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画舫终于飘荡回了岸边,而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
听见侍从敲门,说画舫靠岸了之后,那些纨绔弟子便立刻站了起来,匆匆忙忙的告别,不等回话,便一个接着一个快速的离开了画舫,跳到岸边之后,也来不及再说什么,便一个比一个溜得快,眨眼间不见踪影。
等到白尽欢他们到了岸上时,已经完全不见那群人的踪迹了。
徒留下他们几个站在夜幕之中,颇有些相对无言的意思。
白尽欢左右看了看,就连行人也已经寥寥无几,岸边的老丈倒是还等着他,远远地见他上岸,连忙丢下手中的渔网物件,朝着他的位置跑了过来,长舒了一口气,喘着气便说
“客官啊,您可总算是回来了,我左等右等,也不见您回来,也不见那白鹭飞起来,还以为您落了水里,去看一圈也没见有您的踪迹,想着您该是去了画舫里头,只是不敢打扰,只能守在这里,您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不然可还是要找几个老哥们趁夜下水去捞啊。”
白尽欢便陪笑一声,说道
“让您担忧了。”
打发了这老丈离开之后,白尽欢再抬头,便对上了三张齐齐看着他的脸。
白尽欢:……
对视了片刻,白尽欢便忍不住一笑,说道
“时间不早,你们也该回去了,就此告别吧。”
不过几句寒暄,便各回各家,只是离开之前,明济心又停了一下,回过头看向白尽欢,神色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是完全收敛,与白尽欢说道
“今日人多嘴杂,有些话不便多言,五日后请道君往扶摇山希夷观喝茶,不知可否应约?”
说着话,又朝北边指了一下,补充道
“就是那边,距此地不远。”
竟然邀约自己,白尽欢还以为他巴不得再不见自己一面呢,当下,也点了点头,笑着应声
“明公子相邀,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运气,岂有拒绝的道理呢,不过,容我多问一句——”
他声音顿了顿,敲了敲手中的伞只,才若有所思的看着明济心,试探的询问
“明小公子你所谓的,一定是指单纯的喝茶聊天,没其他安排,对吧。”
明济心歪了歪头,意味不明的说道
“那要看我的心情,请了。”
说完,明济心朝他浅浅行了一道礼节,便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
白尽欢站在原地,看着他走的轻快,一时却有些哭笑不得了。
回头几眼,看着站在原地的白尽欢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薛寄月才猛地一把抓住了明济心的胳膊,迫不及待的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表哥,你不是不喜欢他么,为什么又要请他喝茶?”
明济心便随口回答道
“阻止不得,只能坦然接受了。”
“阻止?”
薛寄月歪头想了想,说
“表哥你阻止他什么了?那些画像吗?但完全没什么作用啊,这可不是单我不在意,我见到他的时候,那客栈的侍应正准备迎接他进去呢,可见没人在意你发的那些画卷,表哥你真要阻止他,怎么也得安排一些人堵在城门口不让进来吧。”
明济心看了她一眼,说道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他原本也没怎么想能指着那画像能派上什么很好的用处,说是贴着各家商铺门面上看,真正想让看到的人,也不过是碧虚玄宫罢了。
若对方一定要来,他也许无法阻止,却总可以表明自己抗拒的态度。
若真有灾祸无法避免,那极力应对便是了,而他并不想看到碧虚玄宫的人提前来冷眼旁观一切灾祸的发生,却无动于衷,只会无视一切,若无其事的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完成自己的目的。
人命如草芥的观念,他总是无法认同与接受 ,故而他要用满街的画像来告诉碧虚玄宫之人——倘若真的会来霖州的话,那便是说,来了就来了,千万别现眼在自己面前,不然只会得到冷脸。
又但是,碧虚玄宫的人真正出现,他却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因此格外加了一条,真正发现碧虚玄宫的人,便送到明府来——以各方传闻之中碧虚玄宫的实力,想要逃离易如反掌,若真的跟着到明府,那只能说,对方要找的人就是自己了。
而今日,对方都已经跑到自己眼前来自认身份,他却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明济心虽然抗拒碧虚玄宫的到来——按照其他几个地方的经验,那霖州只怕要发生一些灾祸了。
但这一日真正来临,他却绝不会躲避起来,视若罔闻。
这一切在脑海之中轮转,也不过是几瞬的时间罢了。
明济心看了看薛寄月,说道
“倒是你,刚才我却忘记讲,你知晓他的来历么,就敢无知无畏的和他结交一番。”
薛寄月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的讲
“我看着他,总不是坏人,而且爹爹说了,我们经商,总是要结交八方来客的,管他什么身份来历,先打上交道再说。”
明济心听着她煞有介事的说出这句话,忍不住一笑,有些无奈的说
“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结交的,你也不怕遇人不淑,难道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吗。”
“可是爹爹说我可以与他交朋友啊。”
薛寄月睁圆了眼睛,是有几分无辜的说道
“再说,这里是霖州,有表哥在,会有什么危险吗,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难得住表哥你呢?”
明济心:……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
明济心摇了摇头,说道
“危难之际,我也不过是微末浮萍罢了,你总不能一直依靠舅父,而我也不如意所想象的那么无所不能。”
“为什么不可以呢?”
薛寄月歪过头看向他,一脸疑惑。
她从没有想过,世上有父亲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想过,世上有难倒表哥的事情。
就连另外一侧的沈循策闻言也看了过来,同样是为这样的话而感到不解,反过来劝慰他说道
“对啊,济心,你也想的太远,太过悲观了,就算是有你说的那样一天,也该是很遥远的未来,何必现在就这么垂头丧气。”
明济心左右看了看他们两脸无辜的模样,挑了挑眉,说道
“很遥远吗?那说些近在眼前的事情,你回去把今日欠下的字练了,明日把圈出来的诗书也需背的熟悉。”
沈循策:……
明明搞事情的是薛寄月,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黯然神伤时,听到噗呲一声笑,沈循策愤怒的抬头看去,便对上薛寄月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是不是在笑我?!”
薛寄月便朝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说道
“笑你怎么了?活该。”
二人说话之间,却又是吵闹不休了。
明济心看着这两个人又无忧无虑的追踪打闹起来,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迈步往前走去,却也没多讲什么了。
有些事情,他自己烦恼已经够了,这两个人……唉,也不是能静下心来帮忙的料子,且真正发生什么事情,大概也不是他们两个能够承担起来的,何必让他们再徒惹烦恼呢。
明济心低头看了看自己尚且还有些稚嫩的手掌,又慢慢的藏于袖中握紧。
但他自己,却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夜色已深沉,凉风时拂面。
白尽欢目送他们在夜幕之后中渐次无影,方才转身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四下无人时,白尽欢才撑开手中的伞,注入一线灵气,便见漆黑伞柄之上萦绕点滴灵光,而那条属于明济心的线条,已经又枯萎了一截。
“唉,难道顺从也是一种错?”
白尽欢是真正愁眉苦脸了,他就说明济心这人好感度太难刷了,见了一面而已,也没说什么惹他的话,本就倒欠的好感度竟然还能下降——其实说不好攻略也不太对,明济心虽然冷面毒舌,却实实在在一心只为霖州与龙王部,自己若为霖州有些无私奉献的形象,保的霖州平安无事,那想来明济心也该能为他转变态度。
但问题在于,若要如此,牵扯的因果就要成千上万,且不论自己插手这一次,是不是就能完全改变霖州的命运,叫其免于为难,若真正保得霖州无事,那明济心的未来肉眼可见,便是作为龙王部的侍奉终此一生。
真正属于他的未来,也就不复存在了。
如此岂止是改变了明济心的人生轨迹与成就,那直接等同抹去了明济心未来的所有事迹,自己可以提前准备回档重来或者从容就死了。
而自己这么做的目的——刷满明济心的好感度,再来复活之时时,也全无意义了。
这就是一种根本上矛盾的死循环,唉,愁啊。
白尽欢抬头看着头顶一轮惨淡弯月,又晃了晃脑袋,决定走一步算一步,既然怎么想都困难重重,那不如什么都不要想,坦然以对吧。
毕竟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嘛。
白尽欢放空脑子之后,果然感觉轻松不少,然而这注定是一个充满意外的夜晚。
当他走入狭窄巷子里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寒意,那不同于凉风寒气,而是一种令人警觉的预感。
白尽欢缓缓停下了脚步,而后若有感应的抬头,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阴影之中,一道身影斜倚在墙边,不知等待了多长时间。
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白尽欢呵呵一笑,喃喃道
“应该不是等我的吧,走个夜路也能遇到追杀,我的人品不会差到这种地步吧。”