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带着一枚草编指环的残破手指,静静地躺在木盒之中,让所有人都沉默以待。
看守城门的侍卫长带着那两名盘问那对夫妻的侍卫跪在殿内,静候诸位大人去查阅那对夫妻留下的盒子,等待的时间越长,越是心如擂鼓,汗如雨下。
于是越发后悔为什么要放那对天瞎地哑的夫妻离开了。
那对夫妻看着穷苦多病,潦倒落魄,连治病的钱也没有,竟然还有东西要送给江大人,他们抱着看笑话的心情拆开了那破旧的布袋子,却没有想到那看起来像是破烂一样的袋子里竟然是一只用料上等的盒子。
然而更让他们意想不到,受到惊吓的,是盒子里的东西。
谁送礼物会送一只手指?
是恶作剧?还是恐吓?又或者是其他意思?
若是一般的东西,他们大概也就随手丢掉或者扣下了,毕竟他们也只是一些小喽啰,犯不着为了一对夫妻七拐八折折腾起来去求见江大人,但这一截断指,无论怎样看都不是寻常,都不敢隐瞒下来。
于是连忙送去江府,原以为把东西送到了,应付几句问话,这事也就过去了,却没想到求见之后,竟然被江飘蓬带着一道入宫,江飘蓬前去参加朝会,他们便被宫人一路带入一处殿内等候。
而等朝会结束之后,进入此偏殿的除却江飘蓬,还有另外几位几位大人,竟然连灵王也跟着走了进来。
这场面实在是太过于隆重,
且是叫他们胆战心惊的隆重。
虽然不知发生什么,却也感觉到了恐怕放跑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那装有手指的盒子在诸位大人手中轮回了一遍,神态各异,却也并没言语什么,只是沉默的听讲这盒子送来的前因后果。
当日负责盘查城门的侍从哆嗦着把盘查细节全都说了一遍,在漫长又使人窒息的寂静之中,江飘蓬终于弹了弹衣袖,有些好笑的说
“感谢我帮过……若真是近些日子我帮过的人,尔等觉得我会让他们无药可医吗?”
江飘蓬并没直接指责,甚至语气之中带着一些玩笑,然而听在几人耳中,却很是讽刺了,这是说他们太过愚蠢,以江飘蓬的身份与性情,当真和他有些许的联系,若见对方孤苦伶仃,疾病缠身,怎么也会施舍一些银钱,至少看看病总能做到吧,如何还会让对方往城外去求医呢。
这不算是很难分辨出来的破绽,但就是被忽略了。
而且这样说,岂不是更加肯定他们放跑了什么不该放跑的人么。
几人跪在殿内,心中懊恼万分,却又甚是惶恐,是怕江飘蓬为此怪罪,只能不断祈祷,那夫妻二人,希望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想想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年轻夫妻得罪过江飘蓬,所以……是仇人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吧。
江大人能放过他们,或者……罪责轻一些。
“辛知燕。”
几人胡思乱想的时候,江飘蓬点了一个名字,是那日盘问的两名侍卫之一,有些许深思的问
“你的名字,倒是有些意思,是你的父母为你起的名字吗?”
辛知燕连忙回答
“不是……是以前村子里来过一个老道长,他来我们村子里要吃的,然后在土地庙里住了几天,说要给我们取名字,我们全村的孩子,他都帮重新起过名字。”
云游的僧人道士受了恩惠,给人取名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穷苦人家一向没什么正经名字可谈,若是有机会,长大一些以后会由乡贤老爷,或者书生老师,再来就是过路人有缘了,再给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所以这样说,其实并不会引起怀疑,况且辛知燕说的也是实话,确实是有老道士去过为人算命起名,不过若再详细一点,去了解给每个人起的名字是什么……那就不是会让人记得的事情了。
而辛知燕的身份过往也早已经被转移到了江飘蓬手中知悉,贫苦人家的孩子,被龙王部的世子戏耍之后,一怒之下被人诱劝入了万灵承天会,成为万灵承天会里普普通通的一员,在灵王对龙王部取而代之后,他也和其他大部分人一样,被分配到了各个地方去做侍卫。
简单乏味的人生经历。
江飘蓬将他的过往在脑子飞过的过了一遍,才开口问
“为何你要放他们离开?”
辛知燕的脑袋几乎抵在地板上,因为太过害怕,声音十分虚弱
“我……我是怕他们是什么会让别人染上的病,又看他们可怜,所以放他们走的……”
“无用的仁慈。”
江飘蓬冷笑一声,低头看向那道趴在地上瑟缩的身影,似乎是联系到了什么,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与怀念,但是随后这一点情绪便被抹去,他带着些许的惋惜说道
“你的经历……倒是很有些与灵公相似,可惜,世上只有一个灵公,至于你么,既然这么喜欢放人出城门,那就一辈子做个看门的侍卫吧。”
他的声音很清淡,轻飘飘的,却完全灭掉了辛知燕要做大将军的梦想。
关于辛知燕的信息是尽数传到他手上的,所以他也知晓辛知燕怎么被那位龙王部世子殿下戏弄,又是被用什么样的理由骗入万灵承天会——说起来这个,倒是让江飘蓬对辛知燕有意放走那所谓的夫妻又降低了一些怀疑,毕竟,辛知燕若因为被戏耍而恨那位世子,应该也连带着对跟在世子身边的明济心没什么好印象。
又但是,放走那两个人,无论是有意无意,都是不能饶恕的罪责。
江飘蓬没责罚人的爱好,但他想要惩戒一个人时,要做的事情往往比责罚更使人痛苦。
比如现在,将辛知燕打一顿也只是疼一时,灭掉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才会让他永远记住这一个教训。
毕竟辛知燕穷苦伶仃,一无所有,支撑他朝气蓬勃活着的,只有那一个所谓的当大将军的可笑梦想。
而事实证明,江飘蓬的话,果然杀伤力很大,他的话音落下之后,辛知燕便浑身一僵,而后无力的趴在地上,头低低的抵在地板上,和他一道而来的另外两人并不敢开口说什么话,只能用余光担忧的看向他。
虽然日常嘲笑辛知燕想出人头地做大将军的想法很可笑,但随着岁月消磨而渐渐放弃这种念头,与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候,被人完全灭掉这种可能,所收到的打击那是不能够相提并论的。
甚至担忧辛知燕会不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打击而做什么傻事,是已经想好离开之后好好安慰他一番,只是话又说回来,放走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让江大人降下这样中的惩戒呢。
其他跟过来旁听的人,看到这少年人发抖的身躯,也不由也为他感到同情了。
自然以为他是被吓得发抖,或者再没有任何盼头的难过。
看着也还是很年轻的少年人,却就这样被一句话定了一辈子的身份,怎么不觉得害怕和绝望呢,可是再来一想,他这样的人本来也没什么晋升的希望,能一辈子做个侍卫,也算不错的结果了,毕竟还有很多人,可是连侍卫也没得做。
辛知燕确实不敢让别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他激动的厉害。
但他激动的原因,却和旁人猜测的全然不同。
拿他和灵公放在一起比较?!!
那是自己可以想的位置吗?!
他听到这位江大人的话,那一瞬间好像被人敲了一棒子,脑袋都在发蒙,脑子里却又无比清晰的一遍遍响起一声自问,原来他也可以成为那样的大人物吗?
他可以吗?
别人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辛知燕趴在地上,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握着,指甲陷入肉中,很疼,却让他感觉到莫名的舒畅。
……
江飘蓬当然并不在一个侍卫,说完那句话之后,他甚至再懒得多看一眼那趴在地上的少年,而是又看向侍卫长,问道
“那之后呢,你们看到了放在盒子里的手指,既然也感觉到不对,难道还是任由他们离开,竟然也没派人追回吗?”
如果辛知燕无意间放跑他们是无用的仁慈,那么明知对方有问题却没做任何的补救措施,那就是愚蠢的渎职了。
“追了,追了!可是,可是……”
那侍卫长连忙应话,放跑人已经犯错,事后没行动肯定罪加一等,怎么会不派人前去追那两个人。
但随后他又支支吾吾,一脸绝望,因为到底还是把人追丢了。
但那也不怪他们,实在是,当日的情形太过诡异,说出来只怕眼前诸位大人也不相信,以为是推诿责任而想出的可笑理由。
但为了项上人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可是,可是追出去几里地,眼看着就要追上的时候,前面却忽然天降大雨,什么也看不清了,如果不追过去,只是小雨,但人往前多走一步,那雨立刻就哗啦下来,就和下刀子一样,砸在身上生疼,好像是故意……故意拦路,不许人越线追过去。”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另外一道恼怒的声音便伴着一声猛拍桌子的声音突兀响起
“大雨你们就不敢追了?两个快死的人都不怕淋雨,你们倒是怕了,真是一群该死的废物,我万灵军留你们何用,不如剁了喂狗!”
那声音如平地惊雷,而对方蓦然起身,兵甲撞击声接连响起,好像真是要因为这无能的言行来剁了他们一样,更是让跪在殿上的三人齐齐心中一颤,抖了一抖,几乎肝胆俱裂,心脉几乎停了跳动。
开口说话的人,是有名的“屠夫”田流炎,其他人说“剁了喂狗”这种话,大多也不过是气头上的话,但这位说出……只怕他是会真的干出来这种事情。
一时间,三人竟感觉到有灭顶的危机,想要开口求饶,却因为太过于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迫切的希望有人可以站出来为他们说话讲情……
但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又何必为他们这些蝼蚁求情讲和呢,况且,是犯了错的蝼蚁。
“何必这么生气?”
其余人皆冷眼旁观,在田流炎要离开位置的时候,终于有人开口说话,声音里还带着轻松的意味
“他们并无修为,若果真雨水磅礴,寸步难行,也不能怪他们无法追踪啊。”
真正有人,三人激动的稍微抬眼看去,那是一名看起来便很是和蔼的大人,手中握着一串念珠,灵王身边唯有一位大人因为是禅宗弟子还俗,所以因着旧日习惯,常握一串念珠……那是——
灵王坐下四大将之一的解束悬!
是了,胆敢出口阻拦田流炎的人,除却灵王之外,大大概也只有同等地位的大人了。
田流炎不耐烦的看向他,说道
“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两个残废都不怕雨淋,他们这些四肢健全的,倒是怕了,留之何用!”
“两个残废?恐怕没这么简单,我看也没有必要为难他们。”
解束悬掠过殿前几个人感激涕零的神色,又看向坐在对面仍在沉思之中的江飘蓬,慢悠悠的说道
“不然只是一截手指而已,你我起于微末,见过多少残躯断肢,一只手指算得了什么,何必劳动飘蓬如此大费周折,非要面见灵王呢。”
江飘蓬听闻此言,和他对视一眼,仿佛才如梦初醒,看了一眼殿内的人,皱眉道
“是了,我请灵王来此商议重事,你们都跟过来做什么?”
解束悬弯弯眼睛,乐呵呵的说
“当然是因为难得见我们的智囊如此失态啊。”
解束悬回想一番江飘蓬朝会上魂不守舍的模样,觉得他这种状态还真是难得,当然不肯放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于是便也拉着几个好友一通跟来。
江飘蓬:……
他竟无言以对。
一向无害的人一旦生出什么恶趣味……还真是让人感到无奈与头疼了。
“算了,你们既然跟过来,一些事情倒也省了事后再去通知。”
江飘蓬叹出一口气,随后便站了起来,走到了重要,正对着灵王行礼道
“灵公,撤下连坐诛杀龙王旧部的诏令吧。”
此言一出,满堂惧惊,不知他为何突然讲出这样一句话出来。
商不朝却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是点了点扶手,吐出两个字出来
“原因。”
江飘蓬道
“他们两个已经逃出城外,且有贵人相助……短时间内,怕是追不上了,而就算是杀了所有龙王部之人,明济心也不会回来。”
商不朝的瞳色更重了一些,语气也随之加重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他告诉你的?”
“二者皆备吧。”
江飘蓬清淡的说出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话
“这具手指,若我猜的没错,应该是明济心从他父亲尸体上截下来的手指。”
“你说什么?!”
“这,这不可能吧……”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江飘蓬所言这句话,甚至比要撤下连坐诛杀龙王旧部的诏令还要让其他人感到震惊。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我伤害,尚且还要顾虑父母的颜面,何况伤害父母,那必然要遭人唾弃,再来竟然去毁坏父母的尸首,就算是再怎样大奸大恶之人,也绝做不出这样罔顾人伦不孝不顺之事。
又比如田流炎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听到江飘蓬的话,也震惊的瞪大了双眼,但他的震惊,还不仅仅是因为明济心竟然折断他父亲的尸体,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这和明济心又有什么关系?不是一对残疾夫妻送来的?难道是明济心让他们这样做的?那明济心不应该还在城内?什么时候出的城?”
江飘蓬:……
一连串的问题打下来,实在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殿内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片刻之后解束悬无奈的声音幽幽响起
“流炎啊……你的武力如果能分一半的一半到……嗯,算了,流炎,他的意思是——那对残疾夫妻,便是明济心和那名刺客。”
“啊?那刺客不也是个男的,怎么嗯——”
田流炎终于反应过来,疑惑地语气强行一转,道
“你说那对夫妻是明济心和那刺客乔装打扮的?”
解束悬点头,再看江飘蓬与灵公皆是一脸平静的样子,便知这就是正确的答案了。
田流炎于此刻才终于有些明白今天这一场戏究竟是唱的什么了,殿内之人神色各异,无论先前有没有猜测出来,此刻也全都了然了。
包括跪在殿内的三人,脸色更是灰白一片,心道怪不得……怪不得江大人这样慎重,又有这么多人来审,又对辛知燕降下那样重的惩罚,原来他们放跑的竟然是刺杀灵王的刺客,与明济心。
这两个胆敢预谋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灵公,又防火烧城,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人,不用脑子想也知道牵动了灵王多大的怒火。
而预想要十天抓住这两个人,现在却全被他们搞砸把人提前放跑了,今日没当场将他们处死……已经是灵王格外开恩——但也有可能还没想好怎么处罚他们。
他们想要开口求饶,但看了看此刻殿内的氛围,觉得还是闭嘴降低存在感更好。
田流炎仍在震惊之中不能回神,不太相信的看向江飘蓬,怀疑的说
“你确定他们两个已经出去了,这手指头是那明济心他爹的?他爹不是都已经被他烧成灰了,怎么证明那就是他爹的手指头?”
江飘蓬淡声道
“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宫人托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另外一名侍从也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侍从道:那枚草编的戒指送去给了那些碧龙部的旧人看了,有人认出来它是仿照哪一枚戒指编造的,而宫人手中托盘里放着的,便从某位曾经搜查过明府的万灵军将领那里找回来的,真正的戒指。
两枚材质不同,造型与关键形状却几乎一致的戒指,放在一起,是无声而最有利的证据。
那是曾经带在明济心父亲手上的,明氏代代相传的家主戒指。
可惜这枚戒指,大概永远也传不到明济心的手上了。
四下寂静之中,仍是田流炎不可置信的声音响起
“他和他爹有什么深仇大恨?”
将尸体连带家宅烧了不说,竟然还专意斩断了父亲的手指送到了仇敌手中……饶是田流炎,也干不出这种事情。
“明济心和他的父亲,当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与灵王,与我们,与万灵承天会,却有深仇大恨啊。”
江飘蓬苦笑一声,声音却是十分的平静
“明济心以天火灵阵焚烧家宅,那是自断后路,不给自己留任何挂念,而又送这样东西过来,便是要告诉我们一件事,他是已经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在意,更不可能为了旁人自投罗网,所以我才说,撤销诏令吧,用人命来威胁他已经没用了,就算杀光龙王旧部,他也不会回来,只能离间万灵军与缕春乃至霖州臣民之间的情谊,而他——大概在没有万全把握能够复仇成功之前,他都不会再进入缕春一步了。”
……
那是漫长的沉寂,寂静到了让人感觉窒息的时候,才有人忍不住开口悄声说话
“做到如此的地步,值得吗?”
“可惜这一切,竟然是为了龙王部……”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过,又恢复寂静。
众人一面是为明济心这为了龙王部殚精竭虑的心态而感到怜悯,一面却又为他如此狠绝果断的言行而感到心惊。
扪心自问,自己是绝做不到这种地步的,想不到这样决绝的招式,也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所以会以为十天之期,龙王旧部的性命,一定能够逼迫明济心主动现身,但明济心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从保龙王旧部还是保自己中间做选择。
他必须活着,且决不能被抓住。
而要保住龙王旧部诸人的性命,他就不能对其产生一丝一毫的在意。
一件东西,一个人,能够威胁到你是因为你在意,如果你不在意,你就不会被威胁,而对方也不会因你而处于危险之处了。
只有全然的不在意,且让灵王信服的不在意,才是能保下龙王旧部这些人最好的办法。
而让对方相信的第一步,便是自己已经逃出了缕春,且不回头。
如此,两全其美,怎么不算呢。
商不朝已然完全明白了明济心的打算,但明白了,却也只能照做。
不然,要杀那些人泄愤,让明济心的打算落空吗?
诚如江飘蓬所言,这样做不会让明济心回头,只会让万灵军与霖州臣民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更加脆弱,得不偿失,这是明济心的后招。
一个让你明知道落入他的计谋之中,却还不得不按照他之所想进行下去的,光明正大的阳谋。
商不朝按了按眉心,不明所以的嗤笑一声,又喃喃道
“真是小看他了,你说的对,当初不该为了某些情面与计较,便想着最好留活口的。”
留来留去,却是为万灵承天会留出了一个祸害。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找他吧。”
江飘蓬对上商不朝的视线,慢慢说道
“找到之后,格杀勿论。”
不再考虑用什么计谋,也不再考虑设什么圈套,下什么诱饵,只是单纯的找人,悬赏,然后诛杀。
无论他和谁在一起,无论他在谁的庇护之下……
都非死不可。
——————
咬牙冲入那几乎连成一道幕帘的倾盆大雨时,明济心不自觉间打了一个寒颤,心头略过一瞬间的茫然。
他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保持绝对的清醒,总也有
譬如此刻,天地间本是纷纷细雨,然而他与烟生奔出数里地后,眼前却蓦然出现倾盆大雨,密集的雨珠交错而成一张密不可入的幕帘,阻断了他们的前路,而身后隐隐约约已经听到城内侍卫追过来的声音。
前有暴雨如注,后有追兵无数,身侧之人负有重伤,如何逃出生天?
停是不能停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二人对视一眼,不必言语,便知道抱有同样的念头,于是相视一笑,略一颔首,便一头闯入暴雨之中。
然而想象之中以为会如千万道冰剑刺入身躯的感觉丝毫没有,相反却觉得浑身一轻,鼻息之间涌入清淡的花草香气。
二人睁眼,眼前只有小雨如毛,纷纷而落,而天地皆若焕然一新。
而耳侧暴雨声却仍接连不断的响起。
回头去看,仍见暴雨如幕帘纷纷而落,白雾漫漫,看不见天地,也看不到人影。
这是……
空降神雨劈此界,一地分做两重幕
或是天道开怜眼,乃将绝路做通途。
一道雨墙,隔绝内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相助?
绝处逢生,当真是天道垂怜?
不过前行十几步后,明济心便与李藏名齐齐停下了脚步。
无声看向眼前之人。
眼前,一位道君身穿青衣白袍,头戴玉冠,斜持一只镶嵌了金玉珠宝的拂尘,懒坐一只巨大黑色狼兽之上,闭目养神,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靠近,所以睁开了眼睛,垂眸落在了明济心玉与李藏名所在之处。
仿佛他停在这里,便是为了等待他们,且已经等待许久。
事实也正是如此。
沉默的对视之中,白尽欢弯了弯眼睛,率先开口道
“比我预想之中快了三天,不错。”
其实按照预想来说,他们两个也是在第七天最为懈怠的时候出来,不过嘛,偶尔讲一些对方比自己想象中做得更好的夸赞的话,也不失为一种拉近关系,赚取好感度的小手段。
虽然这点好感也许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有总是比没有强些的。
既然已经接到的人,白尽欢便带着他们二人离开,明济心自行召出法相梅花鹿当坐骑来用,李藏名身上伤势未愈,且体内灵气流失太重,便跟着白尽欢一道坐在了那站起来竟然有大半人高狼兽上了。
而开始行走之后不久,或许是到了安全的地方,李藏名放下戒备,整个人便昏昏沉沉起来,于是干脆闭目养神,周转灵脉,间或耳侧隐隐约约听着另外两个人的交谈声。
一前一后,在阡陌乡道上缓慢行走着,这是让明济心感到陌生的地方,总而言之,绝不是出了缕春城门之后的景象,那道雨幕应该是白尽欢设下的某种机关阵法,能够让他们瞬间从缕春转移到了这里。
虽然是觉得已经安全,但明济心还是多问了一句
“后面追兵不会过来吗?”
白尽欢朝他看了过去,思索道
“你想继续找点刺激的话,让追兵跟着过来也不是不行。”
明济心:……
看着他一脸无语的表情,白尽欢倒是心情很好的笑了一下,也不卖关子了,但还是有些神秘莫测的说
“前进乃是无边雨,后退一步是晴天啊——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喜欢被看不见尽头的大雨像刀子一样砸脑袋吧。”
看不见尽头吗?
但他和烟生好像只用一两步就穿过那道雨幕了,看来那应该是眼前之人布置的机关阵法,针对不同的人,会出现不同的结果。
不管怎样,得到肯定的答案,明济心才彻底放心下来,只不过——
看着道路两侧一望无际的田埂,与更远处雾蒙蒙一片天地相连的山脉,突然之间就从紧张的逃生变成了悠闲地散步,总有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明济心并没想过此人会出手相助,但……当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自己也并没有感觉很意外,比起来意想不到,更有一种“终于出现”,或者“果然在这里”的复杂心绪萦绕。
难道自己潜意识里,是觉得他一定会出现来救自己的吗?还真是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联想。
明济心收回视线,想了一会,才开口问
“若十日之内,我与他出不了城门,您……会出手相助吗?”
白尽欢想了想,轻叹一口气,以一种遗憾的语气给出了答案
“那吾等缘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不过有缘相见一场,我还是会为你们收尸的。”
明济心:……
明济心扯了扯嘴角,心情有些复杂的说
“那还真是……多谢您了。”
白尽欢笑吟吟道
“倒也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们自己吧。”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明济心沉思片刻,而后想到了什么一样,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还没消散雨墙,心中渐渐有了答案。
那是说——
若无竭尽九分功,岂有天意促成全……
绝处逢生,总也要能够活着见到生机出现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