追,只能向前看了。”
张青阳扯了扯嘴角,他有很乐观的心态,但如今多事之秋,各方信息推演起来,冥冥之中都带有不祥之态,真是想要找到一个让人感到轻松愉悦的事情,都有些困难,但他是门派大师兄,无论前情如何糟糕,也必须做出稳妥自如的状态。
便如此刻,他看着山上速度明显降下来的诸多弟子,神色也不免变得更为深重,带着化不开的忧虑,但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习惯性的朝着好的方向去言说。
“九州世子入都之后,承阳便闭门谢客,谁也进不去王都,不知王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不是好的征兆,只怕世情瞬变,乱世要来,宗门总是需要做应急的打算。这些弟子若能就此返回,也算迷途知返,若不愿……所谓福祸相依,或许乱世开启,不在宗门反倒能避开灾祸,而以韩师弟的能为,说不一定,也能另有一番天地。”
于化岭却没这么好的展望。
“他若执迷不悟,我看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话之间,眼前这群弟子已经尽在眼前,于是二人便闭口不谈了。
一群人再怎么磨磨蹭蹭,也还是要面对眼前两个拦路虎,只是不等他们想个好借口,就先被大师兄戳破了他们聚众下山的缘由。
张青阳的神色从眼前这一群青葱弟子身上一一略过,心中略过叹息,然后开口说
“你们若真为叶迷津之事下山,那即日起便不再是太玄宗的弟子了。”
所有人愣住当场,不知大师兄这话何意,但不等他们问出疑惑,张青阳便详细说道
“太玄宗避嫌,包括押送叶迷津的弟子在内,除却前去的朱长老,王长老外,观心台问罪之际,任何太玄宗弟子不得出现在观心台上,否则——一律视为叛除宗门,此后不得再以太玄宗弟子自居,此一点早已经告知武林道众人皆知,所以,是要下山还是留在宗门,做个选择吧。”
说完之后,张青阳便站在一侧,为他们让开了下山的通道。
竟是真的不做任何阻拦,但他说出这样的话,却已经将这些弟子一腔热血霎时间被冷水浇个透凉。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惊异的神色,他们是想着去劫道救人,却没有想过背弃宗门啊。
原想着互相鼓励,无论大师兄与于前辈劝说什么都不为所动,但现在却是给他们让开了道,也没有人敢真的拿自己的道途开玩笑,就这么迈脚下去。
一片沉默之中,最终仍是韩青萍咬了咬牙,第一个低头匆匆往山下走去,他不敢看师尊的神色,但在下了几步台阶之后,还是被于化岭叫住了名字。
于化岭的语气之中不免带上呵斥与怒气
“青萍,你真要叫我失望?”
韩青萍蓦然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深吸一口气,而后才快速转身,然后朝着于化岭跪下磕头三次,那声音砰砰响,听的人心惊胆战,好像不是磕在石板上,而是直接磕在心里一样。
而等韩青萍抬头,额头上竟然通红一片,丝丝缕缕的浸出血丝,汇聚成一滴血珠,顺着眉心,悄无声息的落了下去。
韩青萍通红双目,虽未落泪,然声音却已然带着凄切
“弟子辜负师尊多年苦心栽培,乃是弟子不忠不孝,然弟子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叶师弟送死,因为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言,武林道便信以为真趋之若鹜,一定要将叶迷津就这样蒙受不白之冤,逼死观心台上,世上岂有这等荒谬之事!——今日之后,弟子纵然不能再以太玄宗弟子自称,然弟子仍是师尊的弟子,此事至死不改!”
说完之后,他便缓缓站了起来,再朝于化岭行了一道弟子礼,便猛地转身,下决心离开了山门。
于化岭注目他离去的方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他似乎苍老无数。
而身后弟子再三犹豫,涉及道途,到底是让不少弟子清醒过来,能进入太玄宗本是不易,岂能轻易说舍弃便舍弃了。
却也有几个人犹犹豫豫走了出来,然后一如韩青萍一般,面朝宗门磕了三个头,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追随韩青萍离去。
零零散散,共有三十六人。
观心台位于太玄宗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峰上,不算什么很有名的地方,经行道路大多是偏僻小经,路上寂静无人,平添无数萧索。
而在距离观心台不过数里的路途时,韩青萍等人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被押解的叶迷津,两侧十名弟子看守,叶迷津被关在四面透风且没顶的囚车里,正盘膝坐在里面闭目养神。
他虽然是被囚的罪人,但坐囚车内,素衣散发,却仍是一派轻松洒脱的意境,仿佛坐在步辇之中。
囚车之外,又有两名长老领路,看到韩青萍他们虽然没开口驱逐,却也没让停下来。
于是韩青萍只好跟着往前走,找了一个角度,喊醒了叶迷津,而后伸手一抛,将扇子从车顶抛了进去。
他突然扔东西进去,让两侧看守的弟子紧张了一下,但见落入叶迷津手中的不过是一只折扇,也就放心下来,甚至还去调侃的和人搭话,是说都到这种时候,竟然还送了一个扇子进来,叶师弟真是……风雅之人。
这样的话,自然是带着些许的轻嘲。
不过叶迷津不为所动,他接过折扇,缓缓将其打开,时隔多日,扇子上的一抹血色仍鲜艳如新,叫人见之,触目惊心,他未发一言,便又合上扇子,也没有问更多的问题,只是看向韩青萍说道
“多谢师兄将扇子送来,作为酬谢,我回敬师兄一份礼物,不过那份礼物不在我这里,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有人将其送到师兄手中。”
韩青萍摆了摆手,不在意的说
“你我同门师兄弟,说什么谢,给什么酬谢,不需要啊!”
叶迷津低声道
“很快就不是了。”
韩青萍没听清楚——或者说他听到了,却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又故作无知的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然而叶迷津只是不明所以的微微一笑,而后让前行的队伍暂停片刻。
直到完全停下之后,叶迷津才站了起来,握着折扇朝韩青萍等人拱手拜别——那并非是太玄宗的礼节,而是江湖中人常用的姿态
“这份礼物,韩师兄一定要收下,韩师兄,以及诸位太玄宗的师兄弟,多谢最后送我一程,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不要再跟着上山——若你们上山,便是说明心中也觉得我有罪过,我实在不想在观心台,看到诸位的身影。”
叶迷津提出来的那个奇怪要求,自然是早就传遍宗门和武林道,宗门内弟子讨论许久,一致认为……叶师弟素来清尘无暇,完美无缺,自然是不愿将自己狼狈受审,的状态给熟人看到。
韩青萍点点头,善解人意道
“你放心,我们绝不上山——打扰审讯,在山下等待就是。”
他是说不上山打扰审讯,却没说若观心台上武林道众人真要叶迷津当场受死,他不去救人……这是韩青萍心中一点算计,但他对上叶迷津含笑双目,便知晓自己这一点心思并瞒不过他。
但……反正是心里想的,又没讲说出来,那就可以完全当不存在。
韩青萍脸皮一向很厚,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且很以为荣。
混江湖嘛,就是要脸皮厚一点才吃得开。
然而叶迷津却并没有拆除他的小心思,只是握着折扇在手心敲了敲,他停了一会儿,在押送他的弟子催促前行的时候,他才深深的看了一眼韩青萍,最后说道
“韩师兄,不想后悔的话,就忘记我吧。”
说完,他便重新坐了回去,示意可以继续前行了。
徒留韩青萍一头雾水的站在原地,不是很清楚叶迷津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青萍带着一众人等,又跟着走了一段路途,远远能看到观心台的轮廓了才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前行。
他们停在山脚旁边的树林边,将身上的道袍脱了下来垫在地上,既然已经不是太玄宗的弟子,何必再穿着太玄宗的衣服呢,况且——韩青萍他们坐了片刻,就见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去往山上,言语之间不外乎是谈论叶迷津此事,若他们还穿着太玄宗的衣服,不免会受到一番骚.扰。
只是这些人谈论起来叶迷津,倒是很不客气了,叶迷津的名声响彻武林道,且不说压的新一辈各门弟子出不了头,连往上数的众人也总有愤愤之心,偏奈何又找不到叶迷津一点错处,自能暗自气伤。
而今叶迷津被抖露出来这样大的一个罪责,无疑算是给了众人一个发泄的由头,很是将叶迷津贬低一番。
所言之语,不过是他看着仪表堂堂,却没有想到竟是这般蛇蝎心肠的人物,甚至又平白将一些江湖上没由头的案子来按到他的头上,韩青萍听得心火生出,是想直接将这些人教训一番,却又在握紧剑准备出手的时候,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