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有徐徐不断的风吹,有畅通不息的水流,有聒噪不止的虫鸣……可绯却觉得寂静极了。
寂静到他能听到自己心脉剧烈跳动的声音,也能听到紫珠旦心脉剧烈跳动的声音。
两相对峙之中,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他被指责伪造神明时,对方曾与紫珠旦对证,紫珠旦只要认领少主身份,那他就必死无疑,可是紫珠旦却保持了沉默,宁愿佯装失忆,也没有开口落井下石,来承认这件事情,揭穿自己的身份。
自己为此,一直对紫珠旦心存感激,以为他的沉默其实是在帮自己,可是,紫珠旦究竟为何要帮自己呢?他完全没有帮自己的理由,甚至应该恨自己,不是么。
或许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紫珠旦的沉默,压根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为了另外一个原因。
世上何事,才能让一个少主对一个奴婢俯首称臣?
那绝非简单的屈服于武力,而是更为渺茫的,从心中生出的,对更高一层存在的拜服。
紫珠旦不是害怕绯,也不是为了活命,更不是为了讨好绯才缄默不语。
他只是在向神明宣誓自己的衷心而已。
绯看向紫珠旦,张了张嘴巴,轻轻开口:
“你……那么轻易的认输,还愿意伪装起来,做我的“奴婢”。而且,在你明明只要承认我是假的紫珠氏少主,就可以杀了我泄恨且恢复你的身份,但你却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因为你不是在帮我,而是你想知晓我是不是真的受神明点化。”
紫珠旦没有任何帮自己的理由,而跟随神明的指引,侍奉真正的神明,为神明做任何事情,却从来不需要理由。
紫珠旦保持默认的态度,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为了试探他。
紫珠旦点头,坦然的承认了他的说法:
“是,我从你身上看到了神迹,所以愿意向你妥协,我追随真正的神明,所以想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如果死在小神官手中……就算你不是假借神明的旨意,也只能证明你承担不起神明的赐福。”
但他活了下来,所以紫珠旦才真正愿意向他臣服,听他吩咐,为他着想。
保持沉默的继续埋藏名姓,不过是为了验证眼前之人是否真的是为神明的传承而已,绯经过考验活下来,才能证明他说的没错,才能让紫珠旦对他心悦诚服。
然而这与绯本人,毫无关系。
绯闭上了眼睛。
经由对面之人如此直白的承认意图,让绯彻底明白,紫珠旦在当日质问他的时候,选择了“失忆”,并不是因为紫珠旦想要帮自己,他只是选择了顺从神明的旨意而已。
绯扯了扯嘴角,说道
“所以,现在是证明我没说谎,有神明赐福,才让主人像奴婢一样去侍奉奴婢,是吗?”
这是气愤之下讲出的贬损之语,紫珠旦沉默片刻,却似乎没有表现出被嘲讽的恼怒,而是说
“回去吧,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你将小神官杀了,那你就要赶在大神官派来追责的人前,替代他去解决那些人的去留,绯——你想要活下去,唯有不断地向前。”
就算是再怎么发泄情绪再紫珠旦身上,也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退缩的余地可选。
而因为这场“表演”,相信绯真正是被神明赐福的人,也不只是紫珠旦一人,他们将对小神官的信奉原封不动的转移到了绯的身上,他已经不是一个人,想怎样就怎样了。
这是绯替紫珠旦在心中说出的话。
片刻的沉默之后,绯转身回走,紫珠旦跟在他的身后,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沉寂的一路走到人群环绕之中。
而看到他回去后,众人局促不安的神情瞬间带上了亮光,有人走向前来,讲说临近区域的小神官已经派人前来探查此地出现的变故,问他要怎么办?
来的这么快吗?
绯的踌躇不定还未消散,又加上一层茫然。
那是完全不给他任何排解情绪的机会,就要他立刻投入到下一场的战斗中去,或许从他杀了那两名看管开始,他的杀戮之道便没有停下来的一日了。
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之下,绯没有任何保持沉默就能蒙混过关的权利,他必须要做抉择,下命令。
“神明大人早已经为神官们划分好了各自传教的区域,此乃神谕,不可逾越,本地之事,不是其他地方的小神官该管的事情,派个人去阻止对方前进的步伐,倘若仍要执意前来——”
绯看向眼前无声仰望自己的人群,那些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他的信赖,又或者是说,充满了对神明的信奉。
一群无路可走的奴婢,将性命全都寄托在一个也不知道未来走向何方的少年人身上,究竟该说是太过信任他,还是太过愚蠢蒙昧呢。
绯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属于小神官的权杖,第一次以主人的姿态朝旁人下达命令,亦是第一次主动讲出要夺人性命的话。
“如果言语无法劝服,对方仍要执意前来,违背神明的嘱托,那就拿起棍棒刀剑,阻拦他们前行的脚步。”
下面的人没有任何异议,按照他的吩咐来去行走,那是已经默认他取代原来的小神官,带有神明的赐福,来统领这片区域的民众。
他第一次感觉双肩沉甸甸的,好像肩负了什么重如山石的东西,且不可卸下,会日渐加重。
或许开蒙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苦恼的开始。
但如果要他重选一次,他仍然会走向这一条不能回头与退缩的路,因为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如果他这就是他活着需要付出的代价,那就一并承担起来吧。
***
千年风吹天地腥,朝暮花落满庭芳。
白尽欢伸手,一枝花瓣落在他的手心,复又被微风吹去,他看着那花瓣飘飘摇摇落在层叠堆积树下的花堆上,开口说:
“我此次离去,依旧归期不定,你们好生修行,不指望你们真能和谐共处,但也不要让我回来面对一堆断壁残垣——闯祸之后会得到怎样的后果,你应该很清楚,我就不多讲了。”
他的身后,站着宣浓光与叶迷津,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宣浓光说的。
闻言,宣浓光下意识道:
“大师兄你又要离开?也太忙了吧。”
他总觉得大师兄好像都没有怎么待在碧虚玄宫中过,大师兄总是不让他出碧虚玄宫,他自己倒是三不五时就跑出去一趟。
真是很不公平……当然,这种腹诽也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是不敢说出来给大师兄知晓,不然恐怕又要被大师兄坑了。
白尽欢轻轻一笑,说:
“万物声息不绝,离开亦是久在,至于忙碌,是从未停过的运转。”
宣浓光:……听不懂。
又是这种玄之又玄的话,宣浓光掏了掏耳朵,全当耳旁风略过,倒是一旁叶迷津动了动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白尽欢转过身来,看向叶迷津,说道:
“绯还会来,我不一定能赶得上,届时便由你来接待他,不过,你最好不要给他瞎出主意,忽悠他去做什么傻事,他可不像是浓光一样,经不起你折腾。”
“什么叫像我一样?”
宣浓光不满的插话进来:
“我难道就活该被折腾吗?而且谁折腾谁还不一定呢。”
白尽欢:……
这种事情,倒也没有必要有这么强的胜负心。
白尽欢看了宣浓光片刻,忽然上手揉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宣浓光虽然总是闯祸熊孩子的样子,但他长得清纯可爱,头发也柔顺丝滑,真是太典型的相心不一。
宣浓光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逃出大师兄“蹂躏”自己的“魔爪”,上手一摸,不用看就知道头发被揉的乱七八糟了。
白尽欢过了手瘾,感慨的想,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撸他的头毛了,也许永远没有下一次了。
感慨完毕后,他才顺势捋过拂尘的尘须,说道
“珍惜这段打闹的时间吧,有朝一日如果你离开碧虚玄宫,无论怎样怀念,也再无法享受这般安稳的日子了。”
“这有什么好珍惜的?”
宣浓光觉得大师兄是不是练功练岔气了,才说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话,他若真有那么一天,能够出去碧虚玄宫,那当然是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怎么会怀念这么枯燥无味的生活。
白尽欢却只是微微一笑,不予回应,而是看向叶迷津,接着刚才的话说
“这么简单的要求,你应该能答应我吧。”
不去忽悠别人,是简单的要求吗?
对其他人而言,这或许还真是简单的要求,但对于叶迷津而言,那就有待商榷了。
叶迷津眨了眨眼,颇为无辜的讲:
“大师兄,我可从来不强迫旁人非要采用我的办法啊。”
他是从不强迫别人听他的话,他只会让对方陷入言语陷阱,以为除了他的办法之外,再无其他路可走。
白尽欢只看叶迷津一眼,就知晓他是完全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那又怎么办呢,谁让这是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人,性情再怎样恶劣,也只能无奈接受,然后聊胜于无的说出预防坏事发生的话:
“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把握好分寸。”
分寸这两个字,对叶迷津而言,显然是不存在的词语,但要交代的言语,还是要交代出来的,说不一定这家伙心情好不想折腾人呢,尽管这种机会渺茫如同做梦,可说出来也就一句话的功夫,叶迷津不听是预料之中,听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总之说出来不亏。
叶迷津颔首应声:
“是,大师兄。”
虽然他好像是答应了,但还是总觉得不放心,果然有些人就算是说老实话,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变老实了。
宣浓光如此,叶迷津更是如此。
白尽欢最终还是怀着满腹担忧,离开了碧虚玄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