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济心垂手低眸,显然也知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过于冒险,只怕要让不少人紧张起来,听到父亲的呵斥,倒还能语气平静的接话。
“我今天上高台讲话,是和娘亲说过的。”
明稳不以为然道
“哼,我却不信你告诉了你母亲要说的是什么,怕是你借着你母亲对你的偏宠,用了手段哄骗你母亲罢。”
明济心:……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了。
他确实没和他娘说自己上台是要讲什么,不过,从来母亲都是支持自己的所有决定,是以他觉得说与不说,差别不大。
明稳见他低头不语,便知道自己猜测不错,怒火又涌上来
“当真是对你太过放纵,才叫你今天如此放肆!欺骗你的母亲不说,还要用这些胡言乱语引起众人的惶恐,莫不是仗着你的身份,所以肆无忌惮,可知若你今日是个白丁,敢如此妖言惑众,这会儿你就已经下到牢里去了!”
明济心皱了皱眉,猛地抬头,底气十足的反驳
“我并不是胡言乱语,缕春要出灾祸,难道我要冷眼旁观,不该及时提醒?”
明稳不屑道
“你口口声声说缕春要发生灾祸,灾祸从何而来?”
明济心坚定的说
“万灵承天会。”
明稳嗤笑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便知道你要这么说……你是真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还是又只是自己的主观臆测?”
明济心:……
他有证据,却无法展现出现,况且答应过那位碧血阁的杀手,不将其牵涉在内,因此当下,竟然真的好像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想象。
但——也不是完全无话可说。
看着父亲全不在意的表现,明济心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的说
“父亲难道真没有察觉吗?缕春城内几日内连续多人死于碧血阁手中,这已经是预兆了,碧血阁杀人,是为万灵承天会,但这些人死前谁知晓他们就是万灵承天会之人,渗透埋伏如此之深,父亲当真以为万灵承天会对缕春没什么想法吗?而今碧血阁出手,岂不正是说明,万灵承天会要对缕春不测,故而活动起来,才引起了碧血阁的注意?”
“你莫不是要告诉我,碧血阁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好地方,你若真是这个意思,我却要大笑了。”
明稳面色如霜的听他自以为是的分析,听到对碧血阁的评价时,更是不加掩饰的冷笑一声,是十足的鄙夷
“碧血阁有说过他们只为针对万灵承天会么?不过是外界的猜测,竟然让你也信以为真,你若说万灵承天会将要对龙王部,对缕春不测,所以需加提防,眼前碧血阁却是实实在在的已经肆意杀人,岂不是更该进行戒备讨伐吗,你怎么却半点不提?!”
“父亲……”
明济心这才从父亲的语气之中,听出他对碧血阁的不满。
是了,虽然世间传闻,碧血阁与龙王部有关……但那毕竟是传闻,至少碧血阁和霖州龙王部是决然没有关系的。
况且龙王部之间也并非是全无隔阂,而今碧血阁无视霖州的龙王部擅自刺杀生事,要龙王部对其视而不见或毫无意见,当然不可能。
事实上,看父亲的态度,只怕对碧血阁很是忌惮厌恶了。
如此,再接着这件事说下去,也没任何意义了。
眼看父亲半点不信自己的说辞,明济心只好换一个方向来说
“可我求来的签上面,也预兆了祸事将要发生。”
“希夷观的签子,你竟然也能深信不疑,引以为据——”
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明稳厌倦道
“只有你聪明,可以提前预知吗?你真要有这种本事,早些年就送你去道门修行了,用得着今天才突然发现你有这种能力吗,再说希夷观真要这种本事,天下第一的宗门,也早该轮到它坐了!”
明济心:……
一句句的言语,全被父亲一句句毫不留情的反驳。
明济心感到一阵无力,又不免生出烦闷,也没任何再试图去说服父亲的想法,只索性道
“总而言之,父亲是不信我就是了。”
明稳道
“你让我怎么信?”
明济心只撇过头去,一言不发。
薛夫人赶到时,便见父子二人冷面相对,她走到二人中间,左右看了看,无奈叹气道
“这是做什么呢?济心纵然言行有些放纵,却也是一番真心实意的为缕春担忧,夫君也不该如此苛责啊。”
明稳听她这对明济心的全然偏颇之言,便
“就是因为你太惯着他了,才让他这么放肆,随随便便,就敢讲这些动摇人心的言语出来。”
薛夫人道
“他是我儿,我不惯着他,惯着谁?再说,济心向来稳重,他既然能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明稳摇摇头,知晓今天是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于是也只能振袖一拂,道
“你自己在此,想想清楚吧。”
说完,便抬脚离去,只是走到台阶处时,又顿下脚步,略一沉思,背对着他冷声道
“以后不准再去希夷观了,我说你这些天怎么总是往希夷观跑,真是被那群吃香火钱的道士迷蒙住了,你安生在家待几天,读书写字才是正经事,至于缕春城内诸事,还轮不到你来多管。”
说完之后,这才真正离开。
薛夫人阻止不得,连连叹气,回过头看向明济心,又忍不住来为他说父亲的好话
“济心,我知晓你被你父亲呵斥心中难过,但你也要知道,你父亲是不想让城内陷入慌乱,并非是真的对你不满。”
明济心动了动眼睛,没接这句话,只是道
“娘亲,我都知道……娘亲不必为我担忧,此处风寒,娘亲莫要着凉,还是先回去吧,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静静。”
薛夫人见他情绪低沉,怕他回去位上又受质问,只好道
“唉,也好,我让人在外厢守着,过会儿回府,我再派人来找你。”
明济心嗯了一声,朝母亲微微一笑,看着母亲走远,才收敛笑意,一脸冰冷的转身,看向庭外被烟花灯火照耀的粼粼湖水。
听着隔水传来的阵阵欢呼惊叫,看着头顶绚烂烟火,他并没感觉到半分欢快激动,只觉得心神俱疲。
不多时,身后又传来两道轻声奔跑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明济心的身侧便探出了薛寄月的脑袋,担忧的抬起头看向他,难得轻声询问
“表哥,我刚才听我爹爹说,这次回去的时候,可能要将姑母也接走去簇锦城住一段时间避暑,你要跟着一块去吗?”
她的话音落下,沈循策也自另外一侧探头,同样抬着头看他,小声的试探问道
“济心,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和薛寄月刚才躲在拐角处,自然是听到了外公对明济心的严厉呵斥,这可是太过少见的事情,让他们一时并不敢过去,等到外公走了才敢悄悄的走来,看着明济心沉寂的表情,也不敢和他嬉皮笑脸,胡乱称呼了。
明济心没有回答他们两个任何一个人的话,闭了闭眼,坚定的说道
“我要去见王上。”
——啊?!
“你要见我父王?”
沈循策快速眨了两下眼,是有些意想不到他说出这样的话
“好端端的,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
为了缕春的未来。
然而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无法对他加诸信任,王上又怎会对其所说的灾祸全然信任呢。
缕春一派繁华景色,花团锦簇,包括霖州之内,或许,但整体来说,仍算是生活平和安稳,突然之间叫人信任这种日子很快就会被打破,不也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么。
王上听他讲关于灾祸的分析,倒是没父亲那么激动与严厉的呵责。
只是听到他说,要以龙王府的名义,请各处守卫士兵加强训练巡视,甚至在缕春乃至霖州进行大范围的搜查时,终于是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王上伸手制止了明济心接下去要说的话,又让他近前去,好生打量了一番,才开口说道
“济心,我知道你一心为霖州着想,策儿将来有你辅佐在侧,孤心甚安,但你如今也只是少年,能明辩善思,已是十分出众,实在不必如此谨小慎微,过渡忧思,万灵承天会固然可恨,可没有实质证据证明其对霖州不利,近日也未曾听到霖州境内有万灵承天会来犯,只因你一句话,一道签,就轻易出兵,未免让全城惊慌,叫城民不安,这并非明智之举,也非是龙王部可行之事。”
见明济心好像仍有话要说,王上只是欣慰一笑,又摆了摆手,说道
“好了,孤依然明晰你一腔赤胆热心,可待嘉奖,放心,明日我自然会亲自与你父亲称赞你,今夜已经太晚,不必回去了,和策儿一起睡吧。”
王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径直离去了。
明济心却并没有跟着离开,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灯火,少有的,感觉到了自己身上出现一种名为可笑至极的愚蠢,这让他感到浑身燥热,那是名为耻辱的情绪占据心绪。
他自以为颖悟绝伦,然而在父亲,王上,甚至一众亲友眼中,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已。
自己以往那么多次当着人群的侃侃而谈,所得到的夸赞,也并不是别人发自内心的认同与赞扬,那不过是——
对小孩子的容忍与宽容罢了。
一直以来,他都不过是沾沾自喜,自鸣得意而已。
明济心扯了扯嘴角,很想也开口嘲笑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愚蠢,然而却感到一种酸涩从鼻尖眼角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