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水苔记忆之中的那张脸才是虚假的,可是和她多年相处下来的,是一个外表平庸,比她还要万事冷漠的,叫做烟生的人。
而不是眼前这个容貌奇姿,却一心只想着报仇的人。
所以她忽然间生出不想面对的胆怯。
所幸李藏名听到她的声音,也只是停了停脚步,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并没有转身看她。
水苔莫名卸去一层忧虑,却又莫名生出一种惆怅。
水苔带着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开口说道:
“你不想我与雀奴跟着你,可以,但你要去哪里,也不能告诉我们吗?你身负重伤,灵气散尽……就算想要远走高飞,总也可以先回去碧血阁一趟,先养好伤不迟。”
李藏名:……
他要去哪?他也不知道,但碧血阁绝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李藏名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确定水苔除却这句话之外再无话可说,就沉默着走向了更深的夜里。
一旁,雀奴看着李藏名缓慢离去,再不回头的身影,若有所思的讲:
“他是不想活了吗——哎呀,这可不是我乌鸦嘴!”
回过神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之后,雀奴看了一眼水苔的脸色,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找补道
“也不是我故意咒他,我看他的血都快流尽了,身上伤口又那么重,不做处理……怕是真活不到明天。”
水苔除了脸色一如既往的冷如冰霜,倒也没有真因为这种话而迁怒雀奴,除了声音更冷一些: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该讲的话已经讲尽,就算活不到明天也与旁人无关。”
说完,水苔又看向雀奴,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才说:
“我要回去碧血阁,你随意。”
水苔最后看了一眼李藏名远去的身影,然后也转过身去,走向另外一条道路,雀奴左右看了看,最后仰天长叹一声,还是选择了朝着水苔的方向跑去。
一阙孤月照焦城,映草昏昏映蝶明。
李藏名在无意识的漫步中,不知走了多久,走入到一片被烧焦的断壁残垣之中。
那是素霓山庄被烧毁之后遗址,而时隔多年无人问津,遗址上已经到处长满了青苔草蔓。
李藏名脑子昏沉一旁,身重如山,几乎只是凭借本能行走在凹凸不平,已经看不出路的青苔草蔓上。
脚下的草蔓之中,又时不时冒出一两块砖头泥土,或凹下去一块烂坑,让他走路也踉踉跄跄的并不平稳,但他现在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的前行。
两只碧色灵蝶在前方上下飞舞探路,入目所见,都已经找不到旧日记忆中的形象,只能勉力回想,才能补缺完整的轮廓,再多细节,却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凭借模糊不清的记忆,在断壁残垣之中走了许久,李藏名才勉强找到自己小时候居住的房屋,已经是屋顶全空,四壁残缺,里面的东西更是早就被洗劫一空,只剩一些残破的物件。
小时候觉得很空旷的房屋,现在去看,却觉得太过狭小,甚至让李藏名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地方,总觉得眼前这间屋子,仅仅只是躺下一个人,空间都不足够。
但他在丛生的藤蔓与尘泥掩盖之中,找到了一只破碎的风车,拂去木柄上的尘土,下面画的一只蝴蝶,却还依稀可辨,只是当初涂抹的碧绿颜色,已经完全不见了。
李藏名坐在断墙上,然后整个人都俯身倚在那面断墙上,弯弯曲曲的砖块泥土膈着身躯,并不舒服。
但他却感到心安,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他垂下一只手,彻底闭上了眼睛,在陷入完全的昏沉之前,他似乎看到有一道身影慢慢的向他接近。
是来杀他的吗?
李藏名不想死在此刻,但他又提不起任何精神去应付这道朝他走来的身影,只能动了动手指,几只灵蝶渐次飞出,围绕着他飞行,做聊胜于无的防卫。
来人走到他身边时,为了保护主人,这几只灵蝶法相自然是朝对方一拥而上,但来者只是轻轻地一挥拂尘,那些灵蝶便十分轻易的被清风拂去。
而李藏名也再没有任何的动作,他的眼睛半睁不睁,被下垂的眼睫遮挡着,只能朦胧间看到素白的衣物在眼前飘荡,然后,额头感到一丝温凉。
那是来人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叹息道:
“被仇恨所禁锢的魂魄,真是可怜,但若没有这份仇恨支撑,你又怎么能活下来,撑着这幅千伤万痕,将要流尽灵血的身躯等到我来呢。”
他说:
“好好睡上一觉吧。”
真是好熟悉的声音,是谁呢?
李藏名想分辨一番,但他的脑袋更加昏沉,对方的声音好像带有什么术法一般,响起的时候,让李藏名下意识就完全放松下来,宛如绷紧的绳索突然松开,瞬间就收缩一团,在他彻底放下防备的时候,疼痛与困倦如山压顶,让他再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不再动弹了。
***
李藏名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白日,他感觉眼皮被阳光照耀的刺痛,才皱了皱眉,然后睁开眼睛,就看到全然陌生的房屋,屋内一应装饰也全没有见过,甚至连床帘上的花纹与吊坠璎珞,都是从未接触过的样式。
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李藏名怔愣片刻,才揉了揉眉心,因为睡得太久,而有些头疼,说起来,他到底是睡了多久,又是谁把他搬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来了呢。
等到头疼缓解过去之后,李藏名才起身,他那一身血污的衣服显然也已经被人换掉,此刻只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屋内架子上搭着崭新的衣物,或许是为他准备的吧。
李藏名漫无目的的猜测,当他看到桌子上压着的纸条时,便知道自己猜测没错。
【架上有衣物,厨房有净水,换衣洗漱完毕后,记得取出锅中药水饮下。】
李藏名随手取了一件衣物披在身上,走出了屋门。
一开门,便是无穷无尽的风吹,让李藏名甚至有些睁不开眼,衣服发丝被吹得漫天翻滚,而大风中有有海水的腥气。
海?
李藏名浑身一顿,忽然朝院墙外看去,说是院墙,其实是只到腰际的篱笆,所以他一眼望去,更远处的景色一览无余。
他果然没有听错,耳边传来的是阵阵波涛声,入目所望,是一望无际蒸腾烟雾的海水。
而在海岸边的岩石上,有一道白衣人影坐那里垂钓。
李藏名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到底是按照字条的留言,先去了厨房洗漱一番,又将放在尚热的锅中药碗端了出来,将里面的药物一饮而尽。
不得不说,果真是良药苦口。
李藏名缓了一阵之后,就出去了这个简陋的小院,朝那道人影走去。
中间一段路程,李藏名当然也不忘观察四周的景象,这应该是海里面的一座小岛,不算寸草不生,但一应草木大多低矮,且分布错落,看起来有些贫瘠。
暂时的逗留无所谓,但不算是什么长久宜居之地。
李藏名收回观察的目光,站在那人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看了他一会儿钓鱼,见他的吊钩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鱼上钩,才开口喊了他一声。
“大师兄。”
李藏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但他想起来了一些浑浑噩噩时所做的事情。
他躺在断墙上的时候,下意识唤醒了大师兄留给他的那道阵法。
他还没有想好自己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况且他拖着这么一副身躯,莫说去万灵承天会□□,或许连蓼州都走不出去,就如水苔所言,他甚至有可能活不到天明。
世上如果有人能救自己的话,也只有大师兄了。
“你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可真是要去幽冥殿找你的神魂了。”
白尽欢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说道
“把你弄到海边来,可是很不容易哦。”
说起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李藏名一身血污躺在断裂的墙上时,他还真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去迟了,还好,还好,他去的并不算晚。
或许是才将清醒,脑子还有些混沌,李藏名一时间不是很明白他此举合意:
“为什么要来海边?”
难道他的仇敌之中,有住在海边的人么?
李藏名现在已经容不下其他的事情,看什么都觉得和自己的仇怨若有牵连。
但白尽欢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大费周折把他弄到这里。
白尽欢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其余各州府都已经大乱了,只有溟州这里暂时还清静一些,适合养伤,但也只是暂时。”
溟州?
李藏名这次是真的呆住了。
溟州距离蓼州,那可真是千里之遥,李藏名就算是这许多年奔波各地为碧血阁办事,也从来没有踏足过溟州的地域,足以见得此地有多么偏远。
大师兄还真是能跑,以及另外一个问题——
李藏名没忍住问:
“我……昏迷了很长时间吗?”
不然怎么一睁眼,就到了千万里之外
白尽欢回答:
“不多不多,也就三日夜而已。”
李藏名:……
确实不算多,但三天三夜他竟然毫无知觉,李藏名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有这种完全没防备的时候。
似乎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大师兄主动开口解释:
“我用了千年梦迷香,此物能助你伤势好转,灵气重聚,但却会让你陷入彻底昏死之中,与假死无疑,你没感觉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